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櫻桃之于我雖然不像櫻桃小丸子沒有櫻桃的生活那么單純而鬧騰,但也不似阿巴斯的《櫻桃樹下》那么沉重而富有死亡的哲思。我單純地喜歡櫻桃的滋味,喜歡看櫻桃樹開花,有一陣甚至有些迷戀。
去年冬天往購物車?yán)稂c車?yán)遄拥臅r候不知怎地想起了蕭紅的《呼蘭河傳》中拼著破產(chǎn)危險吃豆腐的農(nóng)人,“不過了,買塊豆腐去”。智利車?yán)遄酉迺r送到,紅得發(fā)紫,表皮油亮,甜到齁嗓。冬季帶有欺騙性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在客廳里飛快掠過,像一個隨時起身要走的閃閃發(fā)亮的富婆。我則是一幀巴結(jié)陽光的影子,端著水仙盆追著有日照的地方在屋里挪來挪去。水仙花開得正好,扔幾顆櫻桃在水仙盤前面,畫面感就出來了。拿出紙筆,迅速地記錄著難得的時光,我對陽光、花朵與櫻桃的態(tài)度是如此地謙卑與低微。櫻桃在陽光里、水仙之下、繡花臺布之上,與懸掛在櫻桃樹上的時候顯然不是同一種生命狀態(tài),對于吃下這樣形美色絕的美好水果,我心生慚愧與敬畏。
在契科夫的《櫻桃園》中,兒時的柳苞芙,一個穿著睡袍的小女孩早晨醒來,推開窗戶看見滿園開花的櫻桃樹,不僅是俄羅斯舊式貴族的沉浸式回憶,也是我想要的一個櫻桃樹民宿的向往。前幾年一直在找大連附近鄉(xiāng)下的民房,感覺中,這座種著櫻桃樹的院落一直藏在大連到旅順的公路兩側(cè),那一帶有很多帶果樹的農(nóng)家院。其中一個周末我們又沿著大旅公路找農(nóng)家院。從早晨到中午,大連春天少有的熱,快進旅順的時候岔進去一條砂石路,進到深處,一路清甜的花香。我問老王,什么花這么好聞的香味?老王也不知道。車開到不能繼續(xù)前行的地方,頂頭有一個院落,屋子老舊甚至可以說破敗,屋子的前面有幾棵盛開著白色花的樹,舊墻和地面撒著斑駁的光影。拿出手機識別出來是梨樹。喊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我們站在樹下,“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很美好”放在此處十分貼切,不是因為詩句,而是站在別人家的樹下不敢唐突。我說好像不是這樹上的花香。老王說,太近了,香味不真實。看到樹皮上有蟲子的痕跡,我說,這樹沒有打藥,應(yīng)該是他們自己家吃的。發(fā)個位置記住這個地方,秋天的時候過來買梨。一會兒出來一個惡顏厲色的男人,問:你們想干啥?
說了買房的意思。惡男說,不賣。賣也不能賣給你們,我們村跟×公司簽合同了,要賣也得賣給人家。惡男又挑著大拇指指向身后的山說,那邊有家種櫻桃的。
我們急忙撤了出來,再待一會兒就能出事似的逃了。
繼續(xù)往山里步行,山坳處蓋著高大的鋼梁玻璃塑料大棚,里面有很多果樹,修剪得有形有狀,有幾棵正在開著淺粉色的花,有幾棵結(jié)著骨朵,還有一些看不出什么,里面沒有人。站在崗上看下去,我泄氣地說,這根本不是民居,這是櫻桃園,是現(xiàn)代化的櫻桃園,人家是產(chǎn)業(yè)呢。老王說,我們可做不了這個,花都不是一起開的,大概是控制著采摘的日期。我們只好失望落寞地止于遙遙地觀望。轉(zhuǎn)回的時候一股隱約約地香味飄過來,不知道是剛才的梨花香還是櫻桃花的香,那股香味一直若有若無地跟著,直到車開回了公路。
其實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前后院都有櫻桃樹,不是車?yán)遄哟髾烟覙洌潜狈降男烟遥笮∨c枸杞果差不多,味道酸澀。因為種在小區(qū)里,心底深處沒有把那些櫻桃樹歸于自己。春天,南陽臺看出去的櫻桃花輕盈舞動的時候,北陽臺下的櫻桃花骨朵結(jié)得滿滿的,花骨朵和花有著不一樣的精神狀態(tài),骨朵更像蹲在起跑線上的短跑運動員,渾身充滿了蓄勢待發(fā)的力量。
那個上午,坐在陽臺的沙發(fā)上,前后窗都開著,微風(fēng)穿過。做了一杯熱水果花茶,慢慢吃一塊軟軟的小點心,漫長的冬季過去,不僅植物,包括人的四肢也要向外舒展生長。忽然感覺到窗下有什么東西震顫了一下,細(xì)看去,微風(fēng)不搖,纖草不動,行人無跡,遂以為自己敏感的神經(jīng)在春天愈發(fā)神經(jīng)。但是不對,的確有什么在行動。櫻桃樹尖有點很難察覺的微小變化——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的一點顫動,像熟睡嬰兒的呼吸,細(xì)密均勻,但是中間有一個呼或者吸稍微加重了一點兒,那種近乎直覺的準(zhǔn)確——櫻桃花在開,不是一朵,是一樹的櫻桃花在集體行動,僅僅兩個小時,從上午10點到中午12點,那棵櫻桃樹上骨朵就呈現(xiàn)出花的盛放姿態(tài)。
忘了誰說的,幸福的事情是當(dāng)你看一朵花的時候,它開了。那個上午,那兩個小時,我目睹了一棵櫻桃樹一樹花開的驚心動魄。遇到事情不要慌,先發(fā)一個朋友圈,發(fā)圈顯擺以后我想到的是:我還需要那座種著櫻桃樹的院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