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德國最大的執政黨,也是默克爾總理的權力支柱,基督教民主聯盟(基民盟)在1月16日閉幕的第33屆全國代表大會上以視頻會議方式選舉出新任黨主席。北威州州長長阿明·拉舍特擊敗其他兩位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弗里德里希·默茨和諾貝特·羅特根脫穎而出,成為今年9月26日德國大選后下一屆總理的最有力人選。
如果不出意外,他將出任兩黨聯合總理候選人,沖刺德國總理寶座。他唯一面臨的風險來自德國南部巴伐利亞的姊妹小黨基督教社會聯盟(基社盟)。該黨主席索德爾也是巴伐利亞洲的州長。索德爾目前人氣旺盛,是輿論界的寵兒。兩黨為贏得大選棄拉舍特而用索爾德的可能性雖然微乎甚微,但歷史上由小伙伴基社盟黨首帶領大黨基民盟競選總理并不是沒有先例。
無論今年大選的結果如何,無論是否能成功入主德國總理府,拉舍特已經成為德國乃至歐洲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德國一直是歐洲事務的主導者和幕后推手,而基民盟又是德國內政外交的主要設計者和工程師。
自德意志聯邦共和國1949年建國以來的72年歷史中,有52年是由基民盟政治家出任總理。其間阿登納、科爾和默克爾三位基民盟總理的執政期加起來就長達46年。戰后該黨的許多戰略構想和政治訴求包括“融入西方”“歐洲共同體”“德國統一”都成為了歐洲政治的現實。
拉舍特在接過這個重重的接力棒后如何運作,不僅德國政壇充滿期待,而且歐洲和美國也在密切關注。
然而,對于長期關注德國政治生態的人來講,拉舍特并不是一匹黑馬。恰恰相反,這位德國人口最多、工業實力最強州的州長和德國最大執政黨的新任黨主席將會繼續推進默克爾的“中間路線”。對內,尋求團結合作,反對極左及極右,嚴防社會撕裂;對外, 追求“多邊主義”“戰略自主”“大國平衡”。后默克爾時代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沒有默克爾的默克爾時代。
對中國來講,拉舍特的勝出無疑是一個福音。“尋求與默克爾政府的連續性”是拉舍特這次競選黨主席時提出的主要口號,也是他成功地把默克爾的支持者吸引到自己身邊的主要原因。
過去16年里,拉舍特一直是默克爾的忠實支持者。即使是在默克爾因為推行寬松的難民政策陷入黨內保守派猛烈圍攻的艱難時刻,他也沒有后退半步,在各種場合勇敢地捍衛著“鐵娘子”和她的“人道主義”政策。
拉舍特是一個堅定的歐洲統一主義者。他的政治生涯起步于歐洲議會議員。作為一名在戰后歐洲統一進程成長起來的政治家,作為一個來自歐洲心臟地區礦山工人的兒子,拉舍特視歐洲的內部開放與統一為他的政治生命線。即使在新冠疫情最為瘋狂的情況下,他也拒絕關閉他所治理的北威州與鄰國比利時和荷蘭的邊界。
默克爾在此次黨代會前曾多次表示要保持“中立”,絕不“插手”黨主席的選舉。然而在選舉前的最后一刻,這位“政壇元老”在黨代會的視頻講話中還是忍不住做出了某種“暗示”,希望代表們能選出一個優秀的“團隊”。
“團隊”是拉舍特和他的搭檔衛生部長思潘在競選中使用頻率最高的“選舉語言”,意在與另外兩名“單槍匹馬”參選,靠凸顯個人能力與氣質競選的候選人拉開距離。默克爾借強調“團隊精神”來為拉舍特站臺。選舉結果出來之后,除了當選人本人之外,默克爾應該是最高興的人了。
拉舍特的當選,不僅意味著默克爾的內外政策能得到延續,而且更重要的是能保護這位“黃昏總理”在她執政的最后一年里不受到黨內政敵的干擾甚至羞辱。
這次僅以55票之差在第二輪決賽中敗在拉舍特腳下的默茨不是別人,正是默克爾在黨內無人不曉、無人不知的批評者。19年前,當基民盟在施羅德任總理執政時還是反對黨的時候,默茨就是黨內的實力派人物。
身為議會黨團領袖,天天在議會前線與政府廝殺,他事實上是在野黨的實際領導人,不僅與當時的新任黨主席默克爾摩擦不斷,而且對她登上總理寶座的雄心壯志直接構成威脅。
當年默茨不敵默克爾各種權謀伎倆被迫讓位,使默克爾2002年成功以黨主席身份兼任議會黨團領袖。正是這個權力的“夢幻組合”,加速了她的權力與資源的積累,三年后大選擊敗社民黨的施羅德,成為德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理。
官場失手之后,默茨下海經商,但從未放棄過殺回政壇的野心。他沒有放過任何一次攻擊默克爾的機會,臥薪嘗膽,東山再起,默茨終于等來了望眼欲穿的良機。2018年12月他就競選過默克爾辭去的黨主席職位,結果因為發揮失常,關鍵時刻掉鏈子,發表了一個他這一輩子可能最差的演說,錯失良機。
拉舍特的當選實際上把兩位對華強硬派排除出了德國未來政壇的核心決策層,至少讓他們無緣總理府。德國的對華政策一向是由總理府主導,外交部基本插不上手。
時隔14個月后默茨再此飲恨柏林,這次線上選舉敗北,眼睜睜地看著拉舍特被推上黨主席寶座,確實是他兩年內第二次功虧一簣,只不過比上次敗給默克爾親自欽定的接班人、現任女國防部長AKK更慘。那次默茨只因為區區十幾張選票止步于黨主席寶座之前。
如果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中國可以被視為這次德國基民盟主席改選的最大贏家。拉舍特的當選實際上把兩位對華強硬派排除出了德國未來政壇的核心決策層,至少讓他們無緣總理府。
德國的對華政策一向是由總理府主導,外交部基本插不上手。這個現象是德國的傳統,也與議會民主體制下聯合政府的執政模式有極大的關系。德國體制下的聯合執政,大黨出任總理,掌管總理府,小黨推出副總理并兼任外交部長,這是常態。
外交的日常事務雖然由外交部處理,但與重要大國的關系,尤其是與美國、中國和俄羅斯這樣的核心大國的外交關系都緊緊地拽在總理的手里。除非是總理的心腹,即使你是黨內再有影響力的人士,也很難進入總理府對總理的外交決策施加影響,更不用說老跟總理唱反調的人了。
默茨是傳統的大西洋派,力主優先發展對美國的關系。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如何同中國打交道,將是歐美關系中的一個大問題,一個“大家”都繞不過的“坎”。言下之意,在關鍵時刻,在別無選擇的時候,德國和歐洲必須堅定地站在美國一邊。
默克爾從來沒有公開反對過這些黨內保守派的觀點。但不公開反對并不意味著贊成。在對美國的關系上,默克爾和她的追隨者都希望賦予德國和歐洲一個更加獨立自主的角色。和美國保持堅定的盟友關系不成問題,繼續鞏固北大西洋組織也不是問題。但默克爾希望這種關系是一種平等的關系。在關鍵時刻或與其它大國的關系上把美國的利益凌駕于歐洲利益之上,這是默克爾和拉舍特所代表的基民盟內“中偏左”主流勢力不能接受的。
所以,默茨敗給拉舍特,也就意味著親美派無緣總理府。未來德國外交的走向會受到這次選舉結果的重大影響。短時間可能還不會顯現出來。但一旦出現重大外交危機或緊急事件迫使德國在北京和華盛頓之間做出抉擇的時候,這次拉舍特擊敗默茨的正面效應中國定會感受到。
默克爾和拉舍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親華派”。他們的“口頭禪”是“歐洲的事情應由歐洲人自己做主”。就像德國政府發言人在反擊美國以保護“歐洲能源安全”為名對參與德俄“北溪2號”天然氣項目的歐洲企業實施制裁時所說的一樣,“歐洲的能源供應安不安全,這是我們歐洲人自己的事情。歐洲的能源安全戰略由布魯塞爾,而不是由華盛頓來決定”。
在第一輪就被淘汰的羅特根更是以對華強硬而著稱。早在2019年11月基民盟萊比錫黨代會上他就提出一項決議案,要求執政黨敦促聯邦政府將華為排斥在德國5G網絡基礎建設之外。只是在默克爾親自出面干涉之下,大會才達成不排斥華為,但要求對來自“威權”國家的5G設備實施嚴格“審查”的妥協。
如果說德國的議會里有一個跨黨派對華強硬派聯盟的話,那么羅特根就是這個聯盟的靈魂人物。就在前不久,他還發起了G7議員對華政策連線,呼吁西方工業七國團結起來共同對付“來自中國的威脅”。
與他的兩位手下敗將相比,拉舍特顯得更加中庸和圓滑。欣賞他的人稱他為實用主義者, 瞧不起他的人稱他為機會主義者。但在對待中國這個問題上,這位極有可能今年年底就成為德國總理的北威州長戰略思維相當清晰。
長期以來,他和默克爾一樣認同“交往”邏輯和雙贏效應,因此對美國發動的對華貿易戰和科技戰敬而遠之。中國大使從柏林到北威州首府杜塞爾多夫去拜訪他,這位辦公室離華為西歐總部所在地直線距離不到5公里的州長頂住反對黨和執政伙伴自由民主黨的要求, 閉口不談冠冕堂皇的人權題目,大談和中國合作的機會與前景,令許多觀察家刮目相看。
拉舍特的口才不太好,他沒有默茨唇槍舌劍的能力,也沒有羅特根滔滔不絕的演講水平。 但他就是憑著他樸實無華的實力(這一點和默克爾非常相像)把他以前的兩位領導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19年前,拉舍特還只是歐洲議會的一位后排板凳議員時,默茨就已經是大權在握,在柏林和布魯塞爾都能呼風喚雨的基民盟基社盟聯邦議會黨團主席,兩人等級與分量的層次在歐洲議會政治生態中有天壤之別。
8年前,羅特根任基民盟北威州黨主席的時候,拉舍特還只是他的一位副手。但羅特根鼠目寸光,在仕途上栽了個大跟斗,反被拉舍特超過去了。
那時羅特根還是默克爾麾下一位戰將,甚至可稱為心腹,身兼北威州基民盟黨主席和默克爾聯邦政府內閣環保部長的重任。
“難道歐洲只應該跟自己政治體制一樣的國家做生意嗎?如果這樣的話,歐洲只能把自己關在家里了。”
在默克爾強力支持下,羅特根出馬競選北威州州長。北威州可是德國政黨選舉爭奪的重鎮,德國8200萬人口它就占了1800萬,是個名副其實大票倉,也是老對手社會民主黨的大本營。拿下它,對于夯實基民盟在聯邦層次的實力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結果出師不利,羅特根敗選,灰溜溜回到柏林。默克爾希望他回去,對選民有個擔當,雖然輸了,但輸得要有尊嚴,回杜塞爾多夫去挑起反對黨領導人的重任,四年后再戰。可是羅特根不知哪根筋不對,不僅拒絕了默克爾要他回去面對江東父老的要求,而且還想當然地要留在默克爾的內閣繼續當他的環境保護部長。
默克爾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將他踢出了內閣,使當時還是意氣風發的羅特根顏面盡失,從此與“鐵娘子”結下梁子。被默克爾“清理門戶”之后,羅特根不僅丟了部長寶座,還失去了北威州黨主席的位置,被長期與自己較勁的下手拉舍特取代。
無奈之下,羅特根痛定思痛,重新從一般議員做起。靠著堅忍不拔的意志,他開始在外交和安全政治領域里辛勤耕耘,積累了豐厚專業知識和人脈,當上了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但從權力政治的角度看,這只是一個虛位,沒有什么實權。實權都在默克爾核心圈的人手上,可是他早不是那個圈里的人了。
拉舍特成了默克爾堅守北威重鎮的新戰將。他也不負眾望,居然在2017年的大選中擊敗強勁的社會民主黨人,把執政權奪了回來,當上了北威州的州長。正是在這個位置上,他感受到了來自中國、日本和韓國企業對北威州經濟發展的重要性。
州首府杜塞爾多夫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就是來自東亞的企業扎堆的地方。中國崛起之后,好多中國企業也把它們的歐洲和德國總部放在這個萊茵河畔的城市里。北威州在短短十幾年內成了中國企業在德國的大本營,也是中國投資最多的歐洲產業集群區域之一。
記者問他為何熱衷于同中國這樣的“威權”體制國家搞經濟合作,拉舍特給的回答是一個尖銳的反問:“難道歐洲只應該跟自己政治體制一樣的國家做生意嗎?如果這樣的話,歐洲只能把自己關在家里了。”
拉舍特同中國打交道的方式應該與他當“父母官”的壓力有很大的關系。畢竟作為北威1800多萬人口的父母官,他頭腦里想得更多的可能還是老百姓的就業機會和外國企業扎根德國的信心。這也是默克爾作為全德的父母官一貫友華的主要動機。如果拉舍特有幸繼默克爾之后入主柏林總理府,不僅是“鐵娘子”高興,中國也可大大地松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