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

老勃魯蓋爾的著名畫作《尼德蘭的寓言》,多次出現豬的形象。比如,在畫面中央,有一個人在給豬撒玫瑰花,將美好的事物置于如此境地,恰恰體現了“對牛彈琴”“哀梨蒸食”的無知。
1457年12月,在法國的薩維尼,一頭母豬和它的6頭小豬仔因“謀殺”一個5歲男孩而被警察逮捕,然后和豬的主人一起被關進了監獄。一個月后,7頭豬和它們的主人一起被押送到當地的法庭接受審判。根據法院的記錄,有3名律師到場:2名是起訴人;1名是辯護律師,負責代表豬做辯護。庭審記錄表明,有9名證人上庭作證。根據他們的證詞,法官認為,盡管豬的主人應該更加嚴密地監管他的家畜,但是母豬對男孩的死負有完全的責任。因此母豬顯然是罪魁禍首。在與當地的習慣法專家協商后,法官鄭重宣布判處母豬死刑,死刑方式是綁在樹上吊死。另外,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小豬們參與了“謀殺案”,因此法官決定放了它們。
這就像是一個令人恐懼的超現實故事。但這遠非孤例。在中世紀和現代早期,動物審判在歐洲各地普遍存在,在法國尤其常見。盡管很難獲得確切的數字,但在10—18世紀之間,有記錄的有100多起,涉及各種動物和各式罪行。其中典型的是老鼠和蝗蟲破壞農作物,公雞“違反天性”生下雞蛋,狗偷盜食物,等等。但是,豬是迄今發現的最常見的“罪犯”。幾乎所有涉及豬的案子,都是指控它們殺害孩子。
最早有記錄的對豬的審判發生在1266年,在巴黎郊外的豐特奈-歐-羅斯(Fontenay-aux-Roses)進行。到了15世紀初,審判動物已成為諾曼底和法蘭西島的慣例。然后這一習俗傳播到勃艮第、洛林和香檳等地,隨后傳播到意大利、德國和低地國家(現在的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
審判動物的程序通常遵循固定的模式。老鼠、田鼠、鰻魚、蝗蟲和螞蟻屬于野生動物,受教會法院管轄,而豬、馬、驢、狗和綿羊等則屬于世俗當局的管轄范圍。在擬定正式的指控文書后(通常使用非常精確的法律詞匯來描述某動物所犯罪行),法警或法官將對案件進行審理。律師會提出論點,然后證人被傳喚上庭,案件涉及的證據被當庭檢視。在大多數情況下,動物被告被判有罪并被判處死刑。
與薩維尼母豬的情況一樣,死刑的首選方式是吊死,但其他懲罰方式也不罕見。例如,在1266年,豐特奈-歐-羅斯的豬被綁在木樁上燒死。1557年,法國圣康坦市的一頭豬“犯罪分子”被活埋。一般來說,執行動物死刑的工作被委托給當地負責殺人的劊子手。如果一個小鎮太小沒有劊子手的話,就會從其他地方聘請一位。例如,1403年3月,一名劊子手從巴黎跋涉50多公里來到一處小鎮,就為了殺死一頭母豬,還那個被母豬殺死并吃掉的嬰兒以“公道”。就像絞死一個人一樣,在絞死一頭豬之后,劊子手會獲得一副新手套作為報酬(這只是部分報酬),這表示他們在執行法庭判決,因此沒有罪過。
當然了,嚴格來說,豬根本不應該接受審判。了解古羅馬《民法大全》的人都知道,動物不可被定罪,這是羅馬法的一項基本原則。由于沒有理性,動物無法隱瞞犯罪意圖,因此不能構成犯罪。也因為這樣,動物犯下的任何過失均由其所有人或其照管人負責。例如,如果豬不受控制傷害了某人,那么豬倌(而不是豬)將因疏忽而承擔責任。如果動物所犯的罪行,其主人根本就無法控制,那么主人或者賠償受害人,或者將“犯罪”的動物交給受害者一方。
但是,在法國北部,羅馬法沒有正式進入法庭體系。盡管法國卡佩王朝的國王們努力擴大皇家法令的影響,但是世俗法庭仍然主要由當地領主負責,并且各地的法庭主要依賴習俗而非法規來審理案件。但是,法國的法學家仍然將《民法大全》作為模仿的典范。從13世紀開始,法學家們就著手草擬地方的習慣法手冊,努力為法國相當混亂的法律體系設立秩序。這些習慣法被稱為“慣例書”,通常是來源于《民法大全》的,有時是合并其中的某些規定。并非所有的法學家都詳盡地討論審判動物的做法,但確實有些人表示反對。比如說,《勃艮第習慣法》(約1270—1360年)規定,牛或者馬如果犯有“一種或多種殺人罪”,不應被審判,而應由“它們所在轄區的領主所羈押”。


在中世紀和現代早期,動物審判在歐洲各地普遍存在。
不幸的是,法學家的習慣法匯編太“學術”了,根本無法影響到實際的運作。尤其是在像諾曼底和勃艮第這樣的地區,這些地方的人熱情捍衛自己的傳統,而他們的法律通常是由民間信仰所塑造的,與羅馬法背道而馳。這些地方的人,對動物的理解與基督教和羅馬法截然不同。盡管基督教的傳教士努力在動物和人類之間形成鮮明的區分,但是把動物擬人化的信念普遍存在。這些地方的鄉下人骨子里認為動物具有和人類一樣的特征,認為它們也有理性和意志。這樣的認知讓他們認定動物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中世紀法國民間長篇敘事詩《列那狐的故事》(Roman de Renart)流傳廣泛,詩中不僅描繪具有人類行為特征的動物,而且也經常提及動物接受法庭審判,同時也有許多法學家也都非常愿意認可這種做法。
即使豬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為什么各地仍然覺得有必要對它們進行起訴呢?與接受審訊和公開處決相比,當場就殺死“有罪”的動物,不是更容易、更便宜嗎?
即使在當時,一些法學家也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為了找到合理的解釋,他們試圖為懲罰動物找到意義。菲利普·德·波曼努瓦(Philippe de Beaumanoir)在13世紀后期的著作中指出,從法律上來說,將豬判處死刑的做法是荒謬的,因此,審判目的只能是增加案子所在地的領主的財富,而審判只是一種募捐活動。
但是,審判的結果一般是將豬處死,因此領主也得不到什么東西了,而訴訟程序實際上是很費錢的。另一位法學家皮埃爾·艾羅(Pierre Ayrault)采用了截然不同的說法,他認為審判和處決動物的目的在于威懾。盡管看到豬在絞刑架上搖晃,不太可能阻止其他的豬繼續犯罪,但艾羅認為,這將說服父母們再不要“留孩子獨自一人”。但艾羅的解釋也很可能是錯誤的。一些歷史學家指出,如果意圖是威懾,那為什么有些動物是被缺席審判并“處死”呢?如果沒有豬在絞刑架或者樹上晃蕩,又該如何激發父母們的警惕性呢?
近幾十年來,學者們也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法律人類學家艾斯特·科恩提出了一種有趣的解釋,她在研究中注意到,對許多農村社區來說,孩子被豬“謀害”的事實,意味著豬威脅到了人類對自然世界的合法統治。于是,如果認為豬也有理性,通過對它們的審判,就可以將它們置于人類正義的范圍內,從而重新確立“對它們的權力”。科恩指出,為了審判的效果顯著,不僅要以合法的程序審判動物,還要以與人類完全相同的方式處決它們。
但是,有批評者認為,如果如科恩所說審判動物的目的是恢復自然秩序,那么根本就不需要進行審判。因為隨意割斷豬的喉嚨,更能肯定人類對動物界的“力量”,這使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問題。
也許最令人信服的解釋是法律本身的作用。法國對動物的審判首先是出于對儀式的關注,把豬人性化是儀式的一部分。豬總是被控“謀殺”(而不是“吃掉”)一個孩子;審判是由“合適的”法律人員進行的;死刑是根據最高正義的要求嚴格執行的。重點并不是絞刑架,重點是在一個孩子隨機地,不可預測性地死亡后,不可避免地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恐懼,而通過將豬變成“人類”,對其進行審判并在公共場所執行處決后,世界再次變得穩定和可控了。
對豬進行審判,很難說是為了教化。但是對于法律史學家來說,這一行為卻非常具有啟發性。通過研究如何審判動物和為什么要對動物進行審判,可以讓我們更加了解法國司法的發展脈絡以及法律塑造其社會的功能和影響。
嬰兒被豬吃掉,這類事件可能是中世紀社區最憂心忡忡的,但對動物進行殘酷處罰,卻也暴露出習慣法的無能為力以及將民俗法強加給一個殘酷無情的世界,有多么困難。
對豬來說,幸運的是,從把它們送上絞刑架的鼎盛時期到現在,人類對動物犯罪的法律態度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除極少數情況外,豬再也不必擔心被起訴,被處以絞刑。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對它們的態度比過去更好了?用一句英語諺語來回答就是——豬才不會飛(pigs might fly),意思是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