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麗筠的詩

林麗筠

歐律狄刻？譹？訛

——致敬達菲

事實上，她在期待

他的回眸。像一只打水桶

歐律狄刻，滿載水和焦渴的重負

得以失脫于一雙有力的手。

力量已經毫無意義

她的決心得以呈現，

而她下降的速度

使他成為消散的那一個，早于多年后

被風暴般的女人們撕碎的

葡萄酒色傍晚。

她看到他的嘴巴大張，驚詫的“O”

像當年在阿爾戈號上勝利的歌唱;？譺？訛

仿佛狂風中的沙塔，他金黃的顆粒

無力而且無措。

她知道自己從不屬于他的任何：

圍坐腳邊易碎的少女，瞌睡的猛獸，來自光明神的

七弦琴的守護者，致謝辭中大寫的字母

榮譽共同體……她的疼痛嘹亮

甚于他的歌聲，但只有蛇知道。

而當她終于沒入大地，蛐蛐、金鈴子、青蛙的

鳴叫繁星般從她身上升起

她獲得自由：

不再被俄耳甫斯的歌聲要求

被耳朵和目光塑造。

注：？譹？訛歐律狄刻：傳說中古希臘偉大歌手俄耳甫斯之妻，被毒蛇咬死。悲痛的俄耳甫斯進入地獄，用歌聲打動了冥王冥后，帶回妻子。但因為在接近人間時回頭看了一眼歐律狄刻，致使她再次墜入地獄，無法重生。

？譺？訛傳說俄耳甫斯憑借自己的歌聲，使阿爾戈號的英雄們平安穿過塞壬居住的墨西拿海峽。

某種離別

詩歌使她勇敢，使她

不再需要是她設想過的任何，

因此，再沒有傷害，也沒有贊美。

她漸漸居住在一連串動作里

完成，又重新開始——

即使多年之后，她不再編織詞語

如山腳下獨自編著竹篾的

老式手藝人，不再依賴這不確定的形式

使之成型。此刻，延綿的大南山山脈

在她窗前變黑——沒有其他事物因為沉重

而如此輕靈。沒有一頁紙，一行詩

屬于她，在過去，或未來的某一刻

盡管風把它們吹得嘩啦啦響，從她手中

盡管她時常把自己放進這些詞

相互摩擦的震顫中，從它們黑暗的子宮

艱難出來，一次又一次。一個男人迎面走來

一瘸一拐：他的腿想要離開他，想要

獨自說話——他的靈魂對此一無所知。

投射

你應降低這頻率，強度，傾訴的斜坡

——那些一瀉而下的事物

被更加盲目的力量操控。我們不知道

在這旋轉的星球中心，烈焰如何燃燒

如何摧毀自身又復歸黑暗，如何在灰燼中

重建一座島嶼和它多風的教堂——你登陸

進入，過去某個陰沉的下午，或者二十年后的今天

期待它傳出法音，給你某種暗示，陽光

不可言說的金黃，粒子，灑落發梢，臉頰

當你無法控制地傾斜，一雙手掌

從背后扶住你的肩膀——這黑暗的厚度和傾聽的寂靜

你轉身——你能夠——看一切紛紛坍塌，仿佛紙片

進入烈焰，或者，你繼續待著，安靜地，看它環繞你

如同環繞晚霞中的衛城山，一圈又一圈

建造輝煌的城邦和柏拉圖頭顱里的星空

自由，或唯一途徑

被提前判定的人，將被什么等待？

她感覺身體某處被扼住

被一雙強有力的手，一句告諭，鑄在鐵券上的，山

的蔚藍壓力，當它執拗地進入大海

一行小楷出現在她的額頭，緩慢而正確

而這是另一種命令，是非法入侵，是她

即將掙脫的鎖鏈的又一款式。她驀地扯掉

一頁紙，急速揉皺的嘩嘩聲中

世界像一場大火燃燒，她揮手

把它投進靜靜站立的廢紙簍。

突破

高跟鞋敲擊房間的地板，來來回回

不是你在行走，你知道

但鞋子是你的，走動的腿是你的，在臆想中尖叫

又被捂住的嘴巴，是你的，頭發垂在胸前，眼睛在鏡子里——

一個當代女巫——她該被解救嗎？還是

你想要掩飾她的衰敗，用一些粉末，詞語，走路的姿勢？

一所正在被拆除的房子，手

長在房子上。你拿起鐵鍬和水桶

那株剛剛進來的天堂鳥，挺拔而英俊

你把水淋上他綠色的大腿，你的手

干燥而多皺，帶著剛剛被沙土掩埋的氣息。

天使，和他的音符

再次地，當她壓低翅膀

掠過山脊，那片密林

躍躍欲飛，如風中翅羽。波浪，夜

濃郁的低音部，泡沫翻騰的合唱

撞擊天空。她想到飛越大海的人

想到他蠟制的翅膀，過于粗糙的理想——

她是安全的，她想，她從不企圖太陽

她的飛行一直都在黑暗中，有時

在她過于寬闊的陰影。天使？是的，她一直在

天使晦暗的胸腔，喉嚨，布滿沉默的洞穴和隧道

寂靜閃爍——混沌，最初的水，無需區別和偽裝，回憶中的

出發之地。她的筆、水杯、石頭

都裝在小小的籃子里——她將飛很久，許是永遠

和那些同樣微小的，長著透明羽翼的白色音符

星塵般，隨更加沉默的力量——季節，遷徙

往天使咽喉南部，柔軟之處。當寒冬

降臨它的嘴唇，她翅翼之末

閃爍微藍霜花

如果不是再沒有人談論天使，沒有人相信它的存在

如果不是天使在自己的巨大中迷失，被自己美的光芒威脅

如果不是整個星空都落進它凌亂的長發，它赤腳奔跑，撕扯自己碩大的羽翼

她，不會被尋找，被它依賴——

氣流，強大的渴求的氣息，升起，無法抵抗的震顫

穿透它，和她，白色歌聲繚繞天使頭顱——

她來到他面前。驚訝的巨眼中

一粒身影在副歌中，停留，閃爍，轉瞬即逝

出入口

那個警察接通電話，對我說，她最近的發型

燙壞，硅膠鏟子燒焦，周日像一捆繩子，七手八腳，翻亂

她干脆搬張凳子，坐到我面前：不，我不是來幫你，你看，我這指甲，一次

失敗的美化——哦，一切都不要緊。不，沒有英雄，沒有壞蛋，到頭來

我們都聚在這里。看，我正和你說話，那個壞蛋在那里，靠著門框，可憐巴巴

盯著你，只是想賣出他的面包，賣得更多。我們都圍繞你，展開

像是你的情節。你的英雄半路變成一個鐵環，另一個

變成一只拖鞋，落在河灘，水，一波一波打向它。你很難受

我知道，但一切情節，都是為了最后的笑話，我們

必然承受。沉重的只是你的心。你的砝碼

壓得大地都傾斜了，這些桌椅，我們，成排的呼吸和觀望

像甲板上的貨物，傾斜著進入浪底——這不公平，親愛的，我們的權利

被你剝奪，情節的權利。笑一笑，繼續買他的面包，繼續

聽我嘮嗑，繼續用你那只手機，它撥不出去，你知道，你一進入

夢境，你就忘記電話號碼，或者，按鍵消失

你是怎么打通電話的？用一只老式的上發條手表？

隔著厚厚的玻璃，你按兩下“1”，用“12”代替“0”？

那只陌生的手無動于衷，手的主人在他的手臂上

無動于衷，像空間，龐大的怪物，模糊，沉默的模棱兩可

哦沉默，哦空間，空間是盲目而強大的水流，它沖刷每個人，它讓每個人無動于衷

然后我來了？

不，我并沒有聽見你，我只是在說話

我的存在就是說話，我說話免于溺死。直到，有人聽見

你失望嗎？你因為呼救，而看到我

你要出去了？記住，你贏不了

你的敵手，那個巨人，它的陰影籠罩你的額頭，仿佛時光延綿

它的膝蓋隱藏于你天空的密云——我們在里面，我們，所有

你的父親母親，你的謊言，你濕漉漉的夢中之夢

——地板的水跡，仿佛湖泊，你貼著它飛行，像被鏡子黏住的白鷺

掙扎，無望地扇動翅膀，你的呼吸里全是水;你突然看到的

那堵墻，它遽然屹立于你七歲那個清晨，黑色的死去的苔蘚——你相信

必有一場大火，在你前一夜的睡眠燃燒，因為那喪亡的盛大

甚于白日的強光，它沿著墻體緩慢地升騰

不在漫長的過去，而是此刻的驚醒，瞬間的抵達。你滑落的

樓梯，旋轉，旋轉，直至飛旋仿佛墮落，而追捕的手

從你背后消失，變成深淵，接住你，在樓梯盡頭

你出不去，你贏不了，你愛過的所有影子，你的恐懼，哀傷，襁褓一樣

包裹著你，你閃光的詞語像隱痛

——都在里面。“我們”，本身就意味著強大

意味著虛無，你無法戰勝虛無，你無法戰勝悲劇——我們就是悲劇，在沒有悲劇的

時代，但我們笑，大笑，像聲波一樣擴張，先是籠罩你，然后籠罩大地

成為超越和輕盈，成為純然的善和天堂的惡，成為支撐你站立的

巨大陰影——你將戰斗，我知道，你一出去，從這夢境

你就會緊握童年的木劍——你爺爺用鋒利的小刀削成

為了滿足你對原野的渴望，你還擁有一把小巧的釘耙

當年幼的你用它清理門前的落葉，沙礫，雜草，整個你今后將會抵達的

荒原，透過枯瘦的竹竿，隱秘地進入

你的手心，那輕微的震顫——

我們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