興菊


36年前,羅萬森向高位截癱的李佰洲承諾:“以后,你編的竹器我全要了,你編多少,我收多少,價格由你定。”如今,羅萬森從李佰洲那里收購的竹器價值已達50萬元——
“李師傅,我又來收竹器了,今天給你買了熱騰騰的肉包子。”2020年初冬的一天早上,80歲的羅萬森帶著扁擔和麻繩,來到四川省樂山市市中區悅來鄉的李佰洲家,從懷里掏出一袋包子,拿出一個塞進了李佰洲嘴里。
“我都一把年紀了,你還喂我。”高位截癱的李佰洲趴在門檻上,眼淚汪汪,手里還捏著編了一半的簸箕。
36年前的一句“你編多少,我收多少”,成了這兩個男人之間不變的約定。盡管竹器生意已大不如前,家里的囤貨也開始發霉,但羅萬森依然編著“竹器暢銷”的美麗謊言,風雨無阻兌現承諾。
多年來,羅萬森收購的竹器價值已達50萬元,幫李佰洲父女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勇氣。
羅萬森:“以后,你編的竹器我全要了,你編多少,我收多少,價格由你定。”
樂山市市中區的關廟鄉蘇坪村和悅來鄉道華村隔著一條岷江,羅萬森每次去李佰洲家,都要先擺渡再步行,一來一回,需要大半天時間。羅萬森在這條路上,一走就是36年。
羅萬森年輕時就開始做竹器生意,把收購來的竹器擺在集市上售賣。1985年夏天,他注意到一個衣著襤褸的小姑娘,每隔幾天就拿著四五件竹簸箕來集市賣。羅萬森心生憐憫,全部收了小姑娘的竹器,并跟著小姑娘去她家了解情況。
小姑娘叫李鳳群,當年剛好10歲,她的父親正是李佰洲。羅萬森說,他到現在還記得第一眼見到李佰洲的情景。當時他穿著一件滿是破洞的背心,上半身趴在門檻上,旁邊雜亂無章地堆著竹篾和刀具。他艱難地支撐著身體編簸箕,竹篾不時戳到他的臉頰、鼻子上,他的手臂和身上滿是被劃破的小口子。
羅萬森趕緊走上前,蹲在李佰洲面前說:“兄弟,歇一歇,我來幫你。”說完,他把對方手里的簸箕拿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熟練地編起來。
那天,羅萬森和李佰洲說了很久的話,也了解到眼前這個比自己小10歲的男人,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1976年4月,李佰洲在修建溝渠時不幸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中脊柱,造成高位截癱,胸部以下沒了知覺。但他沒被命運擊垮,想到當地盛產毛竹,便砍來毛竹,開始學習竹編——他要用這門手藝養活妻子和女兒。
之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艱難許多,一家三口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李佰洲不忍心妻子跟著自己受苦,用絕食的辦法逼她離婚。妻子含淚離開這個家后,李佰洲和女兒相依為命。
李鳳群很懂事,小小年紀就會做家務、照顧父親。個子還沒自行車高時,她就跌跌撞撞學會了騎車,載著父親編的簸箕去賣。
羅萬森被李佰洲的堅強和善良深深打動,當場就想掏錢救濟這對可憐的父女,但考慮到李佰洲自尊心強,不會輕易接受他的幫助,就拉住李佰洲的手鄭重承諾:“以后,你編的竹器我全要了,你編多少,我收多少,價格由你定。”
李佰洲以為,羅萬森這些話只不過是出于一時同情,說說而已,并沒太當回事。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個多星期后,羅萬森又來了,拿著扁擔和麻繩,還帶了兩大壺油和一塊五花肉:“鳳群,中午給你爸做個辣椒炒肉。”
隨著肉香味飄起來,這個原本清冷的家也有了一絲生氣。李佰洲熱情相邀:“中午在這里吃一口,嘗嘗鳳群的手藝。”羅萬森也不客氣,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和李佰洲父女說說笑笑,一起做家務,一起吃飯。
吃完飯,羅萬森把李佰洲編好的簸箕用麻繩捆綁好,用扁擔挑著,拿到集市售賣。臨走,他還不忘囑咐一句:“李師傅,你安心編,不用擔心銷路。”
李佰洲:“我掰著手指頭,數著日子,盼你來,又怕你辛苦,不想讓你來,我們家太拖累你了。”
此后,每隔半個月,羅萬森就按時去李佰洲家收竹器,雷打不動。他還特地讓妻子收拾了一間屋子,專門用來堆放李佰洲編的竹器。
“你的手藝好,做出來的東西不愁賣。”羅萬森建議李佰洲增加產品種類,不要只編簸箕,可以嘗試做些竹篩、竹蓋、竹籃等,拓寬銷路。
羅萬森的鼓勵讓李佰洲信心百倍,他趴在門檻上,昂著頭,鋸竹、破竹、削篾、編織,忙得不亦樂乎。由于常年趴在門檻上,李佰洲的前胸已明顯變形,還磨出了厚厚的繭,門檻也被磨出一道約6厘米深的凹槽,但他心里高興:“能有一門手藝養家糊口,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編累了,抬頭看看藍天白云,聽聽鳥叫,我對這樣的日子很知足。”
有時,不收購竹器,羅萬森也會特地跑去探望李佰洲,給他送點水果零食,陪他說說話,再幫他編一會兒。
羅萬森家里并不富裕,他把這些竹器拿到市中區的通江老街或附近的鎮上售賣,每個只能賺取微薄的利潤。但很多時候,他寧愿自己不賺錢甚至虧錢,也會多給李佰洲一些錢。
靠著羅萬森的幫助,李佰洲有了穩定的收入,不僅解決了自己和女兒的溫飽問題,還讓女兒讀上了書。
轉眼到了2015年,已經75歲的羅萬森腿腳明顯沒以前靈便了,去李佰洲家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一趟下來累得他晚上到家連飯都不想吃。
老伴兒和兒子不放心,勸羅萬森不要再去李佰洲家了,但羅萬森說:“答應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這可是李師傅養家糊口的營生啊,我不去收,他的竹器怎么賣出去?”
后來,羅萬森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騎著去收貨。2018年初的一天,他從李佰洲家回來,不小心連人帶車掉進了路邊水溝里,腿鉆心地疼。但天寒地凍,村道上沒什么人,他趴在水溝里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慢慢把車子推回路面,再把竹器一個個裝回車上。
那天晚上七八點,羅萬森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老伴兒嚇壞了,趕緊打電話叫來兒子羅高權和兒媳,七手八腳地把他送進了醫院。經檢查,他的左腿骨折,需要打石膏,住院觀察。
一聽說要住院,羅萬森急了,連連囑咐兒子:“這個月我沒辦法去你李叔叔家了,你一定要記得替我去一趟,他肯定等著我呢。”
一個多月后,羅萬森的腿傷稍微好了一些,便不顧老伴兒的勸阻,硬撐著去了李佰洲家。他打著石膏,步履艱難地坐渡船、繞村路,路上花的時間比平常多了一倍。
見到羅萬森,李佰洲心里很不是滋味:“聽高權說,你摔到水溝里了,我很擔心,想讓鳳群去看看你,可高權死活不讓。我掰著手指頭,數著日子,盼你來,又怕你辛苦,不想讓你來,我們家太拖累你了。”
“別說這話,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早就不是普通的買賣關系,是老朋友、老兄弟啊。”羅萬森緊緊握著李佰洲的手,兩人都忍不住老淚縱橫。
對羅萬森而言,李佰洲是自己放不下的一份牽掛。對李佰洲而言,羅萬森是他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盡管收購來的很多竹器賣不出去,但羅萬森依然經常囑咐兒子:“不管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堅持去李叔叔家收購,做人要誠實守信,踏踏實實,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近些年,竹器生意大不如前,很多時候,羅萬森守一天攤,也賣不出一件竹器,但他依然固執地收購、擺攤,幾十年如一日。
李佰洲或多或少也知道些行情,對羅萬森依然照單全收自己的貨,心里有些打鼓:“羅師傅,你少拿些貨,現在不好賣了。”
羅萬森安慰他:“李師傅,你做的東西好,有很多老顧客,他們還帶來了一些新顧客,生意好著呢,你就放心編吧!”
善意的謊言背后,是羅萬森囤積了大半間屋子的竹器,有些已擠壓變形,有些已受潮發霉。老伴兒和兒子勸他不要再收購了,不知情的親戚和朋友也笑他傻,羅萬森卻說:“對于銷路,我沒想太多,慢慢賣唄,我賣不完,還有下一代,他們幫著賣,總有賣完的一天。”
在羅萬森的幫助下,李佰洲父女熬過了艱難的日子。而今,李鳳群已經成家,還有了兒子。
羅萬森知道李佰洲這些年為了賺錢,落下一身病,多次勸他別干了,好好保重身體。但李佰洲說,自己能動一天,就要干一天,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羅萬森十分佩服李佰洲不屈不撓的精神,就對他說:“你繼續編,我就繼續收,就算我走不動了,我的兒子、孫子也會幫我收。”
從2020年開始,已經80歲高齡的羅萬森偶爾會把收竹器的任務交給兒子,有心讓他慢慢接過這個接力棒,他經常囑咐兒子:“不管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堅持去李叔叔家收購,做人要誠實守信,踏踏實實,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兒子深知兩位老人之間的真摯情感,鄭重向父親承諾:“李叔叔編多少年,我就收多少年,一直收下去。”
羅萬森的事跡逐漸在當地傳開,他先后被評為四川省道德模范、四川好人等。
而今的羅萬森,頭發花白,背影佝僂,但只要身體還行,他就盡量親自去李佰洲家。每次見到對方,兩人都有種說不出的高興。
2020年中秋節的前一天,羅萬森特意給李佰洲送去月餅。李鳳群做了一桌子菜,大家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
從青絲到白發,羅萬森用半生堅守踐行一句承諾。未來,這份經受了時間和風雨考驗的承諾,他的兒子還將繼續堅守下去。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