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寅：改革破“咒”

湯興

韓國總統是一份高危工作。

1月14日上午，韓國最高法院對前總統樸槿惠親信干政案和受賄案作出最終裁決，樸槿惠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加上此前干涉選舉案被判2年，累計獲刑22年，罰款180億韓元，追繳違法所得35億韓元。

據《韓國時報》報道，現任總統文在寅1月18日回應“會否特赦樸槿惠和李明博”時表示，現在談論特赦為時過早，國民共識是討論赦免的前提。蓋洛普最新民調顯示，反對赦免的比例（54%）遠超贊成（37%）。現年69歲的樸槿惠，或于2039年以87歲高齡出獄。

至此，韓國的11位前總統無一能全身而退。樸槿惠成為繼盧泰愚、全斗煥、李明博后第四位鋃鐺入獄的前總統，而其他七位或是流亡海外，或因政變下臺，或自殺，或被他殺，抑或因家人受賄而身敗名裂，這被稱為“青瓦臺的魔咒”。

誰締造了魔咒

青瓦臺的魔咒以1988年為分界點。這之前，韓國總統的命運陷入軍事政變、暗殺或被民運放逐的泥淖中。這之后，隨著首位民選總統盧泰愚上臺，檢察制度成了青瓦臺魔咒新的締造者。

新魔咒的潘多拉盒子于1993年正式開啟：韓國首位文人總統金泳三當選后，開始著手調查前總統盧泰愚和全斗煥。

1996年8月，漢城地方法院（今首爾地方法院）以軍事叛亂和內亂罪、謀殺上司未遂罪及受賄罪，判處盧泰愚有期徒刑22年6個月，判處全斗煥死刑。次年4月，韓國大法院終審判處盧泰愚17年有期徒刑和2628億韓元罰款，判處全斗煥無期徒刑和2205億韓元罰款。后來，兩人都被金大中特赦。

至此，檢察制度成為懸在韓國每任前總統頭上的一把刀。

“伴隨每次政權交替，檢察官都會成為新任政府打擊前任政府的‘政治報復工具，因此不斷出現前任總統下臺后遭受清算的結局，從而形成青瓦臺的魔咒。”上海政法學院東北亞研究中心學者牛曉萍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說道。

韓國各執政黨分保守派和進步派兩大陣營。牛曉萍指出，韓國檢察官體系整體上與保守派關系更為緊密。韓國憲法規定總統不可連任，若繼任者來自不同陣營，那么就可能對前總統展開清算。

這在李明博案中可見一斑。因同一陣營的樸槿惠繼任，李明博在卸任后沒有被立即清算，但在樸槿惠成為首位被彈劾下臺的韓國總統后，文在寅上臺僅5個月，韓國檢方就啟動對李明博涉嫌濫用職權的調查。3年后，李明博被判刑17年，并罰130億韓元。在文在寅執政期內，兩位保守派前總統監獄相會。

做韓國總統不得不相信“天道好輪回”。如今淪為階下囚的李明博，在其執政期內，推動檢察官對進步派前總統盧武鉉的調查，導致后者自殺。直至盧武鉉自殺前夕，檢方也未找到其貪腐的證據，只能將目光轉向其家人及前下屬。2009年5月22日，盧武鉉接到韓國檢察廳發來的通知，檢方讓其妻子權良淑于次日接受調查。翌日，盧武鉉在峰下村跳崖自殺。檢方隨后停止了所有與盧武鉉相關的調查。

文在寅在自傳中指出，盧武鉉被檢察系統調查一事純粹是政治報復。他提出，檢察系統權力過大，過分政治化，不受任何限制，已經到了無所不為的地步。

檢察官制度如何成為刺向前總統的利刃？這要從韓國的司法體系建立說起。

在日本殖民時期，韓國通過甲午改革引入檢察制度，設立了檢事局。日本戰敗后，1948年韓國公布《檢察廳法》，檢察院開始獨立運作，逐漸演變為現在的檢察官制度。1999年，在原有的檢察官體系下，韓國出臺了第一部特別檢察官法，賦予檢察官偵辦總統及其親屬、要員的權力。

文在寅矢志推行司法改革，先后任命了曹國、秋美愛兩位改革派的法務部長。結果，兩位法務部長都因涉嫌腐敗被檢察廳調查，引發民眾對文在寅司法改革的質疑。

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學者盧然，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說：“韓國的司法制度因沿襲日據時代的遺產，在體系與運作方式上，是典型的大陸法系國家司法制度。作為公職人員的檢察官，在職能設計上，受制于官僚體系較多。”

盧然還表示，韓國在1980年代的民主轉型過程中，制定了“總統任期五年且不得連任”的制度，強化了總統在任時期的權力，檢察權亦受在任總統較多控制。隨著總統權力的移轉，檢察機構往往會參與對前總統的貪腐調查。在體系上，韓國的檢察權之行使，帶有濃厚的“侍從”性質。

文在寅的司法改革

汲取盧武鉉執政時期的教訓，文在寅矢志推行司法改革，先后任命了曹國、秋美愛兩位改革派的法務部長。結果，兩位法務部長都因涉嫌腐敗被檢察廳調查，引發民眾對文在寅司法改革的質疑。

曹國僅上任35天，就因丑聞帶來的巨大輿論壓力而辭職。首爾還因此曾爆發要求關押曹國、文在寅下臺的大規模集會。秋美愛與檢察總長尹錫悅的“秋尹之爭”，則演變為愈演愈烈的法檢矛盾。

2020年9月，檢察院開始調查秋美愛是否利用職權助其子在服兵役期間違規休假。11月24日，作為反擊，秋美愛以涉嫌舞弊要求尹錫悅停職。這是韓國史上首次出現檢察總長被法務部長停職，引發軒然大波，各地檢察廳集體抗議。尹錫悅回擊“檢察總長不是法務部長的下屬”，并提起行政訴訟，要求終止停職，一周后尹錫悅被復職。

12月16日，秋美愛推動韓國法務部檢察官懲戒委對尹錫悅作出停職兩個月的處分，并被文在寅批準。同一天，秋美愛遞交辭呈。24日，停職8天的尹錫悅再次被首爾行政法院復職。文在寅隨后就尹錫悅停職處分案造成的混亂道歉，并在30日批準秋美愛的辭呈。

目前，法檢矛盾仍在繼續，文在寅于1月18日再次道歉說：“法務部與檢察機關應就檢察機構改革進行合作，但在這一過程中雙方出現激烈矛盾，（我）在此向國民表示歉意。”

盡管改革之路頗為跌宕，文在寅仍取得了重大進展。

在“鐵娘子”秋美愛的輔助下，2019年12月，執政黨控制的國會表決通過了《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設置法》。此舉從制度上制衡壟斷公訴權的檢方。2020年1月，國會通過了《刑事訴訟法修訂案》和《檢察廳法修訂案》，今后檢方對警方偵查活動的指揮權將被取消。12月10日，國會通過《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設置法修訂案》。同月30日，文在寅提名法官出身的憲法法院高級研究員金鎮煜為該處首任處長，該處于1月21日正式成立。

至此，文在寅的兩個目標“檢警偵查權調整”以及“設立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都取得初步勝利。

如何解讀這兩個改革重點？曾擔任過檢察官的韓國在宥律師事務所創始人崔弼在律師向南風窗表示，文在寅對檢警偵查權的調整，即把此前檢察官與警察之間的“指揮服從關系”轉變為“相互合作關系”。

“調整前，韓國檢察官被賦予了從啟動犯罪調查程序到終結案件的權力。由于案件調查只能由檢察官結案，因此警方調查的所有案件都要向檢察官報告，檢方與警察成為‘指揮服從關系。檢察官將審查警察是否遵照合法程序調查案件，若認為調查不充分，可命令警察重新調查或親自進行重新調查來糾正。此外，檢察官會獨立調查主要的經濟性腐敗案件、行賄受賄案件、毒品和犯罪集團案件等重大案件，并且，檢察官對法官判決的執行有指揮和監督的責任及權力。”

崔弼在律師告訴南風窗：“調整后，特別是警察擁有前期調查終結權后，預計未來刑事司法體系的主導權會由警察掌握。檢察官可直接調查的案件受到了限制，僅限于腐敗、經濟犯罪、公職人員犯罪、選舉犯罪、防衛事業犯罪、大型慘案等六大犯罪，以及與警察、公務員有關聯的犯罪。”

對于文在寅新建立的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崔弼在律師也給予了解讀：“在韓國，如果涉及政治敏感事項，高級公職人員成為調查對象，會啟動特別檢察官制度。然而，在各種政治對立及妥協、壓力的作用下，檢察官被質疑不再公正。基于此，文在寅設立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

該處作為反腐調查機構，可獨立進行調查起訴，調查對象包括總統、國會議長、國會議員、大法院院長及大法官、檢察總長、法官、檢察官、軍隊將領、廣域行政地區高級官員及其家屬。崔弼在對此提出了擔憂：擁有強大權力的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就像一把雙刃劍，也有被政治利用的風險。

文在寅能否破咒

文在寅曾在競選時表示，要將總統府搬遷至光化門。有人戲稱，是因為青瓦臺風水不好，總統要躲避青瓦臺的魔咒。現如今搬遷未落地，青瓦臺已在文在寅執政期內被檢察院搜查兩次。青瓦臺的魔咒，在文在寅取得司法改革進展的當下，是否已被解除？

越來越多國民已經厭倦司法改革導致的政治爭吵和黨派斗爭。此前，蓋洛普于2020年12月11日的民調顯示，文在寅“檢察改革”的好評率僅為10%。

上海學者牛曉萍對此并不樂觀。她表示，首先，司法改革之路仍任重道遠。自金泳三的文民政府以來，當局就已經對檢察機關進行了多輪改革，但始終未能成功。比起修訂方案的提出，法案予以執行落實更加困難。這不僅受制于國會中執政黨與在野黨的勢力格局，也受制于作為既得利益方的檢察機關的暗中阻撓。

《警檢偵查權調整法》與《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設置法》的順利通過，是文在寅改革的重要成果，但后續這兩個法案能否落地實施是關鍵一步。留給文在寅的時間已經不多，根據韓國憲法“總統任期5年且不得連任”，他的任期僅剩下一年零四個月。

韓國民調機構Realmeter于1月3日發布最新民調結果：文在寅支持率降至其上任以來的冰點，僅34.1%。據韓媒分析，除了經濟原因，如失控的房價、失業率上升等，還有原因是，越來越多國民已經厭倦司法改革導致的政治爭吵和黨派斗爭。此前，蓋洛普于2020年12月11日的民調顯示，文在寅“檢察改革”的好評率僅為10%。

這意味著，文在寅司法改革后續的落地執行，不僅會受制于國會中黨派的勢力格局、檢察機關的暗中阻撓，還將受制于國民的態度。

其次，大選格局出現了新篇章。Realmeter的民調還顯示，目前文在寅所在的民主黨的支持率僅為28.7%，而最大反對黨“國民力量黨”的支持率為34.2%。值得注意的是，法檢矛盾的主角之一檢察總長尹錫悅的支持率還在上漲，而他是否會接受在“秋尹之爭”中一直力挺自己的保守派的橄欖枝，作為保守派候選人參選總統，目前還未可知。

牛曉萍表示：“尹錫悅的支持率，完全動搖了民主黨此前李洛淵與李在明兩強爭霸的局面。如果同時考慮到尹錫悅父親在忠清道出生的特殊地域主義基礎，尹錫悅的支持率有繼續上升的可能性。與此同時，有民調數據顯示國民對文在寅政府進行審判的呼聲有上升趨勢。”

如果下一任總統由保守派當選，文在寅的結局將令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