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令應該是冬至。天空中夾雜著幾絲干澀的雪,爸把自行車從昏暗的樓道里推出來,胡亂拍了拍上面的灰,用腳勾住車子的支撐架,然后把包得跟個粽子似的我放到自行車后座。
我說想在河堤邊的空地上堆個雪人玩,爸說好。然后媽給我戴了她秋天就織好的毛線帽。她管這叫小紅帽,因為那上面有一顆大大的紅色毛絨球球,我搖頭的時候,它也跟著晃。我和爸就這樣在屋里的火爐邊烤了會火,剝了一個圓鼓鼓的烤地瓜,然后兩人一車沿著河堤邊晃悠。
冬天的濕冷總會使人昏昏欲睡,哪怕也不過下午四五點鐘。街上已經沒什么人在溜達了,而零星的幾家小店也陸續滅了星火。我坐在車子后座,捂得嚴嚴實實,拽著爸的衣角,讓爸講故事給我聽。
風很大,總是吞沒著爸說出的話。我只好把身體使勁往前趴著,用捂住耳朵的手露出一個口子斷斷續續地聽爸講。那些祥林嫂哭孩子的故事啦,囊螢映雪的故事啦,匡衡鑿壁偷光的故事啦,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陪我睡一次覺。
那幾絲干澀的雪也在斷斷續續的聲音里洋洋灑灑不知去了哪里,夕陽染紅了河灘邊上堆滿落葉的柳樹林,一只斷線的氣球在風里飄啊飄。
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了,在我關于童年的記憶里,總是有這么一幀畫面。這樣的畫面,往往帶著一種懷舊風格的濾鏡,在腦海里久久地定格。
那時候,我們還住在小城里一個叫作群眾路七十八號院的地方。說是院子,其實也就是一堵墻圍著幾棟樓罷了。里面還有一排小平房,是高層住戶放煤球的雜物間。下雨的時候,往往雨水混雜著泥土、煤渣一起灌下。我們常常喜歡在屋頂上面躥來躥去。再往里走一點,是一棵老槐樹,很大很大,至少在孩童眼中,它能遮住一整個冬天的陰霾與一整個夏天的炎熱。
回到院子的時候,窗子已經起了霧,可我抬頭望著,仍然隱隱約約看到了媽媽在廚房里轉來轉去的影子。冬天不比夏天,樓道里一點兒飯菜的味道也聞不出來。我把玩著放在手套上的小雪球,拽著爸的衣角:“媽做的肯定是酸辣土豆絲,我剛剛都聽到油鍋刺啦刺啦的聲音了。”小雪球在有溫度的樓道里一點點化成了一攤水,我顧不得卸下手套,喘著粗氣便大喊:“媽,我回來啦。”爸跟在我后面,也喘著氣,身體往后傾著:“別喊別喊,我開門。”
果然是酸辣土豆絲。飯菜的熱氣和爐子的熱氣一起往我臉上撲,把凝結在臉上的冰都烘成了水掛在我的眉毛、睫毛,還有臉蛋上。我半跪在板凳上偷偷用手捏起一根土豆絲就往嘴里放。媽站在窗子開了半條縫的廚房里,急得直叫:“哎哎哎,現在別吃,等會你葫蘆哥哥和阿姨要來,你進來,有話和你說。”
我極不情愿地推開那個帶老式木頭框架的玻璃門往廚房里走。媽穿著一件黑色毛衣,可是紅色秋衣的線在黑毛衣袖口的位置突兀地冒出了頭,滑稽極了。她還套著紅色的棉馬甲,棉馬甲上又套了藍色的大圍裙。這幾乎是她進廚房的必備。
媽把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然后從圍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零碎碎的錢:“你去樓下給咱買兩塊錢的饅頭,再買一份面皮回來。”我抓著一把錢,盡管頭上還扎著兩個沖天小辮,可一下子便覺得自己也是大人了,于是連帽子也顧不得戴就往外面跑。
賣饅頭還有面皮的地方,只要出了院子的大鐵門往西走兩分鐘便到了。我踮著腳擠在一堆大人里面扯著嗓子喊:“阿姨,要兩塊錢的饅頭還有一份面皮。”由于常常在那家店買,店里的阿姨早早就記得我了,她女兒和我一般大,叫英子。媽每次牽著我回家的時候,總要指著坐在小店旁寫字的英子數落我半天:“你啊,什么時候有人家英子一半用功就好啦,天天就知道玩玩玩,瘋丫頭一樣。”我低著頭,總要小聲地嘟囔兩句:“英子平時也玩得瘋著嘞,那是你沒看見。”
英子又坐一個小凳上抱著書在看了,還好這次媽沒在。我提著面皮和饅頭,攥著找零的硬幣往院子里跑,然后到廚房如數交給媽。媽把鍋鏟靠在一邊,轉過身,接過我手里的東西,邊收拾著邊問:“剩下的錢你也沒買個糖吃?”我說沒有。媽就滿意地把硬幣塞進了她的圍兜,張羅著往外端碟子端碗。
葫蘆阿姨和以前一樣,我總是老遠就能聽到她在樓道里喊門的聲音,然后媽就趕緊取下圍裙把門開出個縫,好探出半個腦袋堆笑:“嫂子,來來來,快進來,飯剛做好,葫蘆快去洗手吃飯了。”接著順手接過阿姨手里大包小包的東西:“哎呀,嫂子,來就來,帶這么多東西干嗎。”葫蘆哥哥有時候抱著他新買的遙控汽車,有時候又是我認不得的變形金剛,還有時候拿著奧特曼的碟,一進門便吵著讓爸放給他看。
大人們吃飯總愛聊我們聽不懂的話,我們便躲到有電視機的屋子里開始搶遙控器。盡管媽早就說了,哥哥來了是客人,得讓著他,然而我為什么要讓著他呢,他還比我大呢。可是我搶不到遙控器,便堵在那播著《變形金剛》的大屁股電視機前不讓葫蘆哥看。他正入迷,我一擋,自然是急了眼,沖過來就往我胳膊上抓掐。我也不客氣,抓起他的手上去就是一排密集的牙齒印。屋里仰著頭大哭的小孩自然引來了屋外講話的大人。我說:“葫蘆哥哥他先抓我。”他說:“毛毛妹妹先咬我,還搶我遙控器。”爸也犯了難,最后索性關了電視,帶我們去西山玩。
冬天黑得早些,西山最高的那座峰呈出一個凹下去的樣子,時隱時現的月亮終于徹底地出現在那個缺口里,我總覺得那上面好像掛了一只小猴子似的,在山尖尖里躥來躥去地跳。
我們編狗尾巴草,扮僵尸玩,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更喜歡的,還是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吹一大口蒲公英。漫天的蒲公英便被糊在了我們的臉上,我們常常尖叫著往有星星的地方跑。
后來我也去過那座山,山里的野花依舊向西而開。小星星該閃的閃著,小村莊該綠的綠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稼人,還是同以前一樣扛著鐵锨往村子里趕路。有風吹來,吹散了一朵盛開的蒲公英。
等到晚上的時候,我也還是會習慣性地撂下拖鞋,站在堆滿雜物的陽臺上跟阿姨和哥哥揮手說再見。我們家在三樓,和路燈一般高,所以夜晚即便不開燈,也晃得屋里亮堂堂的。我很喜歡那個位置,左邊廢紙盒,右邊易拉罐,媽給我放了一個小凳子在一堆雜物中間,我就常常趴在那里望。
有時候能望見下了班的爸爸一路小跑著回家,有時候能望見剛去完超市的媽媽又提了一大袋吃的往回走,有時候正好能看見我最好的朋友瑤穿著小裙子在樓下喊我玩,常常是她正仰著頭,而我正俯著身,就這樣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然后我就沒命了似的往樓下跑。
我和瑤是在夏天認識的。我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看到她在院子里一個人吹泡泡玩,穿著碎花裙子,五月的傍晚有點風,也有點涼,這是我們第一次遇見時的樣子。那時候太小了,以至于后來是怎樣熟絡起來的,都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她的虎牙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她很愛沖著我笑。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有時候扎成一把,有時候扎成兩個馬尾,還有的時候,海藻般的長發在夏夜里隨風飄散。
我怕疼,媽每次給我梳頭發的時候,我就使勁踮著腳尖,推她的胳膊,亂叫一通。媽便把大梳子往鏡子前一扔:“你看看,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叫我怎么梳,跟個毛頭瘋子一樣。”我哭喪著臉:“你那么使勁干嗎,疼死啦!”“頭發這么亂,我不使勁,能梳起來嗎?”媽叉著腰數落起我來了,“以后你自己梳,我可梳不了。”眼看要遲到了,我就這樣狼狽地扎著歪歪扭扭的一撮小辮子去了學校。后來,媽索性拉著我剪短了頭發,每天早上只消卡一個小卡子便可以出門。
五月的大槐樹開了一樹盛大的花,瑤扎著辮子,我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時不時揪一揪她的小辮,軟軟的,像春天剛剛學會呼吸的小草。我們拎著塑料袋在大槐樹下撿槐花,捧回滿滿的一袋子讓媽媽做給我們吃。她媽媽做甜味兒的,我媽媽做咸味兒的,我們換著吃。我更喜歡甜甜的槐花飯,而瑤說她喜歡咸味兒的槐花飯多一些。
我們一起撿奇奇怪怪的石頭,攢著硬幣去小賣部買辣條,爬到那棵大槐樹上去蕩秋千,談論我們所謂的長大與遠方。
院子里的那個秋千,是隔壁老爺爺用粗麻繩在大槐樹的樹枝上搭起來的,那個不規則的木板能支撐住我們兩個小孩子全身力氣的鬧騰。我們一顆星星也抓不到,就試著碰天上的鴿子,南來的飛鳥從地平線上一群一群地冒出,走過了春便是夏,直到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燈火相遇的時候,我們才肯踩著夜晚清涼的風跳下秋千回家。
“一會回去,我媽肯定又要罵我了。”我拉著瑤的手,往回家的路上小跑著跟她說。
“沒事,你就和阿姨說你去我家看了會書,作業也全都寫完了。”瑤倒是不怕,“晚上回去再寫會字,準不會挨罵。”
我爬到了三樓的樓梯口,怯怯地敲一下門,差點一個趔趄撲在地上,又忘記了,媽總喜歡在夏天的夜晚半掩著木門,好讓涼風能溜進來待一會兒。
果然,茶幾上擺了一堆瓜子皮和半包還沒嗑的葵花子,大屁股電視機又在播千篇一律的后宮劇。媽邊看電視邊等我回家。我盡量不讓我的小涼鞋發出聲音,慢慢地移到她跟前:“媽,那個,作業我在瑤家里寫了,然后,然后,我準備去看會書再寫兩頁題。”
“給你說了早點回來早點回來,你給我在外面要瘋到什么時候?”
“我沒……”我想反駁,可一點底氣也拿不出來。
“再說,旁邊那棟樓的那個老奶奶你們不害怕啊,小孩子家家大晚上的亂跑準要被抓走的,到時候我可不管你。”媽自顧自說著,我也自知理虧,在一旁低著頭摳手指甲,一聲也發不出了。
可是旁邊那棟樓的老奶奶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為什么大人總不讓我們和她玩。她經常一個人坐在石凳上面,抱著一個假的洋娃娃沖我們笑。我和瑤搶著要抱她那個假洋娃娃,她也就癡笑著給我們了。只是用手緊緊地護在底下,眼睛一刻也不離開,真當它是個寶貝兒似的。有時候,我隱隱能從大人的閑談中聽到些許關于她的事。
“一樓那個老太婆,真的是越來越神神叨叨了。”
“就是,聽說上次追著一個小孩子跑,把小孩嚇得三天不敢出門。”
“唉,可惜了,要是她兒子還在就好了,多好個娃娃,對她媽可孝順了。”
“可不是嘛,命啊,這老太太以后的日子啊,更難著呢,孩子不在了,老漢也不在了,她這個樣子啊,后半輩子指不定闖出個什么事來……”
這個院子總有一些無所事事的大人,在我們小孩子瘋跑著繞圈玩的時候,她們就揣著滿滿兩兜的瓜子,圍成一圈,有節奏地往外吐著瓜子皮,曬著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與自己無關緊要的話。
我一直覺得那個老奶奶很是慈愛,因為我們跑著玩的時候,她也常常湊過來追著我們跑,偶爾還會拿出一顆塞在皺巴巴糖紙里的水果糖給我們吃。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神神叨叨”一定是個極好的詞語,所以還經常笑著對別人講:“我覺得你神神叨叨的,可好啦。”
這時候,媽要是在我旁邊,一定白我一眼,用手拍拍我的腦門兒:“小孩子不懂少說兩句話。”我也不管那么多,吐一吐舌頭便跑到一旁玩去了。穿過暖洋洋的太陽,跑進被風吹得搖搖擺擺的黃昏里。
空氣里的塵埃一粒一粒在光里轉動著,一個有著溫暖陽光的清晨,媽媽半跪在我的床邊,一邊用雞毛撣子撣著我床頭的灰,一邊掀開被子把我拉起床。我不情愿極了,扯起被角重新蓋在我的肚腩上,用手擋著眼睛上跑來的幾縷太陽。
我看見,隨著雞毛撣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床單上,那些空氣里的塵埃更加粒粒分明地轉動在光里了,它們往往一同升起,然后,自顧自地散開在那些初晨有霧、傍晚有風的日子里……
編輯/胡雅琳
作者簡介:
王彤樂,1999年冰月生,陜西人。現就讀于西安某高校。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歌月刊》《延河》《散文詩世界》《青少年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