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看似毫無來由的事情,往往潛伏著某種機緣,比如我與天津。
最早知道天津是在村子土墻的標語上。標語上寫著:一定要根治海河。大人們說,海河在天津。天津在哪兒呢?我一臉茫然,感覺遙不可及。
滏陽河常年水流不斷,可以行船,據說直達天津。我哥哥說他小時候在滏陽河邊還經常看見船來船往,去時裝載的是我們這里的煤炭陶瓷山貨,回來時是天津的工業品。民有渠是人工渠,南接漳河,旱季送水沿渠灌溉,雨季放水排澇。本來是南北走向,可民有渠在我們村東拐了個彎向東北奔去,大人們說民有渠盡頭連接海河,連接天津,具體真偽,我們這些小孩子是無法考證的。
夏天,青草填滿簍筐后,伙伴們都在民有渠拐彎處的倒虹吸玩水,從河里爬上岸,有時就赤條條爬上岸邊的柳樹抻著脖子向東北望幾眼,可視野之內都是稀稀拉拉的莊稼,自然看不見我想象中的天津。
不久,我的一個小伙伴就與天津有了直接聯系,他的父親去了一趟天津。他的老家原來是距離我們村近二十里路的永年廣府城。他爺爺常年在天津經商,是廣府城內有名的富庶八大家之一。要是沒有戰爭,小伙伴一家肯定不會在我們村生活,自然我與小伙伴也就不能成為小伙伴了。
解放戰爭時期,小伙伴的奶奶帶著他父親和姑姑逃難到我們村,后來就地落戶。小伙伴的父親有文化,是個很有大家族氣質的人。我不清楚小伙伴的父親為啥在解放后那么多年才與他的爺爺聯系上。小伙伴的父親從天津回來時帶回來一頂他爺爺買的棗紅色皮帽子。小伙伴在帽子前面綴了一顆紅五星,很威風。我經常討好他,幫他拾柴背挎簍,他就讓我戴半晌皮帽子作為回報。戴上小伙伴的皮帽子,寒風擋在耳外,感覺很溫暖,就想自己將來到天津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一頂皮帽子。小伙伴的父親從天津回來后就再也沒去過,據說他爺爺又在天津成了家。而小伙伴的皮帽子就成了天津在我心目中的象征。
天津生產的“飛鴿”“紅旗”自行車,一直是我少年的夢想,那時一般是在外工作的人才有,男女結婚如果能有一輛“飛鴿”自行車,那比現在有一輛轎車都讓人羨慕。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參加工作時第一個愿望就是買一輛“飛鴿”自行車,可那時自行車還要憑票購買,后來哥哥在邯鄲給我搞到了一張“紅旗”自行車票,也讓我興奮不已。我原以為“飛鴿”“紅旗”是天津最早的名牌,而我一個同事老李有一輛天津產的“紅雙喜”自行車,老李說,這輛“紅雙喜”是他母親1966年買的,四十年過去了,這輛自行車看起來還是七成新,只換過兩個輪胎,他每天上下班騎著“紅雙喜”,風雨無阻。有個搞收藏的給他兩千元他也不賣。他說,這車子質量真好。
我最早見到的天津人是我姥爺村的天津知青。我姥爺在風火村,距離我們村二里路。風火初中剛成立時就在我姥爺家門的東邊,學校只有一排教室,沒有院墻,我去姥爺家時經常扒著教室的窗口往里看,聽天津女知青老師講課,她梳著兩個小辮子,教數學,女知青老師的天津話很柔和動聽。印象最深的是,她手里拿著一只木制的教具大三角板,在黑板上用粉筆畫線。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三角板。當時想,到我讀初中時這個女知青老師也肯定教我。可等到我讀初中的時候,女知青老師和她的同伴已經離開了風火村,學校也搬遷了。上下學我從那些知青們住過的宿舍前經過,還能記起那個女知青老師的面容和悅耳的聲音。我的一個同學說天津快板兒,雖然拿腔捏調向天津話靠攏,可與那個女知青老師比起來,我感覺他相差甚遠,時不時漏出镢頭一樣的本地話,我就在下面偷偷發笑。
我與天津產生直接聯系是因為散文。《散文》雜志是我和眾多散文作者心目中的圣地。我寫散文是票友性質的業余愛好,可我的愿望和眾多散文作者一樣,盼望自己的文字能在《散文》上出現,可因為自己的幼稚和浮漂,把一些很不成熟的東西一個勁地投往《散文》,結果自然是屢戰屢敗。后來我開始反思自己,修正自己的寫作路子。2004年初,我含淚寫出了以幾個同學命運遭際為內容的散文《像柳樹一樣活著》,大約有七千字,寫好后我想投給《散文》,可心里又沒底。我記得很清楚,我是2004年2月14日下午在忐忑中把稿子放進了郵筒,沒有想到,2月24日編輯部打來電話,要采用我的稿子。當時那個興奮啊,真的想跳起來。
由間接的曾經向往轉為直接的文字關聯,由偏僻鄉村少年到客居城市的中年人,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產生變化,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
滏陽河還在流淌,只是那片片船帆景致已隨流水遠去,因為這文弱的水流已經無法承載時代的繁忙。民有渠還是時斷時流,但不會再有懵懂小子像少年的我一樣憑空想象哪個城市。
如今的天津當然已經超越甚至完全顛覆了我少年時代對它的貧乏想象。其實機緣就是時代經絡,看似毫無來由,實則互為因果。無論是向往還是牽念,我明白我的文字都趕不上世道的變遷。
(崔東匯,現在媒體工作,曾發表散文多篇,作品多次入選各種版本年選。)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