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空隆起生命的弧

史永宏

我剛推進延大附院急救室的時候還暗暗發笑，值得這么“搶救”嗎？可是進入血液科室才感到不對勁，這時已到深夜兩點，前后只有半天時間，我的病情大變，第二天就下了病危通知，腦際全是烏云，非常恐怖的烏云，兇神惡煞般地向我撲襲。云塊比鐵塊還硬，我拼命抵抗逃避追擊，氧氣罩24小時不離面部，床頭放著測呼吸、血壓和心跳的監護儀，身上六七根數據線，兩只手同時輸液，幾乎從早晨不間斷吊針到第二天早晨，中間只有很短暫的護士交接時間可以緩緩，跟著再開始輸液。身上全是線線管管，像一個機器人，一切全靠數值決定變更和輸入。床下放一臺很大的泵一樣的機器，說是保護心臟起搏用的，有它不停地工作，我的心跳就不會終止。

兩天前，我還是一個好人，雖然感覺到有點不適，但該吃吃該喝喝，還在微信上唱歌朗誦，眨眼就成為血液科的危重病人，經常處在昏迷又不是昏迷的無意識中，讓我恐懼又非常討厭的烏云沒完沒了地在腦際纏斗。女兒女婿、兒子兒媳日夜揪著心，都想到了陰森森的歿事。每當醫生叫家屬去醫辦，女兒就一陣緊張，頭發直豎，呼吸急促，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兒女要把他們的母親拉走，不讓她在跟前，可是妻子死活不回去，四十幾天寸步不離，她清楚死亡一步步逼近，病房充斥著恐怖和冷峻，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我堅持，注視著隨時出現的各種可能，我稍不留神就會離開，也能聽見女兒一聲緊一聲地哭喊，叫我醒醒，其實我一直答應著，讓她不要哭，把她媽媽拉走，可是一房子的人誰也聽不見。

在這可怕的讓全家人瀕臨崩潰的四十多天里，宋大夫著實下了大力氣，把我當作她行醫路上的一道課題。夜夜青燈黃卷，隔三差五組織其他科室的大夫和專家會診，不斷修改治療方案，妻子說我的大腦很清醒，每次都是睜著撲閃撲閃的眼睛，按一二三的順序和大夫交流，而且都是書面語。我直到現在也想不起來，我怎么睜著眼睛和大夫交流？妻子還說我對兒女指手畫腳又訓又罵，我靠人喂飯都不知道咽，生活不能自理迷迷沉沉，哪來的精氣神指手畫腳？還瞪著眼？倒是幾次看見一個美女，戴著淡藍色的白帽和大白口罩，穿著白大褂，架一副鑲邊的眼鏡，藍天之下俯身望著我，說她是來救我的，讓我安靜。我特別瞌睡，極力睜開眼看她，云霧彌漫看不清，她在云端多長時間，和我說了什么和妻子說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妻子說這是宋超大夫，就是她把我救過來的，是我的貴人，叫我謝謝。這是我第一次見主治大夫，原來她就是從天而降俯身望著我的那個美女。宋大夫的確是我的貴人，她充滿母性柔情的神性光輝照耀著我，給了我巨大的戰勝病痛的力量和希望，并讓我沿著她指引的方向從瀕死的臨界線一步步離開。她說話慢慢的輕輕的，良好的咽腔共鳴讓她的弱音區十分動聽。

葛繁梅大夫是血液科主任、碩士生導師。如果血液科是天，她就是頂天柱，說話重聲重氣直來直去，就像一個男人，大部分都是命令式的短句、斷句和頓音，有時還把反詰句放在主語的前面來進行強調，極具個性和權威，每隔兩三句就有一句習慣性的“啊、嗯、哦”之類的語氣助詞。她每次來就是看床頭儀表上的各種數值，我對數值的抗拒就是這個原因。我沉重地倒下，意識恍惚，仿佛感到極其恐懼的以數值編織的醫療陰謀像隱形的蛛網在某個陰暗處張開，等我靠近。冬日的夜寒風料峭，指間劃向窗外，多一半都是遙遠廣闊的銀河系，地平線當是一條線一樣只占視線以下的一小半，就像停止跳動的心電圖，情緒極受影響。我不敢抬頭遠望，穹空大到沒有盡頭，本來黑夜能刺激中樞神經亢奮，尤其是雄性動物，好多作家憑借黑夜的優勢寫出不朽名著，而我卻懼怕黑夜，懼怕它的無際和強大，每一個重癥患者都會倍感壓抑，在偌大的穹頂下絕望掙扎，渾渾噩噩，誤入一片無生命的渾沌穹空，幽靈般的潛意識棄我而去似黑夜中的殘燼，躺在一個不明物質的弧里，身長剛好是它的一半，弧面受體盡是寒武紀或更早什么時期的變質巖，沒有河流和陸壤，也沒有樹木和空氣，我離地球越來越遠。

人之將死其實并不怕死，而是受不了死前的折磨，這個巨大的淪肌浹髓般的恐怖過程漫長且難耐，幾乎一秒一秒地忍受戕害和等待審判的來臨。我的病暴發在新冠肺炎大爆發的初始，電視報紙等各種媒體天天報道這里封城那里封國，延安城空曠寂寥、人人自危，我就覺得這是某個世界級的高人挖的坑，讓全天下買他的藥求他治病，而我的治療方案全部由葛主任決定，愈加堅定了我的想法和猜測，她肯定參與了這次醫療陰謀的利潤分配和這張暗網的制定，我好好一個人突然就不行了，氧氣一刻不能停，頭發脫落，兩條腿、胳膊、小腹全部出血變成紫色，我成了病房的紅人，紅得發紫，紫得猙獰，心電圖曲線只能證明我有心跳，不能證明我脫離危險。這里太恐怖，感覺最終的結果我將是一份備選的祭祀品，被活生生推上看不見的供臺待宰獻牲。這是葛主任給我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而且越這樣想越是這種感覺，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下進行，哪怕遠在千里也逃不掉這張暗網的跟蹤和收放，我完全被控制了。

蘇保雄副主任經常和宋大夫一起來查房，他是我這一組病人的直接領導，說話特別和氣，后來才知道蘇主任每次都能說到我的點上，原來是妻子背地里說我多黑暗多低落焦慮失眠，甚至說一些告別和交代后事的話，讓蘇主任開導開導。其實我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做思想工作，我只需要一個成套的醫學理論和配套的治療方案把我的病說清，我已感覺到我的意志力和抵抗病魔的行動力變得越來越模糊和脆弱，所以渴望明白，渴望擺脫被動和威脅。蘇主任語速不快，加上形體語言輕緩簡約，讓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在開口前將要闡述的內容按語法要求整理得規范而嚴謹，很難聽出哪一句有他個人意志的剛性支配和驅使，這讓我很容易相信他，而且字幅跳動也不大，從頭到尾都是輕聲和平聲，就連笑中蘊含的那種收斂與矜持也感覺帶有長期養成的色彩。在我看來，語言不是他用來表達線性思維的醫用工具，而是來影響我的情緒用的，工具的功能越多，我的情緒變化越大，不知不覺竟成了他的粉絲。

只要感覺大腦正常我就自問自答：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妻子叫什么？兒女叫什么？我經常這樣拼命保持清醒，害怕大腦受損，害怕失憶，害怕從此癡呆變成無腦廢人。例如：《安娜·卡列尼娜》是誰寫的？列夫·托爾斯泰。愛絲美拉達是誰？《巴黎圣母院》女主人公。卡西莫多呢？教堂守鐘人。簡·愛生活過的三個地方是哪里？蓋茨海德府、勞渥德和桑費爾德。聶郝留朵夫最后怎么樣了？和瑪斯洛娃一起復活。保爾·柯察金在哪部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誰是他的生活原型？奧斯特洛夫斯基。列寧的全名是什么？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閱讀上，你傾向哪類小說？批判現實主義和結構主義美學。你最欣賞那幅油畫？《無名女郎》。作者是誰？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克拉姆斯柯依。你的保留歌曲是什么？《心中的玫瑰》。還喜歡誰的什么作品？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你喜歡入世還是避世？喜歡跳出世人融于自然。你喜歡讀中國什么時期的書？先秦兩漢時期的諸子百家，舊版《古文觀止》都會背。現在還會背嗎？不會了，忘了。司馬遷寫了一個什么，讓你常常淚目？《報任安書》。蘇軾和韓愈你喜歡哪一個？韓文公。長沙王太傅的作品也是你案前珍品？是的。他惜屈平，太史惜他。你惜哪一個？我惜史圣，為此兩次長跪韓城。

危轉重期間，我幾乎天天以淚洗面，感謝上帝的救贖與寬懷，恕我不才無德，孽障深重，做了多少壞事惡事，傷害了多少良善之人，行負神明，上愧上天下愧厚土，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悔過自新，那段時間我天天想這個問題，到底哪里做錯了招致如此懲罰？三個月前，稀里糊涂帶上不知從何隆起的不明星體，彎若上弦月的弧，向另一個不知深處的穹空飄渡，絕對不是譫妄，也不是嗜睡中的夢，當我最后遙看遠處那一點點藍越來越遠，才明白這就是一個輪回，常聞君子豹變小人革面，豹變之大高不可攀，退而求革面也是一種收獲。

是的，死亡能使人成熟，也能使人進步，它能使迷途者最終懂得有人菩提樹下 “讓我死吧”的佛果，承使命諾，豹向死而生變。謝謝你葛主任，謝謝以你為核心的延大附院血液科。你們以淵博的醫學知識，豐富的臨床經驗和高度負責的愛心將我從病重的深淵撈起。當初對你們還有些懷疑抗拒不信任，現在回想，你們是多么的可親可敬！謝謝，謝謝所有在我病危期間付出辛苦和幫助的人。我因失血過多而急需輸血，兩天來了一百多人為我獻血：沙金明、張燕、姬彥、吳江江、石磊、李健、葉婷婷、曹丕丕等，至今血管里流淌著你們的鮮血，還有美似仙女的護士姚花花、張娜、張艷艷、鐘梅梅、王聰聰、賀星星等，年輕靚麗的青春氣息讓整個病區充滿生機，在干枯的沒有一點綠色和活力的西北地區，在落了難而頗感倒霉的冬季，更像地面流動的音符，真是鮮花養目，音樂養心。汪梅花大夫曾經也是我的主治大夫，舉止文雅端莊，行事沉穩練達。后來換成馮延麗大夫，長著一對有點威嚴的大花眼，說話干脆行事干練，又粗又黑的剪發干凈利落，臉頰白皙粉潤，富有光澤，和她對視不像宋大夫的雙眼那般溫蔚綿純，而是鋼對鋼鐵對鐵哐里哐當的，老虎鎖定目標即將撲擊時就是這樣盯著獵物。所以她來問診，我就避開鋒芒看向別處。因為學歷高，又在臨床一線，給人的感覺好像我們是草原鼠，她就是草原鷹，天生具有擒拿絕技，看上去一點也不吃力。還有血庫主任呼志西大夫、中醫科譚娟大夫，都是學者型專家，給我提供治療幫助，面對他們就像面對一個個純陽體十分暖心。我一天天好起來，妻子卻倒下了，以前白天晚上不合眼，現在叫不醒，低沉平緩的鼾聲像腹式呼吸的貓，卸載著她的沉重、眼淚、和疲憊，可憐的妻子，對不起，將近五十天，你不亞于和我一樣死過一回。

就是因為有這么多善良的人為我齊心合力，病情一天一個樣，護士長說變化大得她們都認不出來，完全就像健康人。在我快出院的時候，我做了一面錦旗：如果有人問，你真的相信世上有白衣天使嗎？我會立即淚流滿面，回答他，相信。

出院的時候終于到了。穹空，陽光閃爍，白云點點，照耀著一個全新的生命走出國門、走出天安門、走出凌霄殿門那般走出了醫院大門。我看見，路的盡頭隆起一片蔚藍。

責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