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

經歷了古典自由主義引發的巨大不平等危機后,新自由主義給美國帶來了“福利資本主義”。無聲的轉變之中,美國政府的身份經歷了兩級調轉,由原來僅有必要存在的小政府,變為了要調節與再分配整個社會資源、又被限制權力的大政府,憲政民主也逐漸誕生。
在資本主義的公開掠奪已經備受譴責的國際環境下,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的反戰情緒與全新訴求,促使各種各樣個體對抗系統、公民對抗政府等的官司與糾葛的爆發。
改編自美國歷史真實民權斗爭事件的電影《芝加哥七君子審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開篇就是時任總統林登·約翰遜執意增兵,妄圖“贏得”那場本就不可能贏得的戰爭,或可以“體面”地從越南撤軍。與此同時,馬丁·路德·金博士和羅伯特·弗朗西斯·肯尼迪部長的反戰發言和旋即被刺以紀錄片的形式插入,凸顯了濃厚的反諷意味,即平柔、溫和的民權運動和政策主張,遭遇的卻是毫無底線的卑劣暗殺。
在此層面上產生的真正“對抗”,其根本正在于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和第二修正案(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這是理解電影最重要的“法理基礎”。
開篇序幕的平行剪輯,突出了十足的“平靜火藥味”:上一位角色的話語還未說完,下一位角色的臺詞就已經緊接跟上,觀眾因此而迅速領會主角們團結一致的“行動綱領”:“和平但有效地、沉靜但震撼地、非暴力但有力度地去結束這樣該死的戰爭”。
序幕后,故事直接跳轉到了五個月后的庭審預備,其間省略了“芝加哥暴亂”早已成為歷史且被官方定性為意圖顛覆政府的反動性質的“判斷”。時任司法部長的米切爾出場,他直接了當地對公訴人理查德(囧瑟夫飾)提出,因為冒犯到傳統“禮儀”,參加芝加哥游行示威被捕的“七君子”必須被送進監獄。
在公訴人與司法部長爭論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最關鍵的法律上的“責任劃分”問題—究竟是示威者們還是警察們,真正引發了這場暴亂?解決了這個問題,其實也就是解決了整部電影的最核心問題。
庭審中,時任主審大法官朱利葉·霍夫曼(弗蘭克·蘭格拉飾),初期給觀眾的印象顯然是保守、固執且充滿偏見,這樣的法官,也在暗示著這場審判本身的不公平。因為法官無疑是最高權威,又可以決定局勢的走向,這樣的塑造,也間接象征著國家機器的強勢和對個體的傾軋。
其間,第八位“君子”“黑豹黨”領袖博比·西爾,亦因為其律師手術不能代表其出庭,提起動議被法官駁回,面臨沒有律師為其辯護的窘境,這也可以視為當時黑人惡劣處境的一個注腳。
經歷了市政官員批準的證詞不算數、示威游行隊伍中警方和檢方臥底的陳述、陪審團成員家人被“威脅生命安全”、骨干海登被捕等一系列“扯皮”后,故事進入了第一個關鍵的核心閃回:警民的直接沖突。
導演把這場流血事件的導火索留給了示威隊伍,但明顯的是,“黑豹黨”沒有參與其中,那場針對伊利諾伊分部主席漢普頓的謀殺,顯然別有預謀。面對密友的去世,西爾無法平靜,面對法官的不公審判,吼出了真相并咒罵了法官,朱利葉對此施加了相當過激的懲罰—西爾被鎖上鐐銬,堵上嘴巴,飽嘗老拳。
在公訴人與司法部長爭論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最關鍵的法律上的“責任劃分”問題—究竟是示威者們還是警察們,真正引發了這場暴亂?
法官朱利葉的過激行為,無疑令人相當震驚。這些舉動雖然符合他的保守主義性格,但卻一反其沉穩老練的派頭,直接暴露了他的種族歧視,更讓審判的不公正昭然若揭。
情節出現了轉折,接下來,律師們找到了前司法部長克拉克,充滿諷刺的是,對方竟當著現任司法部長手下人的面,表示原意出庭作證。在排除了陪審團的預審廳辯上,克拉克作證道:“總統并不是司法部長的委托人;總統問我是否要對芝加哥暴亂的人提起訴訟,而我拒絕了,原因是,我們的刑事報告顯示,是芝加哥警方引起了整個暴亂,且七君子們之間沒有任何密謀。”
克拉克的證詞回答了“責任劃分”問題,解決了人們最初的懸念。但是,在這個新的判斷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急轉直下—法官判決不讓評審團以任何形式聽到這段前司法部長的證詞,這意味著陪審團無法作出足以改變整個“暴亂”性質的判斷。
公訴人謂“新司法部不能為前司法部的結論背書”的硬性規定,也十分荒謬。為什么一個國家權力部門只是更換了相應領導人,就必須否定之前所有的定性判決呢?相應地,究竟為什么起訴七君子和黑豹黨西爾的動機也變成了觀眾新的懸念。
在這場讓人倍感無力的戲里,導演對七君子的悲憤描繪也很到位,不僅有七君子主辯律師(馬克·里朗斯飾)的無力砸書,還有一直溫文爾雅的德林格(約翰·卡洛·林奇飾)拳打法警表現出的出奇憤怒。
下一場戲中,學生領袖海登(小雀斑飾)和嬉皮士領袖艾比(薩莎·拜倫·科恩飾)進行了一場思想場域與革命動機的交鋒思辨,他們的爭論互相補充、互相激發,側面驗證了有效溝通、真誠溝通、合理溝通的有效性,多元化思想的碰撞的必要。
在豐富而激動人心的辯證解釋下,電影進入了解開歷史“真相”的最后一次閃回。圍繞錄音,律師與海登預演證人與公訴律師的對話間,電影重演了當時的情境:已經被允許的集會遭到了警察的強制壓制,海登的好友倫尼被暴力執法、頭破血流,其時作為游行領袖之一、又是學生代表的海登雖然對此情形有所預判,但內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憤怒于毫無暴力準備的游行遭遇了暴力壓制,另一方面,他擔心局面擴大后不再能受自己的控制,一切將走向不可知的結局。
最終,海登還是鼓動集體暴力對抗警察,最終釀成暴亂。“七君子”在一座上流社會人士出入的酒吧門前被捕。嬉皮士領袖艾比道出了彼時社會分裂的真實現狀:“酒吧外是20世紀60年代,酒吧內是20世紀50年代”“時代正在那些不在意的人眼皮底下發生著”。


在最后的庭審中,艾比與公訴人就一句話、行為、甚至整個事件作出了各自不同的解答。時任尼克松政府希望對公民們的“思想”作有罪審判,這是政府的動機。而人民的動機,則正好相反。
“全世界都在看”的故事,它蘊含著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希冀。
在這里,陪審團的角色亦令人唏噓。作為全知視角的觀眾,自然會為艾比的激昂陳述動容,但對當時的有限視角的陪審團來說,特別是他們還被明令禁止不得知悉前司法部長的證詞,艾比和七君子也只是在為流血的暴亂而強詞奪理。
這樣看來,歷史確實是一種敘事,其以何種視角敘述,已經決定了它受到何種評價。當然,“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今天來觀看這部電影,沒有人會不代入當下的美國時事。
黑豹黨西爾的遭遇,是2020年被白人警察跪殺的弗洛伊德的“翻版”;七君子被審判并被定罪,和時下美國社會日益嚴重的撕裂何其相像;現任司法部長對前任司法部長的私仇,也更像是特朗普對決拜登的復刻……
究其本質,也不過是統治階級后面的建制派精英(共和黨)與民主派精英(民主黨)用價值觀抽空了人們奮斗的意愿,只關心站隊的統治術而已。其結果必然是阿倫特所論斷的—向著極權統治(特朗普不擇手段謀求連任) 邁進或社會被恐懼支配(特朗普支持者認為如果他不當選美國將衰落至萬劫不復),此時就連修正案第二條中本為推翻暴政的最后底線,也可以成為暴徒們“進京勤王”、占領國會大廈、濫用暴力的借口。
跳出電影故事的戲劇性,故事的現實意義是很強烈的。如果從國家作為一個共同體的原意上理解,政府只是在實行代行管理國家的義務與職責而已,當然不由所謂當權者的尊嚴或國家機器對人民進行審判后的勝利取得,而是應該靠維護人民的利益與尊嚴來取得。
當人民開始對抗政府,實際上已經凸顯了國家本身蘊含的對立又統一的矛盾。這一切,在導演索金平實的鏡頭語言里踏踏實實地匯聚成一個“全世界都在看”的故事,它蘊含著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