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lly

1
他醒來的時候看了時間,是凌晨四點三十六分。
微微拉開窗簾,對面樓窗戶后的燈果然一如往常亮著。
近來天氣涼,那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窗簾便也擋著,只透過窗戶投下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
他有些可惜,那個姑娘最是喜歡開著窗戶看書,風微微吹拂她的發絲,翻動她放置在書桌上的書,她只是淡淡笑著,像是苛責一個玩鬧的孩童一般嘀咕著風。
如果,天氣再好一些就好了。
他想,這樣就可以看到她微笑的嘴角像是天上的月亮。
可是這樣也很好,他轉念一想,可以肆無忌憚盯著那處的光亮看,不需要害怕被發現,不用擔心一個不留意就驚擾了她。
2
凌晨四點,發現海棠花未眠。
他是在一個失眠的晚上看見那束光的,很明很亮,從那頭的窗戶牽引而來,照耀得周圍白亮如晝。
他瞇著眼睛看著那個還在埋頭奮筆疾書的人影。他想,這應該是一個姑娘。頭發短短的,到耳朵處,柔軟服帖地貼合著頭皮;露出的手腕很秀氣,握筆的姿態也很好看。
姑娘突然抬起頭,左手習慣性地把一側的頭發往耳朵后面攏,自然是攏了個空。她愣了一下,而后才意識到自己剪了頭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應該是最近剪的發型,在這之前她應當是留了多年的長發。
是一個正在奮戰的學生??粗蛔雷拥臅?,他推測著。并沒有什么興趣再繼續看下去,他打算關上窗戶。
這時候姑娘突然把視線轉移到窗外,看著天,然后伸出兩手食指與大拇指兩兩相連對著天上比了一個圓,咧嘴露齒笑。
他有些困惑,不知道她這個舉動是為了什么。他微微側了身子,順著她注視的方向看見了天上的月亮。
他突然就明白了這個姑娘在做什么,她對著天空,用雙手圈住了月亮。
在這一瞬間心跳如雷。怦怦,怦怦,一聲一聲震得人心慌,他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人是很容易因為一些細枝末節而心動的。比起全方位意義上的完美,一些微小的細節更容易讓人心生愉悅感。
就像是現在,就像是此刻,他便因為這個圈住月亮的舉動而動心。
客廳里的鐘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是整點的提示音。他看見時針指向四點。
有一句話在這時不合時宜地涌入腦海: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
3
這個世界是很小的,說白了,街坊鄰居西家長東家短,買個菜的工夫什么都能抖露出來。
更何況還是一個要準備高考的高中生,能夠打聽出來更是沒有難度。
他在餐桌上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問母親周圍是不是有高考生。
母親沒想到他對這個感興趣,也因為他難得開口而倍加歡喜,便也不問他想知道這些做什么,掏空腦袋把這些日子聽到的消息一股腦地和他說了。
他其實對別人的事沒多大興趣,但是為了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消息還是得耐著性子。
所以只是扒飯,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母親看見他這會兒心情好,忙不迭地夾了一個雞腿往他碗里放,說話的聲音帶了點哀求 :“吃個雞腿吧,好不好?”
他沒動,但是也沒反駁,盯著那白花花的雞肉好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夾起來吃。
味道比印象中好很多,看得出來是花了心思的。
他其實是想說你不用管我的,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口。
倘若真的是不用再管他,他現在也不會在這,而是待在哪個陰溝里去了。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負擔,一個大大的、拖后腿的負擔。
4
“我說了,我不要?!彼话阉﹂_母親的手的時候用了力,母親被他推得往后踉蹌了幾步,扶著桌子才堪堪站穩。
看著母親狼狽的樣子,他心里的內疚鋪天蓋地襲來,又在下一瞬間冷了心腸。
車禍只是損傷了他的腿,還沒有損傷他的腦子。他依舊很清明,越是清明就越是頹廢難堪。
他看著母親,母親的眼眶泛紅,他依舊斬釘截鐵:“我不要去!”
他怕不怕?
他怕。
他怕什么?
他怕努力過后,就真的只能被宣判死刑。
比起努力,努力后依然回天無力才最讓人絕望。
5
夜里做夢,夢見高中。
他在足球場上肆意奔跑,迎著風,風將他的發絲吹起來,露出汗黏黏的額頭。眉眼里全是笑意,掩蓋不住的少年意氣。
是一個美夢,含著笑醒的,醒過來之后卻成了噩夢。
冷汗浸濕了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躺在床上咽了口口水。下半身像是麻痹了一般,不能動彈。他想了想,伸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很好,不疼。他這么怕疼,幸好不疼。
他笑,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又戛然而止。他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黑暗,好像這樣就能從黑夜里尋到什么一樣。
什么都沒有,依舊是無窮的黑暗,隔閡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自己未來的人生,埋在一片黑暗中。
好半晌,他閉上眼睛用臂力支撐自己努力翻了個身,側著臉埋在枕頭里。安安靜靜,呼吸均勻,好像已經睡著了。
枕頭上,有一處的顏色漸漸變深了。
6
那個孩子,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喜歡“可惜”這個詞。大概是因為聽得太多,而這個詞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那些人憐憫的眼神、可惜的嘆息,并沒有安慰到他,反而一下一下像一把利刃一次次地往他的心口上扎。
很疼,疼到只能豁達以對。
他也曾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啊,有著健康的小麥肌膚,也曾在操場上揮灑著汗水,也會在進了一個球之后和隊友歡呼擊掌。
如今,長時間不見天日的緣故,他的肌膚已經變成了不甚健康的慘白色。
只是,這一次“可惜”是用在那個女孩身上。
那個女孩是第三次高考。
他一愣:“第三次?”
“聽她家里說平時考試都還好,一到高考就……反正每次都有些意外。”母親輕飄飄說道,給他舀了一碗烏雞湯。
第三次。他想起夜夜亮到天亮的燈光,這樣的努力有什么意義呢。
他沒多問,埋頭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并不油膩,紅棗和枸杞的清甜巧妙地融進湯中。他又喝了一口,對著母親笑:“好喝?!?/p>
母親也笑,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那就好,那就好。”
7
是燈,刺眼的閃光燈,他抱著足球瞇著眼睛望過去,然后一片黑暗。
再醒來是刺眼的白。
黑白是這樣極致的顏色,逼得他歇斯底里,哀嚎咆哮。母親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顫抖地抱著他,像小時候一樣,抱在懷中語無倫次哄他:“沒事沒事,會好的,媽媽在呢,媽媽在?!?/p>
是酒駕,然后脫離了原駛的路線,直沖沖往旁邊的人行道上撞。
有些親戚口無遮攔,說他福大命大沒有生命危險。
他猩紅的眼望著毫無知覺的腿問道:“那您告訴我,怎樣才叫不幸呢?”
神色猙獰,嚇得親戚出了醫院說他傷到了腦子,是個瘋子。
年年的三好學生,別人家的孩子,永遠第一的成績,高居榜首的狀元,足球小子,老師的得意門生。
那些曾經的贊美鋪天蓋地,也絲毫不能給此刻的絕望帶來一絲慰藉。
家庭聚會。
有人以為他聽不見,背著他小聲對自己的小孩說:“我現在都不圖你有什么長進,健健康康就好?!?/p>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將杯子擲到墻上,摔得粉碎。
周圍嘩然。
他再也不愿走出家門。
從高處墜落是什么感覺?
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8
母親輕輕敲開他的房門。
他還在看書,昏黃的燈光打在書頁上讓人產生莫名的暈眩。
母親像是想說什么,躊躇著。他看見母親的雙手不安地摩擦著,眼神躲閃,局促不安。
他大抵是知道母親想說什么的,但是始終不開口。
他是任性的,一貫是這樣,他甚至覺得自己當初的懂事體貼都是假象,現在的自己才是真實的,惡劣又卑鄙。
母親的視線和他對視上,訕然一笑又迅速轉開。
他突然產生了負罪感。
母親何罪之有呢,她最大的錯不過是她是他的母親。
他說:“我去?!?/p>
母親一愣,像是沒聽清,看著他眼神期盼,手在微微地顫動,為了掩飾這種激動而緊握住雙手。
“什么?”聲音很輕,像是大一點就會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緩緩眨了幾下眼睛,重復一句,如同母親無數次期盼的那樣:“我會去復健的,明天就去?!?/p>
母親沒有什么大的動靜,輕輕點了點頭,說:“好,這樣啊,好,我去聯系?!?/p>
然后走了出去,幫他帶上了房門,和往常的每一個夜晚一樣。
他拿起書,接著剛才的繼續看。
房子的隔音很好,但是他卻能聽見抽泣聲。
壓抑的,像是小獸一般的哭泣,一聲一聲,眼淚從指縫滲出滴落在地板上,濺起水花,落在他的耳邊,響在了他的心上。
那是他的母親。
有水打在紙上,啪的一聲,那么響又那么輕,浸濕了紙張,模糊了視線。
他想,那并不是他的眼淚,他的嘴角是向上勾著的,勾得越來越大,咧開嘴角笑得肆無忌憚。
9
他把自己所有的高中筆記全部找了出來,拜托母親交給那個姑娘。
母親有些迷惑,小聲囁嚅道:“可是,可是那孩子是文科生啊?!?/p>
“沒關系,語數外三科總歸是差不多的?!彼肓讼胗盅a充道,“主要是一些學習方法和分解步驟,萬變不離其宗,看懂了一部分應該能舉一反三?!?/p>
母親點點頭,又看著他,眼睛緩緩眨了幾下,顯然是想問他怎么和這個姑娘認識的,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他已經大半年沒有出門了,他排斥把自己不健康的身軀在人群中展露出來讓人指指點點,他不想接收同情的眼光,也不想接受所謂的善意。
那些都像是凌遲的刀子,一刀一刀讓他體無完膚。
他以為他習慣了。
10
“恢復得很好,只要堅持鍛煉,再次站起來的概率是很大的?!贬t生和母親在一旁討論。
母親感激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他沒有湊過去聽,反而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藍天。
他記得,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天還是暗的,馬上要下雨,到這里卻是晴空萬里。當真是十里不同天。
有一只小鳥飛過來,站在窗口對面的樹梢上,是黑色的,只有額頭上有一揪豎起來的白。
他看著它,它也看著他,都沒有動。
他緩緩眨著眼睛,小鳥歪歪頭。
母親和醫生已經說完了,走到他身邊蹲下幫他理了理褲腳。小鳥撲棱一下飛走了,只留下剛才站過的樹枝在空中微微晃動。
11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偶爾他也能看見那扇窗戶透出來的光亮。
他想,那個姑娘一定又把窗戶打開了,一抬頭就是月亮,一低頭就是未來。
這個城市的春天總是格外潮濕,一潮濕他的雙腿就隱隱有痛意。
母親擔心他,將他的房間挪到了陽光更充裕的主臥。
可是她不知道他有多開心,雙腿有了痛意,疼痛相比于無知覺是上帝給予的殊榮。他寧愿痛著,至少證明他仍是有希望的。
距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白天變得冗長。去醫院鍛煉開始占據他的大部分時間,回家后的疲憊和疼痛讓他除了吃飯再做不了任何事情。
扶著墻顫顫巍巍,像是走在懸崖峭壁上,一次次摔倒在地,因為疼痛冒出來的大顆大顆的汗珠滲透了一件件的T恤。
母親心疼他,紅著眼,嘴角帶著笑說:“就這樣吧,今天就這樣吧。”
他想到那凌晨四點的光亮,無知無覺開了三年的海棠。
他垂下眼簾說:“再試一試吧?!?/p>
6月末。
母親帶給他消息:“那姑娘今年考得不錯,上了一本線,就看怎么報志愿了。”
她將手上的糖遞給他:“她說我們給的筆記很有用,特意感謝,拿了一堆東西過來,不過我都回絕了,就拿了幾顆糖。”頓了頓又說,“她說過兩天上門來,把筆記本還給你,你……”
她欲言又止,他已經快一年沒有叫朋友來家里了,更不要說外人。
是旺仔牛奶糖,喜氣洋洋的紅色,笑口大開的喜氣。
他接過,然后剝開一顆往嘴里放。
很甜。
然后他點頭:“嗯,好?!?/p>
他已經能夠扶著欄桿緩慢挪動了,不能站很久,但總歸是不需要人幫扶了。
他倚著窗戶往外看,那棵樹已經長得很高了,高過窗戶,再看不到樹梢。
又一個夏天要過去了。
夜里的海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