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群

近期《咬文嚼字》出爐了2020年十大流行語,“凡爾賽文學”與“打工人”“后浪”“逆行者”等并列入榜,應該算是對凡學社會影響力的肯定。“凡爾賽文學”這個網絡熱詞的誕生得益于網友“小奶球”,它特指一種“以低調的方式進行炫耀”的話語模式,這種話語模式先抑后揚,明貶暗褒,自說自話,用假裝苦惱、不開心的口吻炫耀自己。乍聽起來是個新興事物,但你不妨回憶下,咱們上學時,身邊會不會常有同學抱怨,某次考試沒時間復習,結果分數下來,他甩你好幾條街。這拿到今天可不就是凡爾賽文學了,同樣的表達,被濃縮精準地包裝并冠名而已。
“凡爾賽文學”這個詞的出現其實已有大半年,但一直不溫不火。馬云“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錢”、劉強東“我這個人臉盲,不知道妻子美不美”、撒貝寧“北大也還行”……被網友尊為凡爾賽紀實文學的代表,即基于現實的真凡。然而,這次最終帶著凡學頂流出圈的,卻是以蒙淇淇為代表的凡爾賽虛構文學,基于幻想的假凡,特點在于兼備瑪麗蘇文學的內核和凡爾賽的措辭表達,產生前所未有的疊加效應。
翻看蒙淇淇成名的每一個段子,放在任何一部青春言情小說中沒有絲毫的違和感,每個細節都精準拿捏小女生的審美與幻想,廢柴少女加精英霸總的人設,更像是瑪麗蘇文學從紙媒過渡到互聯網社交平臺的一場復興,只不過搭上了凡學表達盛行的順風車,靠著舊酒裝新瓶,徹底火了一把。
問題來了,凡爾賽虛構文學是凡爾賽無疑,但凡爾賽紀實文學中,還有一幫叫屈的“被凡爾賽人”。凡爾賽文學劃定的前提究竟是看受眾的感覺呢,還是看傳播者的本意?有一天,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剛接通就聽到她在那邊嚎啕大哭。許久,我才敢問:“發生什么事了?”她平靜了一些,抽泣著說:“我爸爸太不尊重我了!他,他給我在北京買了套房子!”我小心翼翼地試探:“是要你還貸嗎?”她說:“不是,全款買的。”我又問:“是房子太小了嗎?”“不是,180平米。”“是位置太偏了嗎?”“不是,在北二環。”我停頓了幾秒,只聽她又哭起來:“因為他沒有提前問過我的意見,一點也不尊重我……”我控制不住憤怒,啪地掛了電話。沒過多久,她發了條微信:“我還以為你能理解我,你怎么和他們一樣把我電話掛了,我是真的難受啊。”
后來,我突然意識到,她的痛苦是真實的,只是這種痛苦是大部分人不能理解的,她說的是她日常生活的煩惱,我覺得離奇是因為我不屬于她的那個圈子。凡爾賽文學的一部分效果或許是不同階層、不同生活方式之間表達與理解的鴻溝而已。
爆梗創作的要義是擊中大眾心理。中國網民規模達9.4億,其中青少年網民占有相當數量,情感和財富話題牽動著他們的神經,高富帥或白富美的伴侶、驕奢安逸的生活方式,對他們大多數來說渴望而不可及,幻想多過現實。當看到有人過著自己仰慕的人生,都會吸引他們踮起腳尖扒到圍墻上一窺究竟,當然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往往看到的是另一批與他們有同樣幻想的人的想象罷了。無論如何,他們成為了坐在前排吃瓜的第一批群眾。
后面的追隨者又是從何而來呢?要知道,網絡不僅傳播熱點,而且制造熱點。網絡平臺不但決定我們“怎么看”,還決定我們“看什么”;不但決定我們“說什么”,還決定我們“怎么說”。打開各種搜索引擎或社交平臺,都有熱搜欄對網民進行引導,流量自有其運行邏輯。蒙淇淇在采訪中提到,因為微博中涉及錢和階層的內容,“被強行推到熱門話題,突然就變成300萬的閱讀量”,直到那條關于保姆的微博被扔進熱門池,閱讀量很快從百萬級到了千萬級,最后變成億級資源。她說自己原本是一顆石子,被扔進河里,“被什么東西以極快速度旋轉”,攪起了大風云而已。

電影《小時代》中,顧里讓顧源小心點別弄臟衣服,大喊大叫道:你穿的可是Prada!宮洺嗤之以鼻:這里誰穿的不是?!
的確,你我可能也是如此被卷入這場風云的。回顧一下,某天你走進辦公室,聽大家在說誰誰誰是凡爾賽公主,你一臉懵圈地接不上話,為了不顯得落伍,你悄悄拿起手機百度起來。每個人的點擊、搜索或評論都在為這場凡學狂歡推波助瀾,甚至每一個因為“惡心”而投注的鑒定目光,都讓雪團越滾越大。互聯網上的好奇從眾,本質上和在網紅奶茶店門口排上一兩小時的長龍隊伍沒什么兩樣,差別在于,網絡上跟風的成本更低,可以簡單到5分鐘的瀏覽搜索,也可以投入到追更轉粉,總之沾上點邊,就免了個人成為孤島的恐懼。人是社會性動物,需要群體生活,與他人建立必要的聯結,擁有共同的話題線索,若你懂這個梗,我也懂,心領神會,溝通便有了聯結點,哪怕只在淺表層,就足夠心安了。
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定義自己的社會特征(如能力、智力等)時,往往是通過與周圍他人的比較,在一種比較性的社會環境中獲得其意義的,而不是根據純粹客觀的標準來定義。心理學家費斯汀格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社會比較,它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現象,是人類在相互作用過程中不可避免的。
凡學中自我調侃的笑點多在于與他人比較。近期播出的《你好,生活》中,幾位央視主持人圍在一起談論起了讀書時的過去,沒想到居然成了學霸“炫耀”現場。張蕾表示她當時是藝術類第一,尼格買提也不甘示弱,坦言自己也是第一。一向沉穩的康輝也加入戰場,坐在一旁淡淡地說:“誰不是第一?”最后還是凡爾賽王者撒貝寧出場“碾壓”,一句“跟一幫還需要考試的人坐在一起”引發全場爆笑。
如果說,基于事實的幽默調侃是一種比較心理的正向轉化,那么盲目攀比則是比較心理的負向發展。很多人眼里幸福是比較級的,我的幸福在于過得比你們好。當我們生活在沒有參照物的世界里時,可能會無憂無慮自得其樂,一旦參照物出現了,心里那桿秤便很容易失衡。就像一本書里描述的那樣:“帶著刀與劍的殖民者出現了,土著人的世界不再安靜。”于是,無論在現實生活中如何失意,至少在虛擬空間里很多人要顯得不比別人差。
“虛榮心”是可以理解的,但“凡爾賽文學”的問題在于曬過頭了。為了達到炫耀的目的,為了力壓眾人,制造凌駕他人之上的優越感,甚至虛構出不存在的東西。聽朋友說,他的生活圈里就有一位多次在社交平臺不經意間秀出某信用卡“黑卡”的“凡爾賽人”,他懷疑對方可能是在淘寶買的卡貼。因為他自己也有這張卡,卡號應該是在背面,但對方卡號卻在正面。可悲的是,這些“凡爾賽人”編著編著迷失了自我,別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自己是信了。
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為我們都想讓自己更憂秀,讓自己過更好的生活。當一個人失去自信,不再認為通過自己腳踏實地的努力可以擺脫自卑感、但依舊不能忍受自卑感的折磨時,他會繼續設法擺脫它們,只是他所運用的方法是不切實際的。他不再設法克服困難,反而強迫自己認為自己有優越感,凡爾賽文學恰恰為很多人提供了逃避的港灣。
蒙淇淇在接受采訪中坦言:“缺什么就想炫耀什么,這句話沒錯。”有媒體統計了蒙淇淇QQ粉絲群成員構成,發現00后、90后占了91%,女生占比超88%。青春期大部分女生都比較自卑,平凡女生也可以擁有完美伴侶的故事不管多少年都很吃香。而那些為了秀優越而拼單的名媛們,大多數也處在“內在不自信,心理不成熟”的年齡段。其實,真正的富豪們從來不需要“凡爾賽”光環的加持,而名媛們難言真正意義上的富足,身為富豪子女,她們雖然不缺錢,但缺的是靠自身積累財富才會有的坦然與自信,并誤認為這種自信需要從物質化的外在評價上去尋求。
無論是真“凡”還是假“凡”,炫耀還是調侃,圍繞的主題不外乎財富、名利、相貌這些外在和物質化的東西,折射出的是凡學家們對內心真實自我的不自信。實際上,他們的身份除了與物質、階層綁定在一起之外,沒有其他額外的東西。通過購買奢侈品并曬朋友圈,他們為自己貼上了“身份標簽”,以期獲取更高社會群體的認同與接納、更低社會群體的仰望和欣羨,提升自我價值感及自尊感。殊不知,也許用物質符號可以最簡單定位自己是誰,但對認識內在的自己真的有幫助嗎?把美好的理想折現為實利化和物質化的內容,以他人眼中的“成功”定義自我價值和人生意義,很可能的結局就是在做作中迷失了自我。
卡耐基在《人性的弱點》一書中指出,“人都渴望被重視”。被重視,首先得被看見,之后被持續關注,最后才是被認可。我們人生中總有那么些時刻,想要展示自己,想要被別人看見,比如想展現自己超體貼的另一半;想展現自己如何被領導器重和賞識;想展現自己努力打拼攢下的財富;等等,然而受到傳統謙遜文化教育的我們,在自我展示時難免會擔心遭到冷嘲熱諷,被質疑太過驕傲,因而想在自我暴露時有所掩蓋,于是凡爾賽文學便是很好的載體,有著積極的作用。一些商務人士把經營朋友圈當成了自身形象管理的重要部分,讓別人短時間內了解自己的優勢,提高社交效率,降低社交成本。
一方面,社會需加強正向輿論引導,不應把平臺和時代的發聲機會讓位給那些用出位言論博眼球的人。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蒙淇淇本人也對自己的一夜成名不可理解,她說希望平臺“更有良知一些,不要每天讓一些奇奇怪怪的熱搜蹭上去”。另一方面,基礎教育需引導人向內看,不應把外在評價作為自我定義的唯一目標。現有大部分教育都是教人理解外在信息和知識,沒有訓練我們研究內在。很多人對內在經驗、思維活動的變化缺乏真正的洞察力,也就無法通過自己去轉化內在的各種情緒問題,而錯誤地依賴向外去尋求認可和尊重。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