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要告訴我什么消息（組詩）

秦學祥

早起的分行

太陽略早于我。涌動，躍起，飛旋

霞光萬道，光耀環宇

這是新年第一輪噴薄的紅日

它先把窗簾映亮了，仿佛早已靜候在那里

我起來，站在客廳向東的窗口，太陽照見了我

我做了一口深呼吸，清涼、透徹

忽然變得輕盈，并有一種隱秘的激動

——我驚訝于它照見了我

是的，我要祝愿自己

燦爛的日子已自今日始。我凡俗、庸碌

驚訝于我竟有這樣的好心情

它照見了我——

它照在屋檐上我熱愛的幾行白雪之上

星光

有一年，老師告訴我們

夜晚，我們所能仰望的星星，只是它發出的光

以每秒300000公里極速傳遞而來，按光年來累計

即每年光的行程，再乘以億萬斯年，方才被我們所見

……那迷茫的星光啊！

無法描述，無法比喻與形容，比空虛還要空白

接著，老師又說——

那星星，早就挪到了別處

在山中

在山中

最不稀罕石頭

石叢中布滿了各種綠色的植被

石縫中不時開出美麗的野花

但我喜歡石頭底下

扭曲的小草

沉重勃發又嫩鮮

仿佛有一種因壓抑而旁逸斜出的自足

與歡愉

風浪

風急浪高的時候我睡著了

——那是哪一年？

我剛從睡夢中醒來

小木盆搖晃得很厲害

一朵浪花的碎沫潑到我臉上

“風浪現在小多了！”父親奮力地劃著雙槳——

“濺入盆內水被我舀干了。”

四五個小時水路

一刻也不能停下

他要在天黑之前趕到西壩口并翻運過去

賣明天的早市

我的身下是棉被

棉被下是干草

干草下是一大盆白嫩的蘿卜

帶你上巢縣，這是父親給我的獎賞

我翻身坐起，看見

年輕的父親擦拭著額頭上的水珠

木盆正經過黑森森的龜山咀

我沉浸在憧憬之中

一點兒都不害怕

喜鵲

清早，我正向幾盆草花兒

獻水。離地30米，仿佛我打老遠請上來的友親

呷——

呷，呷呷——

傳來幾聲鳴叫，一只喜鵲獨自兀立屋脊

飛得這么高這么急，離我這么近

我抬眼凝望著，忍住驚喜

看見它灰色的俏尾巴被晨光鍍亮

它扇動翅膀，晃了一下，或許是無枝可棲

好像有點不安

——它要告訴我什么消息

青銅婚

法國人浪漫，為這二十二年婚姻

弄出一個青銅來

而在我的故國確乎是唯青銅

方可久長的

仿佛有點陌生也有點舊了

庸人的不凡處是彼此都還惦著

結伴閑逛，添一件衣或一雙鞋子

然后，隔桌輕嘆，又是一年新春來

驕傲的人性情平緩多了

遲緩的人反顯膂力

“你呀，越來越像個孩子……”

“跟你在一起也有說不清道理來的。”

再沒有金子愛上了石頭之類

再輕的塵埃亦已落定

瞧著這兩個人終將相互陪伴一天天老下去

還不足夠珍惜？我們回家

如同一對剛出土的舊銅器

完成了一次清理、修復

晚風迎面吹過，我感到并不太冷

愛被時間消蝕了

又被時間一層層墊高

母親節有感

不冷不熱

多好的季節，多好的日子

睡不著覺，睡得不沉

這真是一種辜負

辜負五月這個溫和的禮拜日

也許母親從沒想過需要什么禮拜，康乃馨或忘憂草

也不知道還有屬于她的節日

現在她就住在底層

一個名為陽光時代廣場清冷的二街上

從我寓所的十樓平臺就能望見她

朝北的窗戶，小小的閣樓

一個人孤單地生活快一年了

她多么膽小終于變得勇敢

而我想起整整卅年前

我第一次離家去皖南，幾乎走投無路

整整一年不回家不寫信

我不想家也不想她

可我知道每當有人從工地回到村莊

（那時我的母親還年輕呢）

她逢人就打聽

女兒的一張紙條

我經常想起那一張紙條

方格練習簿裁下的

很小的半頁紙

用鉛筆認真寫著兩行字——

爸媽：某某同學晚上約我出去玩會

同意就去，不同意就不別再提了

某某同學忘了

兩行字是否如實也不確（但意思明了）

當然，肯定不準

真是不要再提了

我越來越有一種深深地隱痛

原先以為無比正確的事

想想其實是

那么冷漠、無知又霸道

還遠遠沒有學會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