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仔”吳孟達做了一個超大的夢

余馳疆

吳孟達

“我叫阿達，我媽都喊我‘憨仔?！?/p>

1952年，憨仔出生在廈門鼓浪嶼。家里房子很破，海風總吹得家門口的石榴樹沙沙作響。在他記憶里，那棵石榴樹就是童年為數不多的“甜”。每回石榴結果，他都會爬上樹，吃到石榴就能開心好一陣。他說：“貪吃就是從小養成的。”

在憨仔還沒完全記事兒的時候，他那位刻板又嚴厲的父親就已經去往他鄉謀生。母親在廈門一個煙草公司做兼職女工，姥姥就在家照顧他和姐姐。懵懵懂懂長到7歲，有天憨仔突然得知父親在香港出息了，站穩腳跟了，申請把妻兒接去香港。于是，母親帶著姐弟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一路顛簸到了尖沙咀。

父親在火車站等著，手里拿著兩根當時香港最流行的橡皮糖——姐姐一根，弟弟一根。兩個剛下火車的小娃，邊走邊吐，邊吐邊攥著糖，最終在鴨巴甸落腳。鴨巴甸，是1841年英軍登陸之地，也是當時漁民和移民的聚集之地，矗立著許多廉價公屋。初到香港，一家四口跟好幾戶人家擠在七八十平方米的樓層里，廁所跟廚房共用，每天喊醒他的就是各家為爭洗漱、做飯而吵得不可開交的聲音。沒過幾年，他又多了兩個弟弟，姥姥也被接到香港，一家七口換到新的公屋——20多平方米，但終于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

他是長子，沒有資格睡床上，只能每天在地上躺著。父親在三環租了店面，做起食材、藥材生意。白天，母親做些塑膠花補貼家用，憨仔就去店里切鮑魚和高麗參。他不愛讀書，在學校也是混沌度日，可又怕極了父親，每次在父親面前都得假裝捧書不停地讀?？荚嚥患案?，還會被父親體罰，一跪就是一晚上。跪完了，母親一邊給他揉膝蓋，一邊語重心長地安慰他。

憨仔喜歡看電影。那時候一張電影票三四毛錢，對孩子而言已是天價。他常帶著兩個弟弟擠進電影院，躲在廁所，等關燈放片后再偷偷跑出來找空位。他從小看鄭君綿、梁醒波、陳寶珠、蕭芳芳，心想：演員這個工作可真好，不用準時上班，名字還能上報紙，輕輕松松出人頭地。于是，21歲的憨仔瞞著父親報考了第三期香港無線電視（TVB）藝員培訓班，主要動力是母親說他是個“靚仔”，他自己也“貪慕虛榮”。念個報紙，演個默劇，歌沒唱一半就被考官打斷，憨仔以為自己鐵定沒戲，誰知很快收到了錄取通知。

就這樣，憨仔誤打誤撞踏入了即將迎來20年黃金時期的香港電影圈，開啟了一段跌宕起伏的銀幕生涯，成為近半個世紀以來極具觀眾緣和影響力的喜劇明星——吳孟達。

一夜成名，一夜破產

吳孟達雖“憨”，可人放得開，演起戲來沒包袱。他又肯干活，在訓練班里人見人愛，還沒畢業就能去李翰祥的電影里客串。那時他身邊聚著一群人，有個瘦削的男生叫周潤發，因為長得太高連群演角色都拿不到;有個學弟叫杜琪峰，一面在臺里打工送信，一面在片場演衙役;還有個悶葫蘆林嶺東，做事一板一眼，但眼神里總透露著狠勁兒。吳孟達成了組長，沒事兒就帶他們去南丫島裸泳、抓魚;做作業時給他們編劇、導演、弄道具。從小生活在街頭的吳孟達最愛寫的就是“飛仔”的故事，街頭流氓、黑幫大佬、港島梟雄是他的靈感之源——多年后，他的組員一個個憑黑幫片揚名，他自己反而演上了截然不同的角色。

吳孟達在訓練班成績優異，開始在電視臺跑客串。一天，一家人一起吃飯，看電視，突然閃過他的半身鏡頭：“老爺不好了，夫人暈倒了！”父親放下碗筷震驚不已，拍著桌子問：“你不是說自己讀夜校的嗎？怎么跑去電視臺了？為什么做這些下九流的東西？”

父子倆大吵一架，整夜冷戰。母親一會兒做兒子工作，一會兒疏導丈夫情緒。父親在客廳開著電視到深夜，吳孟達去廚房給他倒了杯水，跟他說：“我不會不管家里的，白天去店里上班，晚上去學表演?！备赣H接了水，但從此更少跟他說話了。

一年后，吳孟達訓練班畢業，成績排名第五，一紙全約落到身上。上世紀70年代中期，香港影視業開始飛速發展，TVB進入了流水線式的劇集生產。乘著東風，吳孟達一路從龍套演到了男二號——1979年，他在《楚留香傳奇》中飾演胡鐵花，搭檔當時最紅的小生鄭少秋、最美的港姐趙雅芝。這部劇在香港反響平平，在臺灣卻風靡全島，吳孟達豪爽瀟灑的表演收獲一眾粉絲——25年后，他上臺灣綜藝《康熙來了》，小S仍對這個角色念念不忘。

一夜成名讓憨仔不憨了。他深知臺灣遍地黃金，跟著劇組飛去寶島宣傳時，特地學了一首閩南語歌曲《心事誰人知》;后來劇組回港，他就賴著不走，整整在臺灣拖了一年多，全然忘了在香港還有個結婚3年的妻子。他一首歌曲天下鮮，軋劇組、上節目、跑秀場，早上走出酒店就有一群女孩等在門口。離開臺灣時，他的戶頭盆滿缽滿，足足10萬美元。

回到香港，他白天跟古龍用湯碗喝白蘭地，在片場隨便念一下臺詞就草草收工，跑到賭場推牌九、擲骰子。一年后，銀行打來電話說他欠款30萬港幣;6個高利貸的公司上門催債。1981年左右的香港報紙，常常寫的標題就是：吳孟達，破產！

TVB第三期藝訓班，左右圈中分別為吳孟達和周潤發。

1990年，吳孟達與周星馳（左）合作《賭圣》風靡亞洲。

2000年，吳孟達與俞飛鴻（左）合作《亂世桃花》。

1979年，吳孟達與鄭少秋（右）合作《楚留香傳奇》

1990年，吳孟達與劉德華（右）合作《天若有情》

2015年，吳孟達與吳京（右）合作《流浪地球》。

當時，周潤發已是紅遍華人世界的許文強。吳孟達前去借錢，周潤發拒絕了，說：“我借你，就是害了你。”杜琪峰更狠：“你這是爛泥扶不上墻?！?/p>

回到家，父親冷面相對，不肯原諒他，罵他“敗家子”。每次罵完，母親就過來鼓勵他，或者陪著他。30歲的他想過跳海，但走到碼頭又撤了回來。最后兜兜轉轉，再次回到TVB，跑起了龍套。

肚子痛和腳痛，是不一樣的痛

憨仔又成了憨仔，但再也不敢輕視人生。他把一群高利貸老大叫出來，請他們喝茶：“我現在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TVB工資就那么多，我一半生活，一半還政府，然后賺外快還你們?！崩洗髠兙谷槐凰f服了。

吳孟達跑了四五年龍套，開始隨大流演電影，夜以繼日地還錢，周潤發和杜琪峰也總悄悄向劇組引薦，給他安排角色。另一個幫他的是大名鼎鼎的“蝦叔”關海山。關老舍不得這個有天賦的年輕人就此消沉，送了他一本《演技六講》，耳提面命地教他演戲。除了工作，吳孟達剩下的時間便是看書、看電影，從《演員的自我修養》《角色的誕生》到梅蘭芳的京劇再到羅伯特·德尼羅的電影。拿到劇本，他最多時看過上百遍，摸索幾十種演法。在片場，他會問導演：“這個痛是肚子痛，還是腳痛，他們是不一樣的痛?！?/p>

杜琪峰知道老組長洗心革面了。1990年，杜琪峰監制電影《天若有情》，邀請吳孟達飾演香港社會底層的悲劇人物太保，給正紅的劉德華、吳倩蓮作配角。這一次，吳孟達把一個受盡白眼又有情有義的小人物演繹得淋漓盡致。一年后，他憑借這個角色拿下了人生中唯一一座金像獎。

《天若有情》的主題曲是《追夢人》，這是吳孟達家中唯一收藏的音樂帶。他喜歡那句歌詞：“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p>

拍《天若有情》的同時，吳孟達還在拍一部叫《蓋世豪俠》的電視劇。一次等戲，年輕的男主角跑來問：“達叔，你在看什么劇本？”

“你看，兩句對白而已?！?/p>

“不會吧，兩句對白，你還要看嗎？”

“看！”

后來，這個年輕人常常找達叔研究劇本，他說自己不想拍電視劇了，他要拍電影。達叔就開兩罐鮑魚罐頭，兩人一邊吃一邊研究故事。他們還會結伴去最流行的咖啡廳偷聽年輕男女們的對話，在那里開發出了許多無厘頭式的橋段。年輕人出身單親家庭，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吳孟達有個嚴父，始終沒有原諒他踏入演藝圈。兩個人談起中國傳統家庭的父子關系，說有機會一定要演一對特別的父子。

1990年，他們再一次合作，一個演具有特異功能的江湖少年，一個演被喊名字就會全身顫抖的三叔。很快，這部名為《賭圣》的電影席卷亞洲，打敗了成龍，打敗了許冠文，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超級好笑的年輕演員，名叫周星馳;而他身邊那個盡職盡責的捧哏，就是常年龍套吳孟達。

為了中國電影的奇跡，豁出去了

從1990年到2001年，吳孟達與周星馳成為香港喜劇的黃金搭檔，《賭俠》《整蠱專家》《逃學威龍》《武狀元蘇乞兒》《喜劇之王》……他們不斷刷新著華語電影的票房紀錄。那些年，吳孟達成為香港片酬最高的金牌綠葉，他出演一部電影，100萬港元起，如果和周星馳搭檔，他可以收200萬。

2021年2月28日，TVB為吳孟達舉辦追思特別節目，汪明荃（右一）主持。

2001年，兩人最后一次搭檔合作電影《少林足球》，再次刷新華語電影票房紀錄。那是最接近吳孟達的角色之一：擁有“黃金右腳”的足球運動員，經歷被陷害、被拋棄，最終流落街頭，忍辱負重20年，遇上了天賦異稟的“星”，再一次開啟了夢想之門。

《少林足球》后，吳孟達“離開”了周星馳。外界紛紛猜測，當事人只是幾句“身體原因”“檔期不合”帶過。他帶著盛名北上拍戲，內地觀眾對他很是捧場。他一出現，一起拍戲的俞飛鴻、吳京、牛莉都恭恭敬敬地喊聲“達叔”。達叔拍戲實在，永遠都是最早到，到時所有臺詞、走位都已設計好。他在內地拍戲十幾年，從未漲過價，即便其他演員的價格已經開到漫天。可惜2010年后，他的身體因長期疲勞出現問題，日常心率不到40次/分，便幾乎停工了。2014年，他被謠傳去世，許多親戚打來電話，令他哭笑不得。

但他的確是住院了，病毒感染導致的心臟衰竭。在醫院里，他接到一個劇本，說是科幻片。他以為是外國找來的，推了。助理跟他說：“這是中國人自己的科幻片?！庇谑浅鲈汉螅_叔帶著各種醫療設備和速效救心丸，進入了劇組。他戴頭盔、穿宇航服、吊威亞，常常一吊就缺氧，一下來就滿身濕透，兩眼暈眩。那些天，他回酒店都會悄悄抹眼淚：“我66歲了，為什么還要受這種苦？”但他心中又有一個使命感，這是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硬科幻，他希望能有他的一份力。這樣的日子，他整整堅持了100天。

2019年春節， 電影《流浪地球》上映， 收獲46.55億元票房，開創了中國科幻電影的新紀元。

2021年元旦過去沒多久，達叔又住院了。他經歷兩次化療，形如枯槁，只能靠含檸檬片分泌唾液。他不愿讓90多歲的母親見到自己如此，讓所有人瞞著她。直到病情突然加重，家人才決定把老母親接來，做最后的道別。母親看著重癥室的憨仔，淚流滿面，不斷喊著兒子的名字。但吳孟達始終閉著眼睛，沉沉睡著。

2月27日下午5點，吳孟達病逝于香港。他的好友田啟文說，他好像聽到了大家在外面的呼喊，緩緩睜開了眼睛，給世界留下了最后一個表情。

吳孟達曾說，他最后的愿望就是拍一部自傳，請周星馳、周潤發、劉德華、杜琪峰，讓這些人好好給他做一回配角。他說：“我的人生，就是做了一個超級大的夢。”這個夢不是很長，但足夠精彩。

再見了，憨仔。

再見了，達叔。

吳孟達

1952年生于福建廈門，7歲時移居香港，1979年憑電視劇《楚留香傳奇》受到矚目。上世紀90年代，他與周星馳搭檔出演《賭圣》《逃學威龍》《破壞之王》《鹿鼎記》等電影，成為香港喜劇代表人物。2019年出演科幻電影《流浪地球》。2021年2月27日，因病在香港去世，終年6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