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青崇崇

撰文_雷鹿茸

荊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

陜西·渭南·華山

人為什么要看山爬山親近山？因為山可以提供給內心滋養，山可以維持精神的秩序。

去華山之前，先到西安。而西安，曾是我的“滑鐵盧”。

十年前我應該還年輕，第一次到西安，想吃羊肉泡饃，輾轉尋得了一家老字號，進去領了一個饃后，就干坐在那兒等。久后去窗口催問，怎么還沒有給我上呢？當年那位師傅也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從胸腔嘆出五年十年一遇的一口氣，抄走我手上的饃，推給我一碗碎的，應該是已經用什么機器絞好了的，我才恍然大悟過來。原來，吃羊肉泡饃還有這樣的流程，要掰饃，而且要自己用心、親手掰出來的饃，據說風味才更好。又據說，煮饃師傅看到掰得好的饃，會煮得分外用心……

群峰圍簇下棋亭

有志于在旅途中成為“吃貨”的我在泡饃上栽了跟頭，我認。但華山，我自覺，是我的“應許之地”了。先不說小時候在各種武俠小說電影的熏陶下，早已“魔”山入腦，長大后，即便有了別的知識和閱歷，它對我的吸引力也不曾消減半分。不僅僅在關中，在陜西，即便放眼整個中華大地和東方，華山也都是一座偉大的，受尊敬，受崇戴的名山。“五岳”中它海拔最高，更帶有一些雄視中原的意思。而在整個人文傳統認知的名山中，也以華山最為險峻，攀登難度首屈一指，古今皆如是。唐代以前，料想很少有人登臨吧？至少在魏晉南北朝時，還尚未有通向華山絕頂的路。歷代君王興沖沖來祭西岳，也都是在山腳下的西岳廟中舉行儀式而已。

估摸能夠登攀至頂的古人，少之又少，也未必能作詩。所以關于華山更多的詩，要么在山下，要么就是遠眺，或者在心中，終歸化為內心的寄托。如白居易所欽慕：“渭水綠溶溶，華山青崇崇。山水一何麗，君子在其中。”“青崇崇”是高山的面目，“青崇崇”亦是生命的借景。一座自然、歷史、人文成績都上佳的山，可以提供給人內心滋養，又能幫助你維持精神的秩序。

從北峰遠眺西峰

只是精神稍稍旁逸斜出一會兒的工夫，高鐵已然將我的肉身運送到了華山腳下。少有的在一座山前面倍感緊張，興奮和腿軟都提前出現了。億萬年前地質演變所創造出的玄武巨巖，逼空而至，讓人覺得威壓還是華山的第一氣質。古代詩人的不吝描寫已經在心中不斷浮現，李白說它“崢嶸何壯哉！”，杜甫說它“崚嶒竦處尊”，都是心肝顫動的句與詞。還好山口轉角的崖壁狹縫，偶爾幾樹山桃花及時出現，粉瓣嬌柔地為這硬朗的初見緩和了一下氣氛。三四月間春未遠，山里寒涼猶在，林下還有殘雪。而越往上，石階上的積冰就越多。山勢原本陡峭，于是上山的人都趴著地，下山的人都挪著臀，手腳并用，在鐵鏈的幫助下“滑山”。

也時不時穿行在被陽光擊穿的松樹林里，冰粒成霰，被風運來，奇幻夢境般讓人差點忘記山腳相逢的桃花艷。畢竟，此時的每一棵雪樹都像專門等待了你五百年，和華山等待你親自領會它的氣質一樣，一切都比預設的更豐富，更鮮活。華山的植被并不滿鋪山體。有林木處，蔥郁秀氣。無樹木處，石面冷峻。如此，反倒令青意更明顯。

華山有東、西、南三個主峰，北峰和中峰則相輔，周圍還有眾多小峰拱立——古人說它們如花開展——因“花”音而得“華”名。這么陽剛、硬朗的山，要直接叫“花山”終歸有點違和。西峰古人多稱它作“蓮花峰”，雖然是山峰，其實是一整塊巨石，絕崖千丈，陡峭挺拔，渾然天成；東峰則視野開闊，是觀日出的上選之處；南峰最高，絕頂海拔2154.9 米，它也是五岳最高峰。李白“石作蓮花云作臺”當取自西峰、北峰之所見。他應是親身登頂過華山的人，“黃河如絲天際來”的宏闊，非僅靠想象力的雄奇就可以抵達并超越。今人若上華山，或許可見古人未曾窮盡的風景，但哪怕相同的視野盡收，古人的詩境，卻還需細品。

蒼龍嶺

長空棧道

親身領教的艱難也逐漸在加碼，危境又陡現，一路上，只容一人側身勉強通過處很多，攀援之時中途也容不得多喘息，前面的人停下，后面跟著的人也受阻，綜合考驗著每一個人的耐力、心理和精神。攻略里提到華山是適合一個人來的旅游目的地，大概是因為這些個緣故吧？

著名險道，有南天門外凌空架設的長空棧道，有探奇者循猴蹤才發現的千尺幢，有頭頂上將將好夾著“驚心石”的百尺峽——或者換個心態，它也可以叫“平心石”——靜心、坦然便可安心而過。“危”名天下的“鷂子翻身”在東峰之上，是前往下棋亭的必由之路，地處懸崖倒坎，三面臨空，見谷不見路，下去需要巨大的心理勇氣。先面壁，再挽索，探之以腳尖，全神貫注應對的難度超過了長空棧道。

至于古時候令韓愈膽寒，痛哭流涕寫下遺書的蒼龍嶺，兩旁絕壑千尺，視野空闊，只有小徑登攀在極狹窄的山脊上，的確嚇人，偏偏又是從北峰到東南西峰的必經之地，遠觀游人首尾相接，一如蟻行。突兀聳蒼穹，恐天低而地窄。華山很多地方原本絕不會有路，在巨巖上鑿出腳窩，靠鎖鏈傳接，皆因人不服輸也。

一路艱難，不復贅述。非身臨其境，難以體會。

千尺幢

攝影_雷鹿茸

TIPS

1.為盡量保證游人安全上下，如今像千尺幢這樣的險道旁邊，一般都會開鑿另一條復道供選擇，只是路程相對來說要遠一點。

2.“鷂子翻身”等處，還是強烈建議充分考慮自己的年齡、體力和當時的身體狀況，并聽從現場工作人員的指導與安排。

3.想看日出的游客，也可以選擇晚上十點后，夜上華山，一路有鐵鏈和路燈，安全有保障。

人為什么要看山爬山親近山？有人贊美唐時的草書大家懷素，說他的書法，“擲華山巨石以為點”。白居易為嬌小的太湖石寫詩，也不忘說它“應是華山孫”。想那位更早的齊景公登上一座不甚高的牛山，見山川之美，都感嘆自身不永而痛哭。還有阮籍在人世間受苦，說不如登華山而與赤松子這位古代傳說中的仙人同游算了……或許可以間接回答上面的那個問題。

人要愛自然，因為自然有生氣。人向往山，山也始終在那里，與人奉陪。好山深會詩人意，好山也深知世人心。一座“難山”，卻治愈或者鎮定了多少古人今人的種種心結與情緒。

注定只能活在某種片段里的我們，對變遷并非時時警覺，而一天光陰的流逝則不同，痛失之感在日落尤其是高山之巔近乎天地洞見的情境下，十分明顯了。氣溫被光線一點一點收回，狂風在蕩滌、撕扯、卷噬。自然總是用它最擅長且最不經意的方式處理塵世心意，而那一刻你或許會以為，只有自己，才獨立在天地眷眷難離的掌紋里。那日我夜宿在蓮花峰上，屋舍簡陋，夜露成冰，離峰頂卻極近，稍加攀援即可更貼近浩渺星空。囿于鏡頭，那片燦爛的星空無法攝取，但也深深地知道，人人都在這片星空之下，根本無需分享。

翌日再早起，幽暗中隨著人流上東峰看日出，一線排開的觀景臺上早已經人頭攢動。人又為什么要看日出呢？地球帶著華山，已是第百十億次地轉向太陽，在宇宙的尺度里平常無奇。但對于這一刻在高山之巔翹首已久，殷殷等待的大部分人來說，是他們的第一次。往后他們學業進步、健康平安、家庭美滿、前途似錦。往后，所有人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生命豐盛感的另一面，或者說，是繼續去接受。始終生老病死，始終悲歡離合。也始終會記得一生中少數的幾次，一個人或兩個人，兩個人或許多人，許多人或心里空無一人地，看過這一場日出。

為時光添上天地遼闊的背景，為過往賦予綿長恒久的意義，是人類的特長。世界如果永在，情感理應常新。路雖艱難，也有力量。或者說，越艱難，越得力量。這些力量，終將返歸予人的生活。

那天體力不夠穩定的我，前后腳逢遇了一撥又一撥的游客。有青春年少，紅塵作伴，瀟瀟灑灑的他們她們，在那個年紀里，我還從未有過任何旅行。路途中不僅看到別人，也看到不同的自己，或者自己的不同面。我未必是一個真的“吃貨”，平時并不在意的普通食物，此時卻會有別樣的誘惑。你也未必像一個詩人，寫不出漂亮的句子，但肉身與精神，同樣在徜徉。與山映證，與人映證，與行走映證，也與我們背后整個的文化與背景映證。這大概會是旅行的意義。

回到西安，我熟門熟路，穿過鼓樓，又拐進后面的街巷，徑直步入了那家依舊食客盈門的老店。說，來一個羊肉泡饃。

這一次，我拈饃微笑。志在必得，“一雪前恥”。

我掰得，非常好。

東峰觀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