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
【摘要】獨立紀錄片自誕生之日起,似乎就與底層敘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因觀照的內容多在主流秩序之外,曾經一度有邊緣化的跡象。但最近幾年,一些聚焦底層社會的獨立紀錄片在新媒體平臺和院線渠道上突然大熱,這與它們關注的視角、表述的方式、情感的傳遞、價值觀的倡導有著重要關聯,也是獨立紀錄片向大眾審美靠攏、亟待獲得更大社會影響力的表現。在主流敘事的精品紀錄片井噴式增長的映襯下,這類紀錄片在數量上并不具優勢,只是作為主流體系之外的補充。但從社會、情感、人文、歷史的角度觀照,它們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認真銘記的珍貴映像,是紀錄片人對這個社會秉持的良心,其價值值得重新認定。
【關鍵詞】底層社會;紀錄片;時代;價值
一、底層社會的非底層表達
“底層”一詞源于意大利社會主義運動領導人安東尼奧·葛蘭西的《獄中札記》,在中國特殊的文化語境中,底層主要指生存于社會或組織權力體系的底端,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處于被忽視的群體。[1]自中國步入市場經濟時期以來,個人財富的懸殊造成社會階層的急遽分化,到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進一步形成了階層固化,階層與階層之間流動的通道越發狹窄。那么,占據人口大多數的底層百姓在社會結構調整的過程中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存現實,這成為一些有深厚社會責任感的影像工作者思考觀照的對象。特別是獨立紀錄片領域,從20世紀90年代新紀錄運動興起至今,30年的時間里,留下了對底層社會的頻頻觀察與注解。但按照時間軸進行剖析就會發現,不同時期關于底層社會的紀錄作品,在面貌和風格上是差異較大的,近年來的優秀獨立紀錄片呈現出了價值觀回歸主流的特征。
(一)記錄的對象
當體制內的紀錄作品熱衷于描摹“廟堂之高”時,體制外的獨立紀錄片一直對“江湖之遠”情有獨鐘,底層敘事甚至曾一度成為獨立紀錄片的獨有“專利”。在新紀錄運動伊始,紀錄片對主流話語的反叛較為激進,這從它記錄對象的選擇上可見一斑:“性別認同,少數民族,殘疾人群體,底層生活,礦工、性工作者、失地農民、打工者、吸毒者,規模更加擴大,涵蓋的社會面極為廣闊。”[2]這個圈層甚至往往與礦難、犯罪等社會新聞聯系在一起,在主張社會權利方面無法為自我發聲,被一些學者稱為“游民群體”。[3]30年過去了,階層固化已成為現實,但互聯網革命使基層草根擁有了相對話語權,微博、微信、抖音及其他短視頻平臺為他們提供了發聲渠道,甚至可以說,不管收入和身份如何,一個擁有ID賬號的人是不可能成為“游民”的,純粹的“游民群體”數量在減少。由此我們也看到,影像工作者對底層的觀察和記錄的對象大多瞄準了普通百姓,比如打工者、小商販、小吃攤攤主、留守兒童、老人等。在人格與行為上,記錄對象不是邊緣化的,以在院線上映的紀錄電影《生活萬歲》為例,迪廳領舞女孩真真在失戀后想的是“我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條好漢”,而14組人物中最苦的賣唱的盲人夫婦,生活觀念是“有牛生,有馬生,我有的是人生,人生很難得”。這些人物雖然居于底層,但人物的價值觀與主流觀念沒有沖突,對社會主流秩序并不持對抗情緒。
(二)事例的選擇
毋庸置疑,幾乎所有的紀錄片都有其時代意蘊,但更具體地來看,選擇事例的普遍性與典型性上是有所不同的。早期的獨立紀錄片闡述的事例更傾向于個人獨特的印記,以個體作為時代的一粒微塵來體現對時代命運的思考。如《北京彈匠》中在城鄉夾縫中謀生存的農民,《鐵路沿線》中以撿垃圾為生的流浪兒童,《麥收》中為生活所迫的性工作者等。而當下的紀錄片與早期獨立紀錄片相比,在事例的選擇上更注重典型性與代表性,較少去選擇一些“曲高和寡”的事例,選材更接地氣。比如吳建新導演的《九叔:掌管夜市30年的江湖人生》,其關注的是一位用江湖手段管理夜市30年的夜市“市長”和攤販們在政府改造夜市計劃下個體命運的變遷。鄭瓊導演的作品《出路》,用6年的時間展現出了3個出身不同階層的孩子逐漸顯現出的人生鴻溝。社會管理手段、城市規劃、教育、階層固化……這些主題體現的是當下這個時代存在的主要現實問題,是事關大多數人甚至每一個人生存權益的,而非創作者對少數群體的觀察。
(三)敘事的方法
紀錄片的主題表達離不開故事和人物。但相比較之下,早期的獨立紀錄片會采用散點式敘事,即在一個大主題下將一切相關信息都呈現出來,其中的意蘊由觀眾體會。比如王兵導演的《鐵西區》,用長達9個小時的三個獨立單元展現了老東北一個重工業區走向沒落的過程,以及在此生活的人們空虛乏味的日常。主題重大,令人震撼,但絕不是追求大眾收視的作品。以觀眾的視角看,用幾個小時的時間呈現一條街或者一個工廠里發生的打牌、吵架、閑談等日常瑣事,節奏緩慢,可視性或許不強。紀錄片發展到當下,故事化敘事的模式更加強化,整體上線索清晰,故事緊湊,情節性強,甚至出現了電影化的傾向,有些還直接以獨立電影的身份進入院線上映。這是互聯網時代紀錄片大眾化的體現,因為只有符合大眾審美,才能獲得更高的點擊量,才有資本回收的可能,也才能贏得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力。
(四)情感的基調
早期的獨立紀錄片出于對“游民”群體的關注與呼吁,反叛意味較重,漫無目的的人生,沒有出路的未來,命如螻蟻的無奈,都是片中經常帶出的主題,情感色彩較為頹廢、孤獨,人性的溫暖只是這暗色中的一抹亮光。相比之下,近幾年出現的獨立紀錄片更為關注的是底層普通百姓,并非邊緣化的人群,因此,在情感基調上更為溫暖明亮一些,在悲憫的基礎上激勵色彩較多。導演任長箴形容《生活萬歲》是“進窄門,走遠路,見微光”:“微光是生活中小小的信念,不是偉大的理想,而是一個個小小的盼頭,支撐著我們往前走,把一道道坎兒邁過去。”[4]這種對苦難的態度是積極的,首先是對人間苦難與不公有著清晰的認可,其次是沒有大而空地描繪不切實際的愿景,也沒有任由情緒被苦難現實裹挾,而是在這種基礎上認定,要克服苦難,越過苦難,迎著自己的信念堅定地生活下去,等到生命向好的那一天。這是一種全新的情感基調,既暖且痛,充滿悲愴與希望,也充滿了勵志色彩,符合中國文化求真向善的主流審美。
二、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的價值
與近幾年精品迭出的官方話語體系紀錄片相比,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在數量上比較小眾。雖然其中一些作品向資本借勢,又通過互聯網平臺獲得了較高的社會關注度,贏得市場和藝術的雙重禮贊,但歸根結底只是極少數。拍攝條件較苦,資金籌措難,市場風險大,這三重“大山”成為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發展的三重障礙。但無論如何,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都具有其他影像作品無法替代的重要價值。
(一)社會價值
當下正值紀錄片創作繁榮時期,類型之豐富、話題之龐雜、手法之多元,都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不管是宏大敘事的時政類紀錄片、雋永厚重的歷史類紀錄片、壯美瑰麗的自然類紀錄片,還是誘人饞涎的美食類紀錄片,都收獲了數量龐大的粉絲群體,成為紀錄片類型中耀眼的元素。但只有這些,還不能夠證明紀錄片具有“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相冊”這一功能。當前中國的社會階層中占據絕大多數的仍是普通百姓,甚至是草根階層,這些人在時代飛速發展的進程中是什么樣的生存狀態,決定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實面貌。但現有的文化框架中,精英文化、主旋律文化和流行文化占據了主流,對社會基層細胞的苦與樂記錄篇幅較少,關于底層社會的更少,“在市場化的背景下,紀錄片的創作會更加注重觀賞性和娛樂性,也就相應地降低了其社會批判的功能”。[5]而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正是在影像領域強化了社會批判功能,實現了對社會的全景式記錄,“哪有什么底層,只是我們在刻意遺忘”,對底層生活的記錄與關注也是追求社會平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更重要的,它們反映了我們這個社會存在的一些深層問題,如教育公平問題、城市拆遷問題、農民進城問題、老人情感問題等,“某種意義上說,傳媒就是社會公眾通過公共討論的方式來調節社會沖突的一個公共話語空間”。[6]每一部底層社會紀錄片都是社會問題與沖突的集中展現平臺,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下了真實且富有力度的注解。
(二)情感價值
人總是要在激勵中才能更好地前進,但精神文化產品怎樣才能更有效地對公眾進行激勵,在中國的文化框架下一直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在熒屏占主流的主旋律作品給公眾提供了熱烈、崇高的情感激蕩,但在現實的苦難面前有時會顯得有些紙上談兵。精英文化為社會公眾提供了價值范本和努力方向,但對普通公眾的情感引導可能會產生割裂和斷層,有時甚至會起到反向的作用,而流行文化對社會的引領更偏向于商業作用,從這一點上說,現有精神文化產品對普通百姓的激勵還有待提升。而底層社會紀錄片的出現則為這種情感激勵提供了另一種模式:一個個小人物的奮斗史,對厄運的不屈和反抗,“暖而痛”的情感基調,不管主人公的處境如何令人心酸,都力爭在苦難中尋著微光,努力爬坡過坎,這也是許多人在觀看它們時感到感動和震撼的原因所在。“含淚微笑,努力活著”,真實的底層社會紀錄片才能更好地完成大眾對于社會問題、人生問題的內心治愈。同時,這些作品還展現了人們在物質之外,對社會尊重和情感關懷的渴求,而這正是當下這個物質社會所忽視的。
(三)人文價值
人文性是紀錄片的重要特征。而底層社會紀錄片無疑是最能體現人文精神的紀錄類型之一。在這些作品中,充滿著“對人類共通情感、道德精神層面的個性化描述,人對自身的生存狀態、對歷史、對環境、對自然的深層次思考”。[7]這些描述和思考并不是站在創作者的立場去加以評判的,而是用一幀幀的畫面,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個形象鮮明立體的時代群像,反映了這些人物故事中所透露出的文化內涵。以《九叔:掌管夜市30年的江湖人生》為例,創作者為我們展示了一套有別于法律法紀之外的隱性的社會管理手段或者規則——江湖,作者不惜筆墨地向我們展現了這套規則在底層社會的行之有效,當然并不是褒揚的態度,而是對這種文化的合理性表示尊重。通過夜市上一個個攤販的故事,讓觀眾看到了社會的多面性,看到了人的多面性,粗糲、復雜且真實。人們看到后甚至忍不住會莞爾一笑,因為這種文化的印跡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但放眼望去,卻很少有作品對它進行詳盡呈現。
(四)歷史價值
學者何蘇六等認為,紀錄片是和時代“互動”的,因為它可以將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文化,一個時代民眾的生活方式乃至社會發展變化記錄下來,從而成為見證國家變革、社會變遷的“歷史鏡像”[8],那么,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蘊含的歷史價值就更加無可替代。以紀錄片《最后的棒棒》為例,觀照對象是在生存線上掙扎的重慶“棒棒”(挑夫)群體:改革開放以來,山城重慶獨特的地勢特點曾一度催生出高達幾十萬人的棒棒大軍,他們在負重前行中送走了青春年華,也送走了屬于他們的時代。如今社會交通發達,物聯網鏈條幾乎可延伸到任何角落,那些年老體衰又身無所長的棒棒們該何去何從?導演何苦用一年時間的體驗式跟拍,展現了老黃、老杭等一群平均“工齡”22年的棒棒們艱難的生存現狀。這種關注與記錄是極具歷史意義和人文關懷的,無論這個群體將來何去何從,這一段記錄都是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而這是那些體制內主流價值影像作品所不能實現的,它體現出紀錄片是一種視野寬泛的記憶媒介的特性。
三、結語
綜上所述,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經過30年的嬗變,已經在價值觀念、表述方式、情感色彩等方面發生了巨大變化,由邊緣型的影像作品逐漸向大眾主流文化靠攏,成為負責任、有深度、有溫度的視聽載體。就傳播力來說,它們比宏大敘事的主流價值觀影像作品更熱辣鮮活,更接地氣,更具有真實的力量。而對底層社會的觀照與記錄,也體現出我們這個時代對經濟高速發展之下社會如何更均衡發展的思考,是人文關懷的直接體現。基于此,考慮到國內紀錄片旺盛發展的態勢,如能對底層社會獨立紀錄片也給予更高的關注,同時在政策上進一步寬松,資金上進一步扶持,將可能誕生出更多的優秀作品來,那么對于我們的國家和社會來說這都是一件善莫大焉的好事。在未來,回望歷史,人們會感謝創作者們為時代留下如此全面而飽含深情的珍貴映像。
參考文獻:
[1]馬廣賢.游民影像:獨立紀錄片底層社會的文化建構[J].電視指南,2018(2):162.
[2]呂新雨.新紀錄運動的力與痛,書寫與遮蔽:影像、傳媒與文化論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64.
[3]馬廣賢.游民影像:獨立紀錄片底層社會的文化建構[J].電視指南,2018(2):162.
[4]葛怡婷.《生活萬歲》用15個人的生活經歷告訴你,人間沒有不值得[EB/OL].https://www.yicai.com/news/100075060.html,2018-12-07.
[5]徐蕾,常曉洲,王召.傳播美學視域下我國主旋律電視紀錄片發展探析:以《話說長江》《再說長江》《輝煌中國》為例[J].新聞愛好者,2020(4):87.
[6]何秋紅,黃召婷.我國失地農民的媒介鏡像考察:以《人民日報》為中心[J].新聞愛好者,2018(6):63.
[7]湯雪.淺析人文精神在紀錄片中的具體體現[J].新聞傳播,2013(3):149.
[8]何蘇六,韓飛.時代性互文互動:改革開放40年與中國紀錄片的發展譜系[J].現代傳播,2018(12):111.
(作者單位:河南廣播電視臺發展規劃部)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