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疲憊生活中的孤獨夢想家

知許

費爾南多·佩索阿是葡萄牙人。

在葡萄牙語中，“佩索阿”的意思既是“個人”，也是“面具”。很巧的是，從1888年到1935年，這47年的時光中，他心有靈犀地扮演著這樣的兩個角色。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在自己的周圍虛構一個世界，用從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環繞自己。直到多年后，他依然沒想明白，是這些人不存在，還是他自己不存在?！@樣的遐思有幾許眼熟，的確，與莊周夢蝶頗有些相似。

就這樣，他虛構了很多人物，并把他們當作朋友。六歲的時候，佩索阿虛構了一個名叫“帕斯”的人，并且給帕斯寫信。在佩索阿看來，“帕斯”是個真實的人物，這個人的經歷、模樣、言語，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仿佛世界上的的確確存在這樣一個人。在與“帕斯”，其實也就是他自己的通信過程中，佩索阿感受到了極大的樂趣。

后來，他開始寫作，使用大量不同的名字，這一舉動的產生和“帕斯”是分不開的。

他正規使用的異名有十幾個，給予他們身份，創造他們的生活，各不相同。佩索阿常用的異名有三個：雷斯、卡埃羅、坎波斯。他最著名的詩集《牧羊人》，便是以“卡埃羅”這個異名發表的。

事實上，這種寫作手法被稱作“異名”，而不同的人物身份背后，反映出的是創作者不同的性格，也就是各式“面具”。不同的面具交織組合而又相差相異，聽從佩索阿的指揮，與“自我”一起，架構起佩索阿的文字世界。

佩索阿還經常以某個異名去評析另一個異名的作品。例如，他曾以異名“克羅塞”去評價佩索阿和坎波斯（這兩人都是他自己）的作品：“佩索阿是個比較純粹的知識分子。他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對感覺和情緒的理智分析方面。他的分析可以達到完美的地步，使我們幾乎屏住呼吸?！薄翱膊ㄋ咕哂泄畔ＥD詩人內在的心靈。他擁有來自智力、感情和身體感覺的所有力量。此外，他還有完全相反的品質——建構的力量與詩歌的有序發展?！?/p>

其實這一點，也與莊子很像。莊子的齊物論，講求的便是物我為一，模糊萬物的界限。

文字世界之外，佩索阿的身份則普通到不可思議，他只是一個大半輩子生活在里斯本，基本上哪里都沒有去過的平平無奇的外貿公司小職員。他去世以后，大家才知道那十幾個著名詩人其實都是佩索阿。

這樣普通而有一絲窘迫的身份，更有利于讀者從他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就好比卡夫卡筆下的主人公經常是小職員，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的主角是廢紙打包員，費力不討好的工作，微薄的薪水，惶惶不可終日，迷茫地奔波，看不到未來的光亮。

渴望踏上了解世界追尋幸福的旅程，然而現實是經濟實力并不允許他們松懈片刻，連肚子都不一定能填飽，又能上哪里去追逐所謂的夢想呢？

內心世界可能是豐富的、飽滿的，但又有些虛無縹緲。遠方固然值得向往，無奈謀生是跨不去的一道坎。

想到這些，是否有幾分感同身受？有沒有聯想到在大城市四處謀職、入不敷出的自己？還不完的房貸車貸，領導劈頭蓋臉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遠在家鄉的父母電話中的關切或責備……

還包含一種容易泛濫又易作矯情的情愫 ：孤獨。

不過，佩索阿之所以可以成為佩索阿，而不是碌碌無為的一分子，在于他的精神世界，即文字和創造。他孤獨，清醒，深刻。

如果說他的生活是一間密不透風、暗無天日的狹窄屋子，文學創作便是一扇窗，特定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開啟，佩索阿以這扇窗為籌碼，博得夢想家的名號，豐滿自己精神世界的羽翼，跨越空間時間，跨越現實生活。

他坦然地承認自己和他人的雷同，然而，“在這個雷同的后面，我偷偷地把星星散布于自己個人的天空，在那里創造我的無限”。他創造無限的方式就是寫作，不曾停歇地寫作。他生前只出過一本詩集，但是1935年去世時，人們在他的大箱子里找到了兩萬七千份文件，里面裝有他寫下的一萬多首詩。

佩索阿最為有名的一句詩要數：“你是活了一萬多天，還是僅僅生活了一天，卻重復了一萬多次？”

其實，看了他其他的作品，會發現更多引人共情的字句。

很多人都講，讀他的詩總能從某個角度發現自己。的確。

佩索阿最打動人的一點在于，他能給人以安慰。

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內心是一支隱形的交響樂隊。我不知道它由哪些樂器組成，不知道我內心中喧響和撞擊的是怎樣的絲竹迸發，是怎樣的鼓鐸震天。我只知道，自己就是這一片聲音的交響?！眱刃那楦泻退枷胧怯行┨摕o的，但虛無并不代表毫無意義，恰恰相反，它能讓人暫時忽略生活的不確定和無奈，更深刻地同自己真實的想法對話，獲得精神層面的自我慰藉。

“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的內心世界。”

待在自己那間悶熱黑暗的小房子，有了窗戶，便也能夠自娛自樂。

物質從來都不能真正地束縛住思想，那些以現狀為借口綁住自己的人，無非是眼界不夠開闊。

能夠思考的方面有很多很多：關于生命與美好，佩索阿說“有時我聽到風吹的聲音，我覺得僅僅聽聽風吹也是值得出生的”；關于價值觀念和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佩索阿說“這個世界的誕生并非為了讓我們思考，而是讓我們觀看并認同”；關于做夢，佩索阿說“人在夢里過虛偽的生活，畢竟還是過生活。舍棄是一種行為。做夢是需要獲得自白，不過讓不真實的生活代替真實的生活，借此滿足不可遏抑的活的渴望”。

《我不存在》一詩中他寫道：“關燈，閉戶，把走廊里的拖鞋聲隔絕。讓我一個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靜待在一起。”他的精神世界就是如此，平靜卻不失熱情，飽滿而毫不花哨，靜如不見風浪的海，落日余暉傾灑下來，波光粼粼，閃得細碎。

費爾南·佩索阿就是這樣一位疲憊生活下的孤獨夢想家，他的職業平凡而普通，另一面卻高屋建瓴、引人深省，他在步履匆匆的同時，以獨樹一幟、細膩深刻的情感打動人、慰藉人，他的精神世界孤獨但又自由，他的靈魂別具一格，豐富飽滿。文字是船只，他借此環游整個宇宙。

編輯/胡雅琳

佩索阿（1888—1935），生于里斯本，葡萄牙詩人、作家，葡萄牙后期象征主義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1894年創造了自己的第一個異名舍瓦利耶·德帕斯，1895年寫下自己的第一首詩。代表作有《使命》《不安之書》《自決之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