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趙焓璐 盧琳綿 程馨雨

萬青樂隊小號手史立,主唱兼吉他手董亞千,貝斯手姬賡。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2020年冬至后的那天,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以下簡稱“萬青”)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以付費數字專輯形式在網易云音樂上架,半天內即售出20萬張。兩周后銷售額過千萬。截至2021年3月1日,線上專輯已售出51萬余張。豆瓣評分9.2。
與10年前首專發行時獲得一致的好口碑相比,新專在音樂上的整體性、巨大的信息量、風格與器樂的多元、詞的“曲徑通幽”,引發了褒貶不一的反響,也給了聽眾更多反復欣賞和討論的空間。
于萬青而言,神話從來不曾存在。精心打磨的專輯既是能量的證明,亦是他們在藝術探索和書寫現實上的雙重沉淀。
10年里,社會更加光怪陸離,溝壑彌深。專注、恒定與并非源源不絕的才華,都面臨著快消式生活方式、注意力經濟的挑戰。音樂社會學者王黔和音樂教育者、百老匯演奏家馮建鵬都指出,與技術相比,萬青給我們帶來的音樂價值,比風格、新的體驗、形式內容更重要。“萬青引發激烈反響是必然的。最可貴的是他們的態度特別真誠,始終清醒地看待現實和自己。”王黔說。
兩個月后,我們再度踏訪石家莊。新專引發的熱議與喧囂已遁入年節的時日余溫里,沉在了酒杯中。剛剛宣告全市轉為“低風險”的這座城市,顯得清靜而松弛。被疫情“圈”了幾十天、各自安頓的本地樂手們,終于又湊在了一塊。吉他、貝斯、鼓點、小號和提琴聲,再次在三百多平的排練大廳里縈繞、蕩開。
“其實我還沒從上一輪的疲憊里走出來。”萬青主創董亞千說。但他卻是每天到棚里最準時的那個。
姬賡拿著小本子,計劃著最近工作室的事務安排——給錄音棚拍照做個像樣的簡介、新專的黑膠母帶、首專CD再版(海外版)制作,每樣都得操心。排演二專曲目,木吉他和電吉他之間的銜接轉換磨合得還算順利。還得打電話給外省的樂手們,“大家啥時候能湊齊,至少9個人的陣容得先排起來了。”董亞千說。
四五月的音樂節演出在望。雖然專場還沒排上日程,但暢想總可以有。董亞千說:“再演專場,咱們在曲目編排上的空間就更大了。”
“體力吃得消嗎?”
“沒問題。但再過10年、20年可說不好。所以得學會怎么用力。”
我想起新專發行“倒計時”那夜,一眾友人酣談到早上三四點。董亞千沒怎么喝,“最近累得不行。”半夜兩點,他給合作的爵士小號演奏家文智涌發了新專消息。后者向他祝賀,他回復:“我還得繼續練琴,到時候跟你繼續學。后半輩子開心地玩音樂,一起玩。”

2020年12月21日午夜,石家莊麥忘館酒吧,《冀西南林路行》上線前一刻,姬賡和一群朋友圍在萬青經紀人趙亮的電腦前,關注新專微博文案的最后修改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姬賡不太是會把創作思路廣而告之的人。但在新專文案里,他給聽眾扔了個線頭。
2013年,樂隊出河北,往西北。火車鉆入太行山腹,景色突然疊加變幻:“山腳的村莊還運行著古老仁慈的秩序,而對面山腰,炸藥歌舞團的表演拉開大幕。”
六年之后的冬末,紀錄片導演范儉與樂隊一道,前往以采礦為支柱產業的河北井陘縣——那段姬賡“眩暈記憶”的原發地。
“一聽到那首《早》,我就浮現出當時坐在車里、行走在山間的感覺。天從深灰色到浮出魚肚白。可能山路這頭斷壁殘垣,那頭卻是茂密叢林,很神奇。有些采石的地方已經半廢棄,旁邊的水泥廠還在運作。”
直到到達那個深達百米的大坑,親眼看到整個山在遭爆破、開采后的“體無完膚”,范儉所有的心理預設都被眼前的景象碾壓。
再往井陘縣城,房舍、街道、人,皆籠罩在晦暗混沌中。“白天也許太陽是亮的,但周遭的一切都是灰的。”范儉說,后來他們在河床附近的館子吃飯,河床巨大而干涸,就像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海報上的畫面。
“神話握手現代化”,荒原由此鋪陳開悲愴的謎語。火車行山后的某個凌晨,半夢半醒間,“冀西南林路行”幾個字忽然就從姬賡腦子里蹦出來,如符咒一般,再不曾消散。
等他寫了《采石》,最初的歌名就叫《冀西南林路行》。兩者有關系,但他感覺這首歌又不是它(“冀西南林路行”)。再到后來的《泥河》、《山雀》,都有關系,但同樣不能完全充滿它。那么,待《河北墨麒麟》的“起身獨立向荒原”后,還有什么?
姬賡說,他一直在等。“最開始,就是得把《墨麒麟》里的‘輕身術、心電圖解決,它們不是簡單的押韻游戲,是有內涵的。還得把文字的空白,和跟自己直接的關聯表達出來。墨麒麟是21世紀想象的神話。后面的《郊眠寺》,應該和它是一體兩面的。”
一拖,便是幾百天。
“急也沒用,總是不對。總覺得這歌還不到寫動態的時候,始終在積累。”
2020年7月31日,《郊眠寺》寫就。
幾年下來的漫游解謎,最終以一場夾雜著神話、寓言與時代素描的書寫完成:河、山、鳥、獸、人,既為筆下的口述主角,亦為被觀照的對象。雷聲、烏云、盜寇盜賊、演員王公等意象在不同的視角和時空里,前后呼應,草蛇灰線。看似書寫更“宏大”的命題,實則和當下、你我,息息相關。
待全部歌詞完成,姬賡回憶起來,有些如夢方醒:“直到我寫到《郊眠寺》里‘西郊有密林,助君突重圍那句,才意識到,冀西南林路行此刻恐怕真的開始了,這個幾年前突然涌現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一身冷汗。”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眼神凝重:“對我來說,《郊眠寺》是很重要的事。它收束整個唱片。前面寫了那么多,最后還得回到你自己:你是誰?你要干什么?你究竟在怎樣的一個時空里生活?”
除《郊眠寺》以外的單曲在2018年之前都已經在現場演唱過。有樂迷相信,萬青花了很大功夫讓專輯連貫、曲目形式統一且首要服務于專輯整體。但也有人覺得,《郊眠寺》有些像倉促完成的作品。
“這事兒不是這么理解。”姬賡有點激動。“不是有足夠的時間,你就一定可以把作品寫完。而是你得有體會。沒有到這個時間,沒有經歷一些事情,那個內容就是不存在的。要等自己的體驗和知覺延伸,逐漸與之前想象的樣貌匯合,它才自動顯現。”
樂迷士英說,他起初也像很多網友那樣,恨不得逐字逐句去解碼、破譯新專,后來倒釋然了。“你就算翻遍了字典,看透了他們的所有資料,哪怕你去安個攝像頭在他們排練室里面,也沒有辦法去了解清楚吧。倒不如跳出字面,只是去感受便好。”
范儉的聆聽體驗沒有那么“擰巴”難解。“比方說,‘嶄新萬物正上升幻滅如明星,我卻烏云遮目,這句一下就打到了像我太太這樣的85、90后——那種時代在飛速躍進,看似日新月異,個體卻有著無望和迷茫感。至于我?應該是類似‘時代喧嘩造物忙,這種直接表述對我的觸動很大。”
還有人從“電子荒原”里聯想到賽博朋克的“高科技、低生活”;有人從字里行間看到打工人、城市租客,一個個“努力勞作卻被蠶食,但還期待微光”的普通人……
在王黔看來,正是姬賡的詞奠定了這支樂隊的調性。“他內心有很多要表述的東西,然后靠自己的語言把控能力,以一種后現代和抽象畫的形式表達出來。里頭不一定都是正確的,但是他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想象,就是那些我們生活里真切感受到卻無法言說的東西。”

前排:作詞、貝斯姬賡,作曲、吉他董亞千;后排:鼓手馮江,小號、長笛史立,吉他蘇雷。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這四五年來的見面,我已漸漸習慣不多問樂隊出新專的時間表。似乎那成了個不切實際的“妄想”。但再耐心和包容的樂迷,也有架不住的時候。各種揣測、急切,乃至埋怨,在豆瓣等討論里不時浮現。
“慢,是有點慢呵。”姬賡、董亞千、史立,一個個老實點頭,“但絕對沒閑著。”
董亞千說,他和姬賡在各自的創作上都比較“盲目自信”。“他寫的時候不會跟我商量,一般都是寫完了才給我看。我也不問。”
音樂動機的誕生,或早,或晚。等詞出來,動機也會調整。“你得讓這兩個東西長一段時間。長好了,我們就開始動。”
生長的時間,通常以月為單位算起,長至數年。一切順其自然。塵埃落定,再說到編曲、配器。
針對新專框架、配置的討論,兩年多前便已開始;正式編曲和錄音,則是2020年年中啟動。
是年夏秋之交見到董亞千,棗紅T恤,黑白間花的褲子,布鞋后頭拖拉著。因為連著幾個月專心錄音,他犯了嚴重的耳鳴。進山閉關(休養)兩天才有所好轉。“光是刪除那些作廢的錄音片段,我就刪了好幾百個G。”董亞千說著,卻不以為苦。
長達半年多的錄制中,蟄伏在棚里的樂隊時而死磕到筋疲力盡,復而柳暗花明。狀態永遠在這兩者之間,像鐘擺一樣循環。
錄管樂組的時候一度自我懷疑。“怎么都覺得不好,不整齊,要么音準有問題,要么錄音方式不對,話筒不合適,沒能形成群組該有的力度,有一段時間就挺懵的,是不是就不該弄這個東西了?就算問行家,可能每個人給的答案也不盡相同。就不斷試。”史立說。
好在到最后樂隊想要的都有了。回顧所來徑,姬賡把身子往后一躺,搖頭道:“靠,太難了。”
離原定的發片時間還有不到兩個月,除了《早》和《墨麒麟》在9月中“送混(音)”,其他曲目的吉他、唱,好幾首的貝斯和鼓,都還沒完成。
軟硬件都得抓緊。那時候,樂隊所有人心知肚明,還要等一個大家伙——董亞千訂的尼夫bcm10調音臺。
“尼夫就是搖滾樂。1980-1990年代的那些搖滾樂全是這個臺錄的。”董亞千解釋。“當然調音臺也要跟得上時代的變化,數字化,集成電路。我訂的那臺是新機器、老技術,但它是全線唯一一臺模擬電路了。”
樂隊原有的Studer調音臺也是好東西。不過兩者各有側重,尼夫相對更適合電吉他、貝斯、鼓和人聲這些需要音量更飽和的樂器,Studer拿來錄管弦樂這些原聲樂器效果更佳。
“我唱片里的混響,那些有縱深感的聲音是真實的,不是用軟件、不是用效果器做出來的。”董亞千有點自得。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坐在錄音棚里的董亞千。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可能搖滾樂最好的聲音就是在七八十年代那時候。”這話聽著有點絕對。但這支樂隊的成員的確都偏愛相對淳厚、樸實的音質。
2020年12月11日夜里9點,獨自在北京混音棚里“鏖戰”的董亞千給姬賡打了個電話。
“(給平臺)發(終版)了。不糾結了。”
那是10天后期的最后一夜。打電話前,董亞千最后一遍聽整軌,邊聽邊拍打音箱,對混音師時俊峰打趣:“好家伙,這聽得每個細節都特清楚。有點……”
“有點沒安全感了是吧?”對他知根知底的時俊峰回敬一個微笑。
等放到《郊眠寺》,亞千樂了。“聽到這兒就讓人放松了。你聽,這聲兒厚的,比好多古典音樂(的唱片)都好聽。”
時俊峰說,董亞千有自己的主張,比如希望壓縮少用一點,盡量留一些演奏的原始質感。“像這歌(《采石》中間間奏)的鼓聲,我可能會想錄得短促一點,聽起來聲音清晰,顆粒狀、點狀的東西強一點。他就想要延音長一點。后來我發現這一段確實是比較慢,你要是讓它很短,聽起來韻味就不夠足。亞千對自己要的這些東西非常有把控,哪怕不‘完美,但是有生命力的。”
2020年12月下旬,疫情嚴重的石家莊全城閉環管控。回想起發片臨界點那種“箭在弦上”的時刻,樂隊既為當下家鄉的時勢感慨,又有些慶幸唱片及時完成,沒有拖延。
值得慶幸的不止于此。被起名為“郊眠寺”的樂隊錄音棚,也像是老天爺給他們的一件禮物。
2019年,原來位于石家莊棉二的排練廳面臨拆遷,而那地方始終不具備錄音的理想條件,樂隊試過許久,終告失敗。趕巧,好朋友給樂隊介紹了河北電影制片廠原用于電影配音配樂的錄音室。
雙方談得挺融洽。“定好這地兒的那天,亞千跟我說,烏莉,我們找了個巨牛的地兒!語氣開心得像個小孩兒。”摩登天空副總裁烏莉雅素告訴我。
門口看門的大爺,暗紅色的絨布簾和實木房門,夾雜著淡黃淡綠幾何圖案的水磨石地板,一切都像走在1980年代。待在棚里,不聞屋外,清晨亦如黃昏。姬賡將這棚取名“郊眠寺”,被人解讀為:郊,遠離喧鬧的城中心;眠,告別燦爛的不夜城;寺,誦經修行之地,不沾入世雜事。倒不失貼切。
最寶藏的,自然是這“寺”中心三百多平的面積,層高達到8米的聲場空間。房間夠大,反射聲音會離得很遠,收到的全都是樂器該有的聲音,沒有其他干擾聲。兩側墻面可動,開合即獲干濕兩種混響效果,給錄音提供有層次的保障。難怪樂隊有“被餡餅砸中”的狂喜。更奇的是,這地方離姬賡家直線距離不過500米。“錯過”經年,還好來得正當時。
2020年開春,疫情受控后搬入,光開荒、捯飭就花了一倆月。拆開地板,整理電線——好的線可以把多余的雜波過濾掉。換掉的電容器,裝了足足一玻璃瓶。
屋外是荒廢的草坪。春夏時節,錄音師小凱還種過瓜苗和小樹,大家累了也會出來打打籃球。不過,這些連同往日騎摩托、把玩瓷器的愛好終究讓位于日復一日的錄音里。
“氛圍、Bass Man,芬達(吉他),room center,遠模式6-7米。音箱在中軸線,音箱后部距離鼓150cm……”錄音師小凱常常拿著一摞紙,量量樂器、音箱話筒等各種器械間的距離,記下參數,像個測繪工程師。
董亞千,每天午后時分來棚里,規矩得如同打卡的上班族。要么監聽各路素材,“敲打”隊友;更多的時候,他靜靜一人,深陷在監聽室正中的椅子里,臉上不時浮現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那滿屋的器械,紛繁的管路、軌道,繚繞耳際的音樂,構建出一個令他和樂隊心馳神往、別無所求的王國。

2021年2月23日,萬青樂隊在河北電影制片廠錄音棚排練

錄音棚的展板

錄音棚休息室里的打卡機與背包

休息室窗臺上的威士忌花瓶
新專發行后,寄望這張像首專一樣再生“金曲金句”、擁有“記憶點”“殺傷力”的聽眾生出了落差感。有人發出疑問,“這么平?華彩也少了。”
“新專就是個時間黑洞。”發片后的第二天,董亞千對我們說。“這張專輯的很多曲子其實是從一個動機里發展出去的。如果你從頭聽到尾的話,其實有相同的和聲走向、相同的旋律,穿插在不同的歌里。也可以理解為它就是一首曲子。”
2020年12月初,我第一次在北京二環的混音棚里聽完專輯,44分22秒的長度并不覺得漫長;再聽,和朋友交流,對旋律更有直接感受的偏愛《山雀》,婉轉仙雅,實則暗藏危機;也有人沉醉于《采石》濃郁的爵士風與實驗感;《河北墨麒麟》則被公認為音樂性最豐富,工整而活躍,層層疊疊,不斷升溫,直到爆炸。
聽到李增輝參與錄音的《河北墨麒麟》后部,那種不似人間的嘶吼,好像喊出了創作者郁積的所有。說起這段,姬賡肩膀有點抽動。“隔著玻璃我看到他(李增輝)錄了一遍又一遍,很動人,我的眼淚都控制不住。”
“精致。但少力量。”“《采石》《山雀》沒了演出時超長的純器樂前奏和solo,都快不像萬青了。”網友的不滿足也很直接。
“還是要考慮整軌的效果,所有曲目連在一起的起伏轉承。”樂隊如是回應。他們強調,這個階段的錄音,反映的也是萬青近年的審美。
在首專的常規搖滾樂器和萬青標志性的小號、曼陀鈴、長笛、中提琴之外,這張專輯設定了6支管的管樂組(4薩克斯、2小號)和4部提琴的弦樂組,及其他更添色彩的器樂。
對管弦樂組的構想,早在數年之前便有端倪。
“加入更多管樂和弦樂,會讓音樂有更多層次、對話和表現力。但也不是說我們寫的就是交響樂。管樂群其實老早就有動作,弦樂的話,《墨麒麟》本來就是兩個聲部,后來干脆就弄成四重奏了。”董亞千解釋。
大編制里的李增輝、趙路、馮玉良、劉逸斌等人,都是多年老搭檔。新請的樂手里,文智涌,不一定樂隊和紅手五重奏成員,被譽為“中國最好的爵士小號手”。董亞千對他很是尊敬。“最早聽竇唯的《一舉兩得》里用小號,在當時還是挺先鋒的。文老師的律動是搖滾樂的那種律動。”高太行,出生于燕趙的中美混血兒,紅手五重奏核心成員,寫譜達人。還有幾位20歲上下的年輕樂手,更是得到樂隊一致的“怒贊”:技術一流,領悟力強,音樂觀念開放。
9月26、27日,為了修正之前《泥河》和《墨麒麟》錄音中的幾處小失誤,薩克斯和小號們從西安、天津、北京分別趕到了石家莊。
“上回我算錯了一個音,第一聲部的音,尾音音準不太對。錄太多遍,耳朵都不敏感了,對不住大家。”董亞千有點歉然地撓撓頭,“別怪我,我就是比較糾結。給自己挖了坑。”
熱身后,迅速進入正題。董亞千和文智涌商量,大家怎么站位、間隔最合適,以改善音色;高太行則根據董亞千給的動機,立即寫出和聲和各聲部的譜子。

爵士小號演奏家文智涌。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2020年9月27日,為了修正之前 《冀西南林路行》 錄音當中的兩段小瑕疵,萬青新專的管樂組從西安、北京、天津和石家莊等地分別聚到錄音棚。薩克斯苗政、馮玉良、小號史立、薩克斯趙路、高太行、小號文智涌(由遠及近,逆時針) 和董亞千 (中彈吉他者) 一起,商議、排練直到第二天凌晨3點。圖/本刊記者 鄧郁
在B站詳細解析《冀西南林路行》的馮建鵬(叨叨馮)認為,萬青加入的這些器樂并非為了炫技,而是從音樂的敘事和豐富性出發。
自二十多年前起,樂隊一路吸收布魯斯、垃圾搖滾、前衛和藝術搖滾之余,爵士和古典音樂等各種風格也早早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中音薩克斯手趙路曾去美國研習爵士樂。那段時間,董亞千每隔一兩周便會打微信電話問他,學了什么東西。從布魯斯、bebop時期,到funk、搖滾樂,如何流動和發展,音樂律動怎么改變,對整個和聲的認識和把控……一一釋疑解惑。“這樣系統地掌握以后,他做的音樂就比較講道理了。為什么這張專輯拖了這么久?亞千學得越多,想加的東西也就越多。”趙路說。
兩年多前,中提琴劉逸斌便開始參與新專弦樂組的編曲。他說董亞千在錄音前聽了大量的交響樂作品,對于自己要錄成什么樣,心里是有目標的。“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消化,再無限次地推翻自己。”
用姬賡的話說,董亞千是樂隊里的學霸,“他這人就喜歡刷題解題。”他接著又正色道:“我們其實都是野路子出身,沒有完整系統學習音樂的機會。靈感不能光靠小聰明和荷爾蒙來維持,它需要持續地浸泡在里面,不停地去思考,才會在一個瞬間出來……這樣。”姬賡兩手往上一抬,做了個“開花”的動作。

小提琴手劉闊。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在外人眼里,董亞千聲線清澈,性子時而頑劣,時而傻楞,似乎就是音樂頑童和混世小子的結合。姬賡則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慎言、持重。“生活里面的性格,我倆很不像,但是對音樂、對情感,都挺嚴肅的。寫得幽默點、放松一點,試過,這個階段還做不到。說白了,我們倆在審美和世界觀上還是比較一致的,最后才能合在一起。對樂隊來說,這點很重要。”姬賡說。
聊起作曲的過程,老熬夜的董亞千也不困了。“這有點逆向思維的感覺。比如你先有個A,然后你就得幻想BCD是什么樣的?就挺有意思的。像建筑師一樣。”他也不是不能寫譜,但遠不如科班出身的高太行寫得精準。他特地對我們說:“不要覺得不會寫譜子來作曲就很厲害,其實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音樂家就是看總譜,看著總譜腦子里音樂就響起來了,那得需要常年的積累。這方面我還得學。”
很多人覺得爵士樂重即興,千回百轉,奧妙無窮。董亞千反而覺得,爵士越來越固化的東西也很多。以前以為,只要能即興就夠了不起。但還得再超越。“因為只要成體系地訓練下來,其實都是能達到的。但是藝術家的超越性不是光靠這些。超越,也不是每次都會出現。”
在《冀西南林路行》的錄制里,這樣的靈光往往來自于一些“跨界”的啟發。
原本董亞千對小提琴有所保留,覺得音太高,容易用不好。機緣巧合,認識了新合作的樂手劉闊,才發現,原來好的樂手和琴可以拉出“這么厚這么耐聽”的音色。董亞千用吉他彈一些小提琴練習曲,彈帕格尼尼,指法、度數、指板長度不一樣,但可以更清楚了解不同樂器調性的變化。
最堪稱“神來之筆”的則是文智涌的“麒麟叫”。董亞千解釋:“之前的《河北墨麒麟》前奏版本用了好多旋律。我就說咱別旋律了,大家愛吹啥吹啥,就即興。所以他們也沒有吹爵士樂的那些即興樂句,就全是一些氛圍,然后文老師忽然吹了一個帶著六連音的感覺,沒有出聲,只有氣聲。他是拿手這么(比劃)吹出來的,特別像電子樂器出來的。但你仔細聽,它還帶著一個三連音的律動,就像麒麟叫了一聲一樣。所以我們把它處理了一下,做了一個空間轉換,就比你彈一大堆具體的音符要有效果多了。所以雖然這張唱片錄得很辛苦,但是中間有很多時刻非常享受。”
排練中高太行驚呼,他聽到了國內最好的上低音薩克斯。“說的是小苗(苗政),他本來是練次中音的。這下可讓我們發現了他在上低音的天賦。”史立笑說,大家都攛掇21歲的苗政轉為上低音。“為啥中國練上低音的這么少?因為這管兒個大,背不動,聲音又是烘托性的,不張揚。”
劉闊此前幾乎沒聽過搖滾樂、爵士樂。這回從萬青那兒接觸到平克·弗洛伊德、King Crimson,“特別是KC,聽了驚住了,原來還可以這么玩音樂。”一來二去,他也在微信上給董亞千推送希臘的圣詠、小提琴家海菲茲改編的《深河》、門德爾松的《歌之翼》。
說到底,藝術最終亦如搭建金字塔,到達塔尖之時,不論從哪個面過去、根源自何處,總會匯聚到一處。對創作者,那或許便是“打通任督二脈”。
后期做完的那夜,劉闊和董亞千喝著清酒,回憶起錄《郊眠寺》的無數個來回,“欸,就是快睡著那次,最好。”
這并非說笑。
“那天下午,大廳里燈壞了幾盞,昏黃昏黃的。就好像人真的在一個寺院,一個特別清靜的地方,你就只想睡覺、拉琴。”過了好多天,劉闊聽到錄音版,“真的更融合了,沒有那么多華麗的音色。我們作為一個角色,在里面特別好。”
幾個月里,這些音樂人就這樣把自己變成一塊塊海綿,兀自漂在藝術的大海里,彼此滲透、改變。
劉闊用“音樂世界的遨游”來形容這樣的際遇。“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問題,就拿音樂解決掉了,不用去考慮任何別的東西。因為他們(萬青)只是把這個看作交給自己、交給世界的一個藝術品,心無旁騖。”
而對樂隊的幾個老成員來說,發片之后,最大的念想莫過于,啥時能再把全部人馬湊齊了,找一個適合的場地,“演一個……頂級配置組合哈,一定很棒。”來“郊眠寺”行游的訪客多了,樂隊也會把錄音棚開放給一些有意的同道,讓這個新的“萬能音樂旅店”物盡其用。

吹長笛的史立。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截至3月1日,《冀西南林路行》已經售出51萬張。但除了提前兩天預告,萬青沒有就新專做任何宣傳,互動也僅僅限于海報抽獎。
不像流量明星有粉絲刷量集中購買,萬青專輯的主力消費者,更多是這一二十來積累下來的忠實樂迷,仿若螢火一般,從喜愛的音樂里各自取暖。
新專發布前兩天,B站上有網友上傳了10年來萬青8個特別的現場演出版本:有2011年11月17日,NOISEY特別聚會北京站,一位女樂迷上臺和董亞千合唱《秦皇島》;有2013年10月4日,迷笛音樂節上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還有2020年5月19日,草莓星云造訪萬青的那版《大石碎胸口》,吉他哇音solo的“銷魂”演繹……
“這些,我之前全都看過。”20歲出頭的士英告訴我。前幾年他沒機會聽萬青現場,但網上的“靴腿”(bootleg,樂迷發燒友私下流傳或收藏的、樂手未公開發行的現場演出錄音版本),他幾乎一網打盡,還因此認識了同道陳郁,兩人惺惺相惜。
“從李增輝到楊旭再到趙路,薩克斯的表現都不同。原來專場演的時候,《泥河》《采石》《山雀》都有起伏,結尾的感情會升上去。《墨麒麟》的薩克斯solo,2019年3月演出真的特別完美,旋律寫得復雜,可到四五月份有些細節就給漏掉了,吹得松散。一直到草莓星云的線上直播,solo又回來了,但又和以前不太一樣。”
士英和陳郁都喜歡萬青2010年石家莊蘇荷酒吧那場,“《秦皇島》唱了兩遍。不插電的也好聽,董亞千還還翻唱了Bob Dylan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不過是Jimi Hendrix的版本,還有The Doors的歌People Are Strange,董亞千的英語太銷魂了。那場錄音應該是從調音臺里出來的,效果很好。”兩人的音樂話匣就此打開,關不住。
士英舉例說,像lplive這樣的網站,每一場林肯公園的現場演出都會有樂迷跟蹤,去總結樂隊的吉他、貝斯、鼓的各種細節變化。“萬青也是一個非常注重現場編排和即興的樂隊,但國內這樣的樂迷文化還沒起來,不是很受重視。”
音樂之外,詞也會拿來細細咀嚼。士英曾把首專里《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的歌詞給父親看。父親說,“這寫的可不就是我們?”
“第一句,‘溜出時代銀行的后門,說的是年輕人離開工廠、軍校,一切體制性的保障,那些時代造就的東西。這個主角的內心其實是很反叛的,但他又沒有那么足夠的動機和強大的理由去支撐自己。我父親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士英向我描述。“聽第一張能體會到,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彼岸,很少有人能到那兒,但大家都還是驕傲地在往前走。”
年紀漸長,他越發意識到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河北墨麒麟》歌詞只有寥寥數行,但在士英看來,就像在寫自己,“停止吟唱暮色與想念,要更有態度,更關注現實。”
人在福建的樂迷Miki直言不喜歡萬青新歌,“驟雨重山,將甘苦注入他/氣息交換,吞石鐵吐泥沙……感覺都念不通耶,還是喜歡之前那些比較直白的歌。”但Miki身邊的綠毛卻浮想聯翩,過去五六年的歲月如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閃過。
中考失利后,綠毛從惠安東部的沿海小鎮來到泉州某新建的高中。學校實行全封閉制,只有七十幾個學生,校方還拖欠克扣教師工資。綠毛覺得不甘和憤怒,父母花費辛苦所得供他念書帶給他的羞愧感也讓他難以承受。
直到無意間聽到萬青。“對我而言搖滾樂就是為那種時刻存在。感覺我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就看不到頭,真怕有一天,我可能就成了(《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這首歌里面的主人公,(直到大廈崩塌,)你知道吧?”
綠毛試圖把萬青分享給身邊的同學,“結果是可以預見的,他們并不需要這種情緒。”唯一能聽他、懂他的,是一位給食堂幫廚的小哥。
小哥的長相普通到他無從記起,只記得人精瘦精瘦的,眼角常會展開笑紋。他給小哥分享了萬青,第二天小哥回復“很有力量”。不料再過些日子,小哥不見了,電話也找不著。他至今沒再見過他。

2020年12月21日午夜,石家莊麥忘館酒吧,《冀西南林路行》上線后,萬青的朋友張向東百感交集,在衛生間過道里泣不成聲。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他不知道這一切之間有沒有聯系,只覺得小哥也是歌里那種人,“(大概他也覺得)自己大半生很不值得過似的。”
十年前,爐溪大學畢業之后才開始聽萬青。那之前數月,他開著一個快要倒閉的桌游吧,玩得很嗨,不賺錢,整個人彷徨無計,既保持著與他人的活躍交流,“又感覺自己有病,但找不到藥方。”
那年冬天,他去了石家莊,在“華北平原令人絕望的霧霾”里,更明白了萬青。“在廈門時聽《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感覺像荊軻刺秦,到了河北,才聽出來是在描述大廈里的人,那種面對庸常的無奈。”再后來,他到北京工作。很長一段時間,睡前必點開《胸口碎大石》,單曲循環。
為了聽新專,爐溪特意設了鬧鐘,零點下單。他說早年聽萬青,更有沉浸感,現在會更“旁觀者”一點。“10年前,我覺得自己是個期待大廈崩塌的困獸。現在我很淡定,發現大廈是有縫隙的,會盡力躲開(再找出路)。”
一位叫SoccerObsidian的豆瓣用戶,則很直接地表示,對萬青“無感”。
他說自己在南方的小鎮長大,20歲出頭,沒有妻子,酒精過敏,也從未開采過任何東西。“人生如一張不小心落在公廁里的草紙,潮濕且單薄,吸納不了萬青音樂里諸多厚重又深沉的經驗。”
“乒乓少年背向我”,是他認為萬青所有歌詞里最好的一句。因為只有這句像斷章,讓他找到和萬青唯一的聯系。
他憶起四年級的一天,學校梧桐樹下有三張乒乓球臺,那天有人把他的鞋帶系在桌腿上,導致他嘴唇摔裂,不知如何跟母親交待。離他最遠的乒乓球臺那邊一直有兩個男孩在打球,但背對他的那個男孩從來也沒有回過頭。
SoccerObsidian因此覺得,像萬青這樣的樂隊,音樂性永遠和敘述糾纏在一起,構成音樂文本和聽眾之間的對話關系。盡管他不能向萬青提出任何問題,也不管網上的評論是發自真心還是故作姿態,是對十年時光的感嘆還是立足當下的自哀,“它們至少都和我們能用耳朵聽到的旋律一樣,真實地參與了這張專輯意義的生成過程。”
新專發片前夜,石家莊的某間酒吧里燈火通明,清酒、威士忌、啤酒,絡繹不絕。朋友們紛紛給樂隊張羅,香檳滿上、羊排擺盤。“離萬青新專發布還有2小時/1小時/半小時,還有10秒鐘,倒計時開始……”氣氛完全靠大嗓門的酒吧老板和老鐵張向東在帶著。幾位“主角”倒有些怯生生,沒有任何說辭發表。
零點,泡沫四濺,哥幾個終于放開了。
慶賀,碰杯,擁抱,不知說什么,干脆握著拳,大吼一聲。史立照例沒忍住嗚咽,但和首專那會兒的年少氣盛到底有了不同。“那時候等待發行的心情是很忐忑的,刺激也會很大。首發當天,我們去南京巡演,也不知能來多少人。后來知道票都賣光了,嘿,興奮。”
有人從別桌過來摟著姬賡灌酒。“別呀,我明天還要送孩子呢!”他拿手擋著,卻和和氣氣地,逐個角落和人聊上幾句。
在音樂人小河眼里,姬賡是典型的北方人,外冷內熱。但外表不喜,不代表內心一定不快。“不如說他平靜。再說,不快樂沒關系啊,苦是無法消解的主題。醉酒之后的絕望,生活中的困頓,最終從生命的各處匯聚,他把這些都凝結在紙上,這需要有縝密的感知和巨大的能力。”
錄音間隙,閑坐在茶室。耳畔再次傳來《早》的旋律。管樂聲起,悠悠蕩蕩,不明來處,不知歸途。
“你說這個聲音是21世紀的,還是14世紀?還是9世紀?其實不好確定。”姬賡問我,又似自言自語。“我就覺得太棒了。它是各個生物之間的關系。”
很多人從他的歌詞里讀到魏晉,觸摸到莊子、山海經種種。他說這些年,自己對漢語的理解和想象也在變。“好多古典詞匯,其實內涵是非常新的,非常當代。老實說,我就想把杜甫、李賀、王維帶到21世紀,像坐一個時空機,掉到柔軟的面包里,來到一個奇異國對吧。我覺得他們就是21世紀的人。我也想看看他們會如何對待他們的語言?”姬賡臉上還是那樣,淡淡的,不帶一絲戲謔的笑。
不記得多少年前,他讀到杜甫的“泱泱泥污人,聽聽國多狗”,雞皮疙瘩頓起,從此便放不下。
過去的幾年,他眼見世界處在奇怪的漩渦里,有太多不可確定與不可捉摸。“內部的洪水和外部的歧路”,造就了無數個“胸悶的啞巴”。有人眼睛明亮,也有人失魂惘然。“想想2020年整個世界的混亂、隔絕,是不是和安史之亂后那種驚恐、顛覆和毀滅感挺像的?”如今的姬賡不會陷在二元對立的對錯系統里。但有些問題,終將會絕路相逢。
至于那句“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圍”,是警醒、退讓,抑或指引?每個人所獲不一,不如自行提取。
想通了終極問題,不管編曲、寫詞多么累心,要和機構談判、處理人事的矛盾沖突,也都要硬著頭皮承受。至于唱片的設定、創作、完成,不打廣告,在姬賡看來,全都是在“去中心化”。
不上綜藝,盡量少曝光,不談私人生活,也不臧否同業,這在他們是天性的淡然,客觀上也形成了一種保護。屏蔽紛擾,只重手頭事。
發稿前,為了雜志拍片的需要,攝影師囑咐樂手們多帶件衣服備用。等看到他們幾個的樣子,令人啞然失笑。除了董亞千的黑皮夾克、尖頭靴算“起范兒”,姬賡和馮江兩人都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拉鏈運動衫。姬賡特意置辦的新開衫,也不過就是把家里已有的款式再買了一件。而史立的外套,也仿佛是2018年封面那件的“原款重現”。
罩餅店,永遠只去那一兩家,厚度和熱氣如同持續了上千年;城里上哪兒都靠步行,邊走邊聊,偶爾還會有“路見不平”的小插曲。在老友眼里,這幾個都是奔四的人了,臉上還有二十多歲人的狀態。
“專輯賣出20萬張,再往上,這些數字對你們有多大意義?”發片之后第二天,我問姬賡。
“當然,首先我們希望對得住所有參與和幫助樂隊的人。”他笑答,一臉認真。“大家對做音樂也更有信心了呀。”
盡管他們表示網上有些評論“看不太懂”,還是有很多充滿實感與智性的點評讓樂隊認同。“可能它對不懂中文的人沒有吸引力,但仍帶有一些優美的旋律主線,并清楚地顯示出,像普通話之類的語調語言也可以適應西方音樂風格,且聽感依然美好……偶爾出現的搖滾和爵士樂的爆發,使這張專輯整體顯得頗為醇厚。”專注前衛音樂的Prog Archives網站上這條海外樂迷的英文評論,就令董亞千有覓得知音的感覺。“這人還說,我們需要更多作曲編曲的勇氣、能力(compositional fortitude),才能真正與領先半個世紀的西方藝術搖滾界競爭。”
有人說,萬青這張專輯的火熱,說明了社會審美的某種提高。《搖滾危機》一書作者、音樂社會學者王黔表示,這樣的說法“可以說正確而又謬誤。正確,因為這樣的作品可以讓很多人在瑣屑生活的同時,依然懷抱一下理想,反思一下現實。但也要看到,我們的文化消費是區隔得很嚴重的”。王黔說,“我很喜歡這張專輯,但你說和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之暗面》,或者Radiohead的Ok Computer比,它也不夠;你要說它比某些流行音樂多高級,也沒有必要。各人有各人喜好,在一個屬于它的聽眾的范圍來探討它就好。這也恰好說明了社會的多元。”
從事紀錄片工作的范儉說,他也從中受到鼓舞。“我們拍片也會考慮很多外在因素,觀眾的接受度這些。但原來,(萬青)這么自我的東西也仍然有人會去接受它。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再往前沖一沖?而不是把自己都給打磨掉。”
2021年春節期間,董亞千被疫情生憋在家里,每天看好幾場電影。“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太牛了。”他毫不掩飾自己對電影配樂的興趣,“有機會可以試試。”
“那個是音樂視覺兩個語言的融合,會有困難,但也是一個拓展。可能對樂隊音樂也會有新思路。”姬賡說。但除了樂隊的創作,他個人倒沒有那么強的表達欲。“倒是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的了解,或者說探索的愿望很強。但是探索完了,可能自己挺開心就行了,不一定把它表達出來。”
小說,詩歌,修辭性強的讀物,姬賡說近年有些厭倦了,反倒是更講道理的東西,讀著舒服放松。“像歷史和政經這些,可能你參照、對照的系統變了,需要新的維度去解釋現象,對理解這些東西就有幫助。”

2020年12月22日零時,石家莊麥忘館酒吧,董亞千和姬賡開香檳慶祝專輯《 冀西南林路行》 線上首發。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樂隊的下一步創作,會是從滿到留白、到空的轉換。姬賡說,“第二張專輯是要很滿,才能表達得充分。但空也得空得有道理,不是說簡單了就是空。手邊的動機并不少,但直到新的方法論形成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到它可以發展完成,它才會慢慢地長成。”
如何在這個迭代頻仍的世界里,保持簡單的心態和生活?在很多人,這是個需要不斷提出和面對的問題。對萬能青年旅店,始終如一的生活方式不是抉擇,就是本能。聊天時,姬賡好幾次用“運氣”一語帶過:“石家莊可能就這樣,你待著不太著急,也沒那么多干擾。我們可能也不用靠本地經濟活力過活。就這么慢慢來。”
在首張專輯《萬能青年旅店》的文案里,曾有這樣的文字:“渴望這張塞了很多東西的唱片還能留下空地的絲縷感覺,這樣的話,所有聽到的人,就有可能并肩站在一起。”
這樣的希冀,下一個十年,依然有效。
(參考資料:豆瓣SoccerObsidian發帖。感謝所有受訪者及陳郁、樊鑄、劉玨欣、沈河西、徐嬋娟、劉東嘯、焦雪雁、王曉孟等師友對本文的大力幫助,樂迷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