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我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失眠,在夜深人靜的凌晨,感覺整個身體都在往下墜。頭發陷入枕頭,身體埋進被子。一切仿佛熱帶雨林,在我被潮濕包裹前,我蒙著汗睡了過去。夢里是一條沿海公路,風夾雜著潔白的味道,戴棒球帽的孩子們沿輔道奔跑,手握竹竿追逐一只紅嘴天鵝。
在礁石旁的U形轉彎處,領頭孩子的竹竿敲空了,穿過海水砸在了我的喉嚨上。那之后,我再也沒睡著,密布的黑暗落在床上、眼窩、每根神經。我盯著窗簾縫隙透過來的光痕,像是柔軟的肥皂,久了,會從兩側向內消逝,暗掉,再亮起。
陽臺的窗戶沒關,風吹著洗衣機垂落的排水管。那光痕的源頭是樓下閃爍的路燈,照射在草地上凝結成淡黃色的霜。安靜的黑夜,我聽到了很多細小的聲音,像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倒插進每一根神經。心跳仿佛旋渦,一折一合。
那段時間為了睡著,我嘗試過很多辦法,但都無濟于事。
失眠的夜里,我把Cat Power的《The Greatest》循環了很多遍,她唱著:“The stars at night turned you to dust. Melt me down……”最后聽得腦袋昏昏沉沉,耳朵里一陣刺痛。
上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去泰國。在曼谷機場降落的時候,遇到大霧,飛機在半空盤旋了很久。我穿著很厚的衣服,近乎要吐出來,只好把頭抵在前座,死死捏住手里的時尚雜志。飛機降下來后,那本雜志被我按出一道很深的折痕,好像當時的恐懼,都盛在了那道折痕里。
那幾日的睡眠倒是規律,很輕,沒有夢。起床的時候,披一件外套坐去陽臺。昨晚的果汁就放在外面,瓜子皮零碎地落在四周。太陽升起來,遠處是云朵和閃閃發光的椰林,還有機動的聲響,好像摩托車在發動。陽臺下是個巨大的游泳池,浮著充氣的鴨子,水藍得像是碧透的天。
東南亞的海都是晶藍色的,一眼可以望到底。倚在淺海的浮漂上,把身體泡進海水。浪卷在肩膀的感覺像是拳頭,風把頭發吹起來。有些成年的東南亞人駕駛著摩托艇,去海中央捕撈扇貝和螃蟹。后艙巨大的引擎撥開兩條細長的水線,仿佛一個人沉悶的呼吸。
大二的時候,我跑去外面找了兼職。一間做科教片和晚會記錄的工作室。上班的地方很偏僻,近乎到了郊區。從窗戶向遠處望,能看到一大片泥沼。下雨天跑出去買水,一些穿著雨披的中年人蹲在里面,不知道拿軍用鏟在挖著什么。
一起工作的人都十分古怪。中午吃飯的時候,哪怕是聊到各自人生的規劃,也要對對方認真地評頭論足一番。好像被格子間禁錮了很久,必須要證明自己的想法。
有陣子我站在陽臺,看辦公室里坐著的人。電腦屏幕的光很亮,他們的臉都被映成相同的顏色。
在那里待的時間,只做了個很簡單的片子。修改卻將近持續了一個星期。那時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覺得簡單的任務快些做完,這樣就可以做更多的東西。可是因為離上交的日期還很遠,主管就一直看不順眼。她每天都會說出一堆問題,多到我要記在本子上,晚上對著一條條改動。可我第二天交給她,她又會提出新的問題來。
直到有一天,她要我修改一串字體的顏色。可那是個動畫效果,修改起來特效也要重新做,很麻煩,并且這個顏色是她之前告訴我這么用的。我這么告訴她,她說,是嗎?那我當時可能說錯了。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然后拿起書包就從工作室走掉了。外面下著漫天的雨,噼里啪啦,出門就撲進了眼睛。關門時,我聽到她在后面沖我大聲地喊,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拍什么電影……
我沒有反駁她,就把門重重地關上了。天上亮起了閃電,我把傘撐起來,雨水噼啪的聲音就在頭頂綻開。跑去小吃攤買烤腸的路上,我心想,要是沒帶傘就好了,雨水澆濕頭發,這更符合一個落魄者的形象吧。想到這,我突然難過起來。不是為剛和別人吵完架,而是我做了叛逆的事情,卻好像沒有以前勇敢了。
去年冬天,在太原幫瘦子拍畢創。幾個人住在老式筒子樓內,很冷,走廊里的燈要使勁兒跺腳才能亮起來。
老太原的雞絲面很好吃,我經常偷偷溜出片場,跑去樓下吃上一碗。面湯配油酥燒餅,在那種寒冷里也變成了奢侈的暖陽。
在劇組結識了很多有趣的朋友,水哥,帆哥,芳芳。還有個太原當地的女孩,她偷偷給我帶了一袋糖炒栗子。外屋拍攝的時候,我們就躲在陽臺剝栗子吃。她比我大三歲,想要去英國讀書,現在還在學語言。國內的電影都好無聊啊,她坐在地上,邊吃栗子邊對我說。
每天晚上都和瘦子聊到很晚,談幾年前在北京藝考,一些往事,或者喜歡的女孩。混沌的記憶被時光消解,只剩下單純的美好。
印象里,殺青戲選在了一間廢棄的工廠。導演想拍攝方案的時候,我和瘦子扛著攝影機爬上了一座斑駁的高樓。樓梯是在樓體的外面,上去的過程中,我們都沒有說話。直至爬到樓頂,他把機器架起來,鏡頭對著的,是一片枯黃的村莊。停運的水塔邊站著鴿子,秸稈燃燒起的煙悠悠長長,飄到天上,消融成一朵云。
學校偏僻的位置有個小操場,跑道是干凈的塑膠,上面畫著潔白的線。操場四周生長著一叢綠樹,午后的陽光灑下來,光暈就在樹葉的縫隙處閃閃發亮。
在學校的時光,平淡得就像那個操場一樣。我每天在教學樓、食堂之間穿梭,偶爾有同學要拍東西,就跑去外面半天。其余的時間,幾乎都待在宿舍里,寫劇本,聽歌,或者看看新出的電影。
身邊的同學鮮少討論電影,大家在意的,都是哪個師哥師姐畢業賺到了多少錢,認識某某衛視的制片人。班級也自發分成了幾個團體,平時很少交流,背地里學到了什么也不和別人分享,好像彼此之間都是敵人。有時候我想,他們真的熱愛電影嗎?或者,他們只是覺得,扛著攝影機,在現場指揮別人的樣子很酷。
抵觸這種剝離的關系,使得我有一陣都厭惡坐地鐵。地鐵上的人總是面無表情,捧著手機看綜藝,或者專心睡覺。你會覺得很陌生,好像在這個不重視文化的時代,彼此之間都放棄了交流,世界變得不再柔軟。
我想起我生長的城市,那里沒有地鐵,只有棱角分明的公交車。以前,我總覺得那兒的霧霾太嚴重,困住了我的藝術夢想。但現在回想,汽車一路顛簸,人們抓著扶手,還會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看不清形狀,模糊著,所有人都停留在此刻的寧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