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莊子的“留守青年”

菘，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謂之白菜。

——陸佃《埤雅》

清晨，白剛總習慣村里村外轉一轉。這種習慣從他2011年由北京返鄉成為“留守青年”時就開始了。

白莊子是太行山深處一個偏遠的建檔立卡貧困村，身處太行山的褶皺里，距離縣城120多里。白莊子人要到山外去，必須經過曲折回環的盤山公路翻越一座座大山才能抵達。而冬天大雪封山后，村里人出山的愿望就只能成為空想。多年來，白莊子人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年輕人都紛紛外出打工，村子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殘。

當已躋身成功人士的白剛為照顧父母返村時，不僅村民們為他惋惜，就連一些媒體人也感到新奇，在一些報道中，把白剛稱為“留守青年”。留守青年就留守青年吧，白剛倒覺得無所謂，因為他是一個孝順的孩子，而且作為土生土長的白莊子人，他心底一直有個愿望：讓自己的家鄉舊貌換新顏，讓鄉親們都過上富裕的生活。為此，他甘愿做一個“逆行者”。

沿著整潔的村道，白剛緩步在街巷間，看一看東家的房屋，西家的院落，便到了村北的高坡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整個村子。晨曦中，村莊屋舍儼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好一幅安祥而溫馨的鄉居圖畫。雖是盛夏，但這里卻涼爽宜人，空氣極其清新。白剛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是一種愜意。是啊，村子的發展已經越來越接近他多年前對于家鄉的憧憬和期待，不僅村容村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可喜變化，更重要的是，村子在2018年底就已經整體脫貧出列，鄉親們終于掙脫了貧困線，日子變得越來越好。就為這個，他回來得值！八年了，為了實現心中的夢想，他和村“兩委”的干部們付出了多少心血，其中的點點滴滴至今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白莊子村不大，只有127戶336人，但卻有建檔立卡貧困戶74戶128人，脫貧任務異常艱巨。這里海拔有1500多米，無霜期短，村里的七百多畝旱地以前只能種產量很低的莜麥、胡麻、蠶豆等農作物，后來開始推廣高山旱地大白菜種植，卻由于交通閉塞、信息不暢等原因不僅“好菜賣不上好價錢”，而且許多時候要面臨賣不出去的困境。白剛返村的那一年是大白菜的豐收年，但因縣內市場飽和、外銷渠道不暢造成嚴重滯銷，4分錢一斤的白菜都沒人買，許多大白菜最后只能爛在地里。山里的冬天來得早，看著地里那些萎靡不振的凍白菜，白剛心疼不已。他知道，這一切都源于銷售信息的極度不暢。于是，他開始通過蔬菜商情網、QQ群等對家鄉的白菜進行推銷，沒想到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僅本村滯銷的大白菜賣了出去，還幫外村賣完了積壓的白菜。從那年開始，他成了一名蔬菜經紀人，不遺余力地宣傳推介，幫助鄉親們賣白菜。在他的帶動下，村里人紛紛開始“觸網”，利用互聯網宣傳推銷高山旱地大白菜，不少村民也成了蔬菜經紀人。就因為賣白菜，白剛不僅高票當選為村委會主任，而且不久還被推選為白莊子村黨支部書記。

當上村主任、支部書記后，白剛的肩頭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如果說剛返村時幫助鄉親們賣白菜是一種自發的行為，是從心底想幫鄉親們做些什么，那現在便上升到自覺的行為了?！爱敼俨粸槊褡鲋?，不如回家賣紅薯”，小時候看過的電影上的一句臺詞白剛還記著，既然承接了鄉親們的囑托，就必須要有所作為，否則怎么對得起那一雙雙充滿信任和渴望的眼睛呢？令人欣喜的是，白剛強村富民的想法與國家脫貧攻堅的政策契合一致，從而助推了白莊子村脫貧致富的步伐。通過村“兩委”積極跑辦，在各級政府和駐村工作隊的幫助下，從修路、修房、改造基礎設施入手，幾年的工夫便使村莊舊貌換了新顏：村莊街巷硬化了，原來破敗的房屋、院墻得到了修繕，修建了舞臺，修復了古廟，新建了孝心浴池，建起了村民廣場，安置了健身器材……

在白剛看來，白莊子的這種變化絕不僅僅只是村莊硬件設施的改變，更是由村容村貌的改變提振了全村人的精氣神。臟、亂、差、危的村居環境變得干凈整潔、美麗舒適，村民的心里也亮堂了起來，對美好生活的希望變得異常強烈。這正是白剛想要的效果。“扶貧先扶志，治貧先治愚”，要想徹底改變過去“年年扶貧年年貧”的現象，只有讓鄉親們徹底摒棄“等、靠、要”的思想，自己動起來，激發出他們脫貧爭富的內生動力，才能真正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為此，白剛想了許多辦法。

比如，在全村范圍開展“四星四戶”評選活動和優秀傳統文化大講堂活動，評選出“勤勞致富星、尊老愛幼星、文明誠信星、清潔衛生星”以及“脫貧光榮示范戶、貧困戶發展生產示范戶、感恩愛黨示范戶、環境衛生最差戶”。當然，在具體工作開展中，白剛還是動了不少腦筋的。想起當初那些辦法，他至今仍然有些得意。

村民廣場建起來了，好長時間卻只是一個擺設。白剛想到了城里的廣場舞，如果讓村里的大嫂大嬸們動起來，不僅可以豐富村民的文化生活，還能為村里其他工作的開展打開一條新的通道。在村里，一般都是女人當家，許多工作如果得到女人們的認可，推行起來就會非常順利。白剛開始挨家挨戶做工作，動員村里的婦女們去跳廣場舞。他自掏腰包買了音響、文化衫、白糖、雨傘等物品，所有參加舞蹈隊的人都發一件文化衫，堅持一周就可以領一袋白糖或一把雨傘。在這樣的物質刺激下，白莊子快樂大姐舞蹈隊建了起來，后來即使不發東西了，小廣場上早晚也可以看到翩翩起舞的身影。還有孝心浴池，那是在縣領導關心下建立起來的，為的是方便村民們洗澡，但剛開始人們就是不肯去，尤其是一些年齡稍大的婦女，進了澡堂羞于在別人面前脫衣服，有個大娘甚至在澡堂里哭了起來，令人匪夷所思。白剛真是又無奈又想笑。為改變村民多年來的生活陋習和傳統思想，除了苦口婆心地做工作，他還購買了內衣、洗衣液、沐浴露等物品，送給前來洗澡的人，一段時間后，村民漸漸體會到講衛生的好處，開始主動去洗澡了。還有環境衛生的評比，白剛讓草溝堡中心校的小學生們做評委，這些小評委們果然不負眾望，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真正確保了評比的公平公正……

這樣的小舉措不勝枚舉。農村工作千頭萬緒，村民素質千差萬別。白剛自小生活在村里，深諳這種鄉村哲學，做起事來得心應手，很有一套辦法。在他和村“兩委”的倡導下，白莊子村組建了一支由黨員干部為主體的愛心基金服務隊，專門照顧村里年老體弱的貧困戶和孤寡老人，成立后已統一對村內10戶11名孤寡老人進行了113次照顧料理活動。在此基礎上，他們還籌集到愛心基金一萬多元，用于幫助村里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基金的籌集、使用完全公開透明，每一筆收支都會在村級微信群進行公示，充分贏得了村民的信任。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村里發起捐款活動，村民你幾十他幾百，自愿捐款近萬元，這些捐獻者中包括特困供養人員以及低保戶。正是在白剛和村鄉干部的推動下，白莊子村不僅環境變美了，更重要的是村民的素質有了飛速提升。

但白剛心里清楚，這些都還屬于虛功。真正要引領村民脫貧致富，最終還得靠產業。沒有產業的支撐，村民們被鼓動起來的致富熱情是很容易消散的。他把目光重新定格在了大白菜上。在一次外出學習時，白剛偶爾聽說一位大姐種的東北大米能賣到每斤30元，價格比普通大米提高了十幾倍。他心動了，如果家鄉的大白菜也能賣上這樣的高價錢，那村民脫貧的夢想就容易實現了。

機會終于來了。2017年，農業部中國農村雜志社《農村工作通訊》副主編周學勤先生到當地掛職，了解到草溝堡大白菜的困境，經過調研，認為要擺脫這種困境，就要改變原有白菜的品質，發展有機蔬菜種植，否則在傳統的種植模式下，幾毛錢一斤的大白菜就是賣到美國，老百姓也無法實現脫貧致富。經過縣、鄉、村共同研究，白莊子村貴錄種植合作社牽手北京富平創源公司，正式引入“富平創源——大地生態信任農業標準與規程”，做一塊不用化肥、不用化學農藥的高品質大白菜試驗田，通過與消費者直接對接的方式建立信任關系，從而實現大白菜的高效益銷售。

項目的確是好項目，但村民們卻對種植有機白菜有許多疑慮，因為這樣一來，種植成本提高了不少，種植要求嚴格了許多，技術上有問題怎么辦？將來會有銷路嗎？開始時只有8戶村民表示參加，根本達不到種植要求。為此，白剛和村黨員干部挨家挨戶做工作，他對村民承諾，如果種出的有機白菜賣不出去，賠了全算他的！縣鄉領導也保證給村民提供技術支持。最后終于說服18戶村民同意種有機白菜。這20畝有機白菜由北京富平創源有限公司提供種子、有機肥、技術，完全按大地生態信任農業標準與規程種植管理，而且整個種植過程以圖片和文字的形式上傳到由北京樂平公益基金會開發的生產記錄信息平臺——“可信農場”上，消費者可以通過手機全程了解草溝堡大白菜的整個生長過程。8月中旬，大白菜長到2斤左右，經過上海SGS國際農產品質量檢測，273項農藥殘留全部無檢出，達到有機蔬菜標準。這樣的有機白菜每斤收購價高達1.6元，每畝收益達到一萬多元。一些高品質的精品大白菜兩棵竟賣到了98元。20畝有機白菜的成功試種，徹底打消了村民們的顧慮，第二年便紛紛加入到有機白菜的種植中，現在白莊子有機白菜種植面積達300畝，種白菜真正成了白莊子村脫貧致富的重要支撐。

白剛還組織創辦了服裝加工微工廠，建立了集服裝加工與技能培訓于一體的“扶貧車間”。從去年開始，他們還利用村里荒山荒坡引進了文冠果公司1000畝茶葉種植項目以及200畝金銀花種植項目，公司用工全部從村民中雇用，使村民在家門口就實現了就業。

從高坡上下來，白剛向村外的菜地走，路上不斷和一些村民打招呼。出村后遇到白余老人正趕著幾頭牛去放，白剛走過去親切地摸了摸那頭小牛，和老人閑聊了一會兒。不知怎的，白剛的眼睛有些濕潤，他想起了白余老人主動申請脫貧的事。白余老人前些年身體不好，曾住了好長一段時間醫院，再加上老伴兒也常年吃藥，生活變得非常窘迫。白剛得知后，和村“兩委”成員協商把白余列入了貧困戶，并安排了護林員的工作。這樣基本解決了老兩口的生活問題。身體好轉后的白余并沒有安于現狀，而是想方設法發家致富，他除了種著6畝菜地外，還借錢買了一頭乳牛，大牛下小牛，后來發展到五頭牛。老人認為自己已經脫了貧，不應該再給村里增加負擔，應該讓國家的好政策去扶助更貧困的人。他鄭重向村“兩委”寫了退出貧困戶的申請。接到這份特殊的申請，白剛的心里不禁感慨萬千。白莊子有白余這樣的村民，何愁脫貧攻堅不成功！現在，望著白余老人的背影，他的內心依然充滿敬意和感動。

白莊子的菜地就在村外不遠的山坡下，菜地旁安裝著視頻監控系統。晨陽下，一棵棵綠油油的大白菜站立在那里，向遠方鋪排而去。白剛站在菜地旁，看著這一片片長勢喜人的高山雨露大白菜，看著晨陽下的白莊子和周圍的大山，不禁心潮澎湃。恍惚中，他似乎也成了一棵綠油油的大白菜，站立在白莊子的農田里，承接著太行山的雨露和晨陽！

（安海，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散文百家》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八十余萬字。獲得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多種獎項。著有散文集《季節河》。）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