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妮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 沈陽 110000)
賈平凹是一個具有自覺生態意識的作家,其生態意識建立在他對現代物質文明反思的基礎上,并在對社會發展的持續關注下逐漸完善和自覺的。[1]《帶燈》對生態觀念的理解更加具體,從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等多個層面,系統地傳達作者的生態理念。通過一系列隱喻的意象,展現出最原始生態的中國社會,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造成的自然生態以及人的精神生態問題。作為一個具有時代敏感性的作家,賈平凹從基層社會諸多矛盾中探討政治及“自然生態失衡”問題,從基層政府和老百姓關系的維系中探尋人們 “精神生態失衡”背后的文化淵源。
在人們都發了瘋地想要富裕的發展進程之中,“美麗與富饒”這一相反相成的辯證觀念說明了改變必然脫離和破壞原本的存在,越要統一,自然與現實就越是與其相去甚遠。發展必然破壞生態環境,想保持青山綠水原貌,經濟則必然落后,有美麗就難以富饒,要富饒則難以美麗。這也就是小說《帶燈》所提到的,美麗和富饒其實從來都統一不了,大礦區那兒殘山剩水了卻富饒,東岔溝村是美麗卻不富饒。[2]
《帶燈》以偏僻的山村櫻鎮為敘事背景,這個不起眼的鄉鎮身上帶著開發年代“發展”的印記。在改革開發的年代,與櫻鎮只相距一座莽山之近的華陽坪乘上改革的風潮發展了經濟,與此同時卻也帶來了不可逆的危機。華陽坪發展成為大礦區,帶動了就業,經濟發展了,可原本的青山綠水,卻變成了如今的殘山剩水。華陽坪的發展以及引發的一系列問題,觸及了賈平凹的神經,引起了他對自然生態問題的反思。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如同高速列車一般飛速行駛,人類掌握的科學技術助長了人類絕對中心主義觀念的形成。人類越是擴大自己的知識和力量,其危險程度也就越大,當開發、發展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廣,生態失衡的疤痕也就隨之而浮出地表。
櫻鎮鎮西街的村長元老海曾帶領村民阻撓進入秦嶺的高速公路經過櫻鎮,盡管高速公路繞過櫻鎮但也只是暫時保留住了不被破壞的原貌,并沒有阻止櫻鎮開發的大局勢。小說里有一個頗具隱喻意味的情節:當元老海帶領著幾百號人阻止隧道穿過櫻鎮的時候,皮虱飛到了櫻鎮,這里的皮虱象征的是發展的病灶,皮虱是從華陽坪飛到櫻鎮的,這就意味著櫻鎮已經阻擋不了發展的浪潮。皮虱飛來以后,櫻鎮的每一個人,無論干部還是百姓,都身受皮虱瘙癢之苦,但卻習以為常絲毫沒有抵抗清除之意,這暗含著發展所帶來的看不見的卻使人深受其害的負面因素與封閉山村的人的思想的不覺悟,對于未來的潛在危機竟毫無覺察的愚昧。櫻鎮的皮虱從來都是白色,而從華陽坪飛來的皮虱是黑色,對于櫻鎮后來出現的灰色皮虱,百姓一致認定這灰虱是白、黑雜交出現的新虱種,這隱喻的是外來的帶動的發展已經讓這個原生態的鄉村混雜著現代工業的因素,社會生態變得沉滯灰暗,自然生態遭到侵襲。社會伴隨發展的物質富裕而來的是擺脫不了的痛苦,原貌生態不可恢復地被破壞。
櫻鎮東岔村十三戶去了華陽坪大礦區打工回家以后的壯力都患上了矽肺病,要么癱瘓在床,要么喪失勞動能力,重者則死亡。關于矽肺病的事實佐證了自然生態平衡被破壞以后,自然生態會在不久的將來把更大的破壞力反射在人的身上。破壞生態平衡后需要的是更加慘痛的健康代價與巨大的物質財富的補償,而生態平衡破壞基礎上的重建也是艱難的。
無論是華陽坪還是櫻鎮,在這場過度開發的現代化浪潮中,鄉鎮中的人們不僅與傳統的原本生存的自然漸行漸遠,也與原本依存的民間文化漸漸分離甚至失去了自我并陷入困境。賈平凹通過 《帶燈》提出的疑問:“不發展是不是最大的發展”并非是一個作家沖動的表達,而是具有鮮明生態觀念的知識分子在現階段中國發展背景下對發展牽扯出的諸多問題的反思。小說中櫻鎮開發引發的問題,在表面上所看得到的自然生態危機的扉頁,是更為嚴重的人的精神生態的變異;社會生態和政治生態問題的背后,是文化生態的失衡。如何在開發的基礎上實現雙贏,既讓每個人的腰包都鼓起來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護社會生態的整體平衡,是賈平凹所思索的,是作為一個敏感于社會的作家在現代化背景下對于自然的關心,對于人類的關懷。
小說中帶燈是農村基層干部,這一形象既貼近現實,又具有文學想象,是一個近乎理想的人物。但理想的單槍匹馬的個人力量并不能引起現實改變,強大現實的壓抑與個人理想的幻滅,導致帶燈最終精神分裂,變成了黑夜夢游者。小說塑造帶燈是從精神與現實兩個層面展開的:精神層面是寫給元天亮的信。元天亮是一個虛實參半的人物,他可以看作是帶燈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元天亮從始至終都沒有正式出場,對于他的描述都只是側面描寫,他只是櫻鎮百姓口中有了出息并為櫻鎮謀了福利的知識分子,在省委工作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元天亮對于帶燈的意義,只存在于頭腦中的想象和短信中,他是她的精神寄托,實際上這也就是帶燈的精神世界,只不過通過虛造的人的方式體現出來;現實層面是以帶燈的日常工作展開的。通過基層干部綜治辦主任的瑣碎工作,透露出櫻鎮在發展前后的種種世相。兩種不同的筆法,展示的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分歧。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如果相去甚遠,就是充滿苦楚的分裂的生命存在。顯然,帶燈不幸地成為了后者。帶燈在現實中不可能逃潛,她是綜治辦的主任,主要工作是維穩,既要維護政府在基層的政策又要處理平息村民對政府政策的不滿,夾縫中的工作侵蝕著帶燈的精神生態。允許上訪與壓制上訪是中國農村普遍現實下存在并難以持平解決的對立矛盾,而這一矛盾不是靠個人的力量便可以解決的,個人的能力精力是有限的,因而在現實壓抑之下,帶燈的精神分裂是可以想見的結果。精神生態失衡的隱憂是不容忽視的,帶燈身上現實與精神的分裂,包含著賈平凹在當下中國農村過度開發造成的人性變異的思考。
導致精神失衡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貪欲。在《帶燈》中,這一因素從櫻鎮底層官員和百姓的身上得以體現。官員唯權、百姓唯利引發的貪欲,造成了整個地域精神的異化。
農村經濟快速發展,金錢所具有的巨大吸引力同時激發了政府官員和老百姓的貪欲思想。處于櫻鎮權利頂尖位置的鎮黨委書記,不顧地方發展,環境破壞,堅持引進因污染嚴重而被發達地區否定的“大廠”,打著“開發”大旗,實際上只是為了滿足個人政治野心,增加個人政績,在仕途之路上更上一層樓。權力催生個人野心、成為謀私的手段,滋生貪欲的異化。《帶燈》中百姓的貪欲是在開發的過程中被催生和激化的。貪欲在個人身上是以強取豪奪的方式呈現的。元斜眼專門找大礦區打工回來的人賭博,賭輸之后,就找包工頭強行霸占別人工資,他的貪欲方式表現為強取豪奪。元老大弟兄和換布兄弟在為引資建設上多賺錢表現出的貪欲更為極端,甚至引發了群體性的械斗事件。由貪欲引起爭斗和暴力,是發展的最大威脅,同時也是造成人的精神生態失衡的極為重要的原因。
自然生態失衡與精神生態失衡會導致一系列的社會問題,社會問題積重難返,上訪、自然災害、環境破壞、權力博弈、經濟發展、地方惡霸等此消彼長,造成整個社會生態文化的失衡。社會問題尤其是基層問題改革難度很大,它歸根結底是經濟問題,還是發展引發的糾紛、反思。全國不止一個櫻鎮,櫻鎮只是中國千千萬萬個鄉村的縮影,而每個鄉鎮都有不同程度的難以處理的陳年問題。每個鄉鎮的自然生態問題、精神生態問題,與社會生態文化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都是構成社會生態問題整體系統中不可小覷的要素。對社會生態文化失衡的深刻憂慮可以看出作者前瞻性的思想與關懷性的責任感。
小說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存在。存在不是已經發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3]《帶燈》用極強的現實感,從一個中國鄉鎮干部每天處理的糾紛事件與心理變化折射出中國正在發生的震撼人心的變化,體現的是我國城鎮化發展、現代化進程中的問題和困境,以及對時代的感嘆與反思。作家堅守信念與理想,力圖通過集體力量改變現狀。帶燈這個名字本身就具有極大的隱喻意味,帶燈是螢火蟲的夜燈,是希望的象征,盡管光亮微弱渺小,但只要弱者都能發光,匯聚一體,仍然能夠照亮整個世界。小說結尾也出現了螢火蟲陣,這正是作者預示的,凝聚后的力量不會因一場災難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