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晴
東風一吹,串場河的水由北向南,流得更歡暢了,與天上輕盈滑行的燕子們呼應,形成高高低低的音符。泥融飛新燕,水暖層冰化。大地,醒了。
網兜下河一抄,上來的魚尺把長左右,網眼大小都是計算過的,小魚進不了網,懷了籽鼓著肚子的魚進了網也得重新扔進河里。也有頭天晚上在河汊里下罾的男將,第二天起網,拎著網頂上的竿子一抖,那網只有三面,空著一面就是放一條生路,有魚蝦蹦出來落到水里,尋了活路徑直而去。男將也不再追拾,這是祖上留下的規矩,叫網開一面。
鐵鍋里的菜籽油煎得鯽魚兩面黃,撒上切得細細的蘿卜絲,燉一鍋飄著蔥花的魚湯,全村都聞得到香味。往年的桑樹枝燃在灶下,煮著青菜飯,挖一勺脂油埋到碗底,米飯粒亮得晃眼。喜鵲對著捧碗吃飯的小孩喳喳叫,黃狗的尾巴搖得更歡了。土地松軟,河流奔涌,萬物歡欣。
桃樹、梨樹繃了一冬的筋骨松了,樹干上的綠像不經意染上的顏料。仁英是一年又一年坐在桃樹下做女紅的女子。中學畢業,拿著鉤針到村婦女主任那里學了半天,回來后就能鉤帽子、鉤披巾,鉤女子們穿在連衣裙外的鏤空衫。每過十天半月會有人騎著摩托車來村里收貨,仁英一年當中做女紅的收入,不少于她養蜜蜂的父親和哥哥。
冬天,收貨的人又來了。仁英問他,我鉤的這些衣衫,都被什么人買去穿了?對方說,都到大城市里去了,有些還到了國外。仁英的眼睛又圓又亮,說,你再講講呢。收貨員說,講不清,給你圖片自己看吧。
盯著圖片看,仁英眼也不眨。明媚的女子,優雅的女子,風情的女子,知性的女子,仁英的眼眶突然就濕了。那些出自自己手中熟悉的衣衫,竟然穿出了萬千女性不同的好看來。
桃花又開了。仁英依然在桃樹下挑著鉤針鉤著衣帽。桃花落在肩上,落在茶盅里,仁英的心思依然安安靜靜。村子里的路修得越來越好,跑在路上的人越發精神了。仁英手里的鉤針飛快。從前泥濘的村路早變成油菜花飄香的康莊大道。通往一個方向的路稱為道路,通往五個方向的路稱為康,通往六個方向的路稱為莊。村里真正有了康莊大道。
古人把在堂前細步慢走稱為行,在堂外慢慢行走稱為步,在院子里小跑稱為走,大路上的快跑稱為奔。仁英現在想要的是奔,她要奔在康莊大道上。
又一個桃花灼灼的時節,仁英終于踏上了村里通向村外的康莊大道。她去了上海,黃浦江畔的廣告牌上,女子的帽子、衣衫像極了她曾經的作品。滔滔江水,與故鄉的串場河水沒有什么不同,靠著兩只手勤扒苦做,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好看。近三十年過去了,仁英在上海安家落戶,孩子也已成家立業。去年,仁英從上海買了大包的口罩寄給鄉下的養老院。村里的化工廠煙囪冒黑煙,仁英跟著別人一起找資料、想辦法,共同幫化工廠改良技術、遷址到化工園。
鄉村女子多以草木取名。古書里說,樹木之花稱為華,百草之花稱為榮。開花又結果的稱為秀,開花不結果的稱為英。東風,木風也,吹開樹木百草,驚醒鳥獸魚蟲。有風拂來,無論種子、無論桃花,也無論落在何處,如同世間女子,靠著那股心勁,始終是其容不改,莫不靜好。投她以東風,她必報之以明亮美盛。此乃東方女子柔韌溫婉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