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兆林
從事民國通俗小說及天津近現代文學史、新聞出版史研究三十余年的倪斯霆君,在歷經一段特殊日子里醞釀、完成的又一部著作《文壇書苑憶往錄》(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0年)出版。他讓出版社專門制作了一百本的毛邊書送朋友,惠贈給我的就是這樣一本。
毛邊書作為文人雅嗜,在上世紀初的民國時期曾風靡一時,現今出版已很少見到了。毛邊書在國內并非古已有之,而是起源于歐洲。如果追根溯源,權威的說法,周作人和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1909年合作出版的《域外小說集》,應是中國最早的毛邊書;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也是第一部以合集的形式,翻譯多國多作家短篇小說作品的著作。對毛邊書情有獨鐘,與魯迅早年負笈東瀛,在西風東漸的日本接觸西方書籍的裝幀藝術,不無關系。在魯迅的“樂此不疲”下,自上世紀二十年代中葉起,毛邊本大行其道。據史料記載,除周氏兄弟外,郁達夫、郭沫若、張資平、林語堂、冰心、蘇雪林、謝冰瑩、施蟄存等不少新文學的大家名家,都曾出版過毛邊本。作為一種圖書樣式,如今毛邊書的出版幾近湮滅,冷不丁手頭出現一本,不免有幾分欣喜。
《文壇書苑憶往錄》在書桌上躺了兩天,實乃不想過早破其原貌。摩挲良久,翻找出一把精巧的蒙古刀,權且就當作書刀了。
一杯清茶裊裊,無邊暗香襲人。薄薄的刀刃將書頁徐徐劃開,伴隨著“嘶嘶”的裁紙聲,裁開書邊的愉悅,如水面蕩舟船槳劃過留下無盡的漣漪般,引人遐思。裁開一頁,翻看一頁;書頁依次打開,毛邊漸漸絨起。翻看這本毛邊書,不免有了幾分追訪先賢文人墨客那種民國遺風的流韻。
裁書自有欣喜。刀鋒劃過,書頁漫卷,你對這本書下一頁的探究、好奇,促成一種沖動,會讓你更加迫切地想一探究竟,以早識廬山真面目。
和倪斯霆君相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1984年,我剛剛入職百花文藝出版社,在《小說月報》當編輯,便時常見他在我們出版社的那座小洋樓里出入,和很多人都很熟識的樣子。有時看他和一些老編輯在辦公室閑聊,有時在地板“嘎吱”作響的昏暗樓道里,也見他和什么人在起勁地說著話。現在從這本《文壇書苑憶往錄》印證,當初看似閑聊,組稿,實則更大的意義在于,他或因職業行為所使,或在不經意間,以自己的親歷親為,卻在參與著一些文學的過往,記錄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代文學輝煌的一些印記。想來那是他所供職的《天津書訊》報,剛剛創辦不久,他也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濃密的蔓過耳朵的長發,透著一股瀟灑和不羈,黑框眼鏡匹配著儒雅的談吐,他的身材雖不及后來的魁梧,但當年顯然也屬于玉樹臨風的那種。他時常到我們編輯部來坐,主要是和時任《小說月報》室主任的李子干先生攀談。一來二去,我們也就熟絡了,借此偶爾寫個“豆腐塊”投給《天津書訊》。當時社里還有規定,凡在《天津書訊》報發表介紹本社圖書、期刊的書評文章,在出版社可以獲取同等額度的稿酬,以資獎勵。
他的這本書,凡牽扯到天津出版的往昔,記述的大多是百花文藝出版社的故事。這可能和他總往“百花”跑稿子有關吧。因在“百花”社的因緣際會,我翻看這些書寫“百花”的往事舊聞,便倍感親切;因為他寫的一些人,就是我朝夕相處的老同事!由是,讀這本書,不僅僅能親手制造“毛邊”,感受毛糙糙的書的質感,更有對書的內容的喜悅。里面很多篇章都有讓人重回舊日時光的感觸,可謂書刀裁出的是一頁頁往昔歲月的回響啊!
《未收入孫犁任何文集的“新春寄語”》中寫道,1982年五卷本的《孫犁文集》問世后的幾年,《梁斌文集》《李霽野文集》《方紀文集》及《王蒙文集》《浩然文集》《馮驥才文集》《蔣子龍文集》等相繼殺青,“出版文集”遂成為百花文藝出版社的一大特色。而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天,最先打照面的就是文集室的諸位編輯。入職報到那天,在人事科辦妥手續后,《小說月報》的老主任趙克明先生笑瞇瞇地帶我到編輯室和大家見面。從人事科出來,樓道盡頭左側就是編輯室。我有些忐忑,來到慕名已久的出版社,又被分配到當時幾乎家喻戶曉的名刊,內心的激動自不待言。走進編輯室,只見屋內書桌、書柜擺放的滿滿當當,書桌前的幾位編輯老師聞聲抬頭,未及老主任介紹,青澀的我慌慌地就想上前握手。老主任笑笑,說,這幾位是文集室的編輯,咱們的編輯室是里間屋和這外屋的半間。我有些尷尬,那幾位同事倒是不以為意,揚揚手或笑一笑就算打過招呼了。這幾位就是文集室的編輯張雪杉、申文鐘、楊建新。后來才知道,那時出版社用房緊張,組建不久的文集室和《小說月報》共用辦公室,而所謂兩間中的一間,還是將這座小洋樓臨街的露臺搭棚筑墻改建而來,冬天冷夏天熱,以后每年當雨季來臨,常見老工友龐師傅登高爬梯去修屋頂。據前輩講,這條件已經好多了,1980年《小說月報》剛創刊時,棲身于二樓過道一間只有六平米的小屋,然而創刊僅半年,到第九期時印數已高達187萬份(徐柏容:《期刊:長流的江河》,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創造了期刊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跡。無論是《小說月報》還是文集室,抑或還有其他科室,那時的工作條件可謂簡陋、艱苦,但大家對待事業丁是丁卯是卯,絕不打折扣,這才有了“百花”出版的輝煌。
《胡絜青圖解〈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兒”》一文,記述了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在新中國的第一個版本,就是由“百花”社于1979年底整理推出的。然而,其后的1985年10月,“百花”社還出版過一個“加厚”版本,可能對《四世同堂》的出版更有意義。
1979年出版的《四世同堂》,實際上是一個并不完整的版本。它共分三部,前兩部《惶惑》《偷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在重慶的報紙連載后,曾出版過單行本。第三部《饑荒》,1949年老舍先生在美國創作完成,在幫助翻譯家蒲愛德翻譯成英文后回國,這部分內容于1950至1951年,在上海的《小說》雜志也只是連載到一半即停。1979年的那個版本,便是由以上這些內容組成。顯然第三部不僅篇幅短,而且結尾也顯得有些突兀,這讓《四世同堂》全書有些美中不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美國發現了《四世同堂》第三部的散佚部分,這才讓人們知道最終情節的發展脈絡和結尾的大致梗概,“百花”社因此又將這失而復得的三萬余字,冠之《四世同堂·補篇》書名,以單行本形式出版。1985年的“加厚”版本,便是以大團圓的方式,將三部合為一書出版,厚度竟達1246頁。書中插圖仍是著名漫畫家丁聰創作的那24幅漫畫作品,畫面人物惟妙惟肖。可以說這個版本努力完璧,足以告慰老舍先生了。而這個版本的審閱修訂者之一,是時任《小說月報》主編的鄧元惠女士。作為1979年版本的責任編輯,鄧主編對這本書的再版傾注了心血。在編輯部,常常見她在看完《小說月報》的稿件后,稍事休息又埋頭伏案,在她那用文件柜隔出來的“工作間”,在橘黃色臺燈柔和的光束映照下,全神貫注地在重新審看這部厚厚的書稿,那久久不動的背影讓人難忘。這個“加厚”版本的《四世同堂》出版后,鄧主編送給我一本,一直留存至今。
1988年鄧元惠主編退休,繼而又返聘回出版社在編審室繼續發揮余熱,差不多又工作了十年,才真正解甲歸田,頤養天年。世事難料,因我五年前已離開出版社另謀他職,所以去年才得知,三年前鄧元惠主編去世了。難抑悲傷,輾轉和她的女兒微信聯系上,我發給她一篇很早以前寫的文章,其中談到了鄧主編。我說:不想惹你傷感,但我想表達一種情懷吧,希望你理解。她女兒回復道:董老師,雖然沒見過您,不過以前常聽媽媽提到您,所以對您的名字還是有印象的。(文章)收到。我會好好拜讀,并轉發家庭群,謝謝!——昨天正好是我媽媽的忌日。看到此處,我的心不免一悸,眼睛有些潮濕。我回復道:真沒想到,這么巧。也許是一種心靈感應吧,我很想念鄧大姐……
時光易逝,往事如煙。不經意間,歲月的留痕也許會在某個瞬間觸動你的心弦。
現在來看,雖然在出版社工作了大半輩子,但對“百花”社的歷史淵源,也僅僅是從一些老編輯的只言片語里,略知一二。看完此書一些談史論今的篇什,對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前世今生,有了更加真切的感受。史海鉤沉,又搜尋了一些史料,讀后不禁令人撫今追昔,感慨萬端。
抗戰勝利后,1945年底,天津的進步學生楊大辛和幾個同學籌措資金,在與海河對岸意租界毗鄰的遼北路(今已不存),創辦了一家集圖書編輯、出版印刷和門市銷售為一體的書店——知識書店。創辦的初衷,即“為了表達青年人對知識的渴望”。店標是一盞造型簡約的油燈,火苗幽微,象征著在漫漫黑夜里閃耀的光芒。書店銷售的進步書刊,很快引起國民黨情報機關的注意,便衣特務經常來此鬼祟逡巡,這讓幾位合伙人有些不安,意欲撤資,書店經營頓時陷入困頓。此時,楊大辛想起了在一次飯局結識的自稱“重慶商人”的朋友李克簡。那次相遇,楊李二人一見如故。從李克簡的談吐,他對魯迅、《吶喊》以及解放區文學的暢談,追求進步的楊大辛斷定,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商人”。
楊大辛的直覺是準確的。受中共中央北方局城市工作委員會的指示,1945年初,《新華日報》的李克簡奉命秘密回到天津從事工運、學運地下工作,不少進步學生就是通過他組織的讀書會,接近的黨組織。果然,李克簡很爽快地答應了楊大辛的請求,合伙經營,但提出一個條件,就是書店也要銷售國統區出版的一些書籍。這讓楊大辛很是不解,而李克簡的一番解釋,讓他恍然大悟:書店由紅色變成灰色,才能長久存在,不會引起國民黨特務機關的注意。由此,書店除了秘密銷售進步書刊,逐漸成為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從那時起,這里存放過運往解放區的藥品和電臺器材,掩護過前往解放區的同志,成為中共地下聯絡站,發揮了不小的作用,直至天津解放。楊大辛后來才知道,李克簡的注資是黨的經費,而在天津解放的過程中,有一千四百多位像李克簡那樣的黨員,在這座城市從事著危險的地下工作。
據書中《天津出版史料》記載,1950年5月,在市軍管會文教部的指示下,天津另一家由地下黨領導的“讀者書店”并入知識書店,仍為出版、發行、印刷三位一體的企業,楊大辛任經理。10月,按照政務院《關于改進和發展出版事業的指示》和《第一屆全國出版會議五項決議的通知》要求,因出版、發行、印刷性質不同,原則上應予以區分,“逐步實現科學分工”,“公私出版業均應爭取條件,逐步實行出版與發行分工,出版與印刷分工和出版專業化的方針”。根據這一精神,1952年5月,知識書店將發行工作并入新華書店天津分店,1953年又將印刷業務劃歸天津第一印刷廠。1952年9月,經出版總署和天津市委批準,以知識書店出版部為基礎,成立了天津通俗出版社,由天津市文化局局長、著名作家方紀兼任社長。“通俗出版社的建立,就出版專業來說,是解放后天津最先建立起來的地方國營出版社。在全國各地方出版社中,也名居前列。就業務來說,它又是知識書店出版業務的繼續和發展,所以說,知識書店是天津通俗出版社的前身。”(《對韋君宜〈回憶“天津書局”〉一文的補正》)1956年3月,天津通俗出版社改為天津人民出版社,林吶任社長,社址在錦州道六號。1958年8月,在天津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組的基礎上,成立了百花文藝出版社。命運多舛,已出版大量文學類圖書的“百花”社,“文革”開始即遭停辦,直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1979年8月得以復社。與此同時,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科技組和青少年組為基礎,組建了天津科技出版社和新蕾出版社。天津教育出版社和天津古籍出版社,則是1983年,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抽調骨干組建。至此,天津的出版格局大致形成。
從以上這些脈絡可以看出,毫不夸張地說,新中國成立后,天津圖書出版事業的繁榮發展,印刷發行業務的蓬勃興旺,都和1945年底創辦的“知識書店”息息相關。
在倪斯霆君這本《文壇書苑憶往錄》中,我又看到了那些老同事:身材瘦弱但風骨偉岸的“百花”老社長林吶,前輩老編輯曾秀蒼,編輯理論家徐柏容,做事嚴謹不茍言笑讓人敬畏的董延梅,在知識書店即從事美術編輯工作的陳新,為《新鳳霞回憶錄》做責編、和我同在《小說月報》編輯室的李蒙英,氣質卓雅的顧傳菁,行不茍合、不會從眾隨俗的原《散文》月刊主編石英,風趣喜樂、愛逗趣的張雪杉,說話溫和輕聲細語的陳景春,勤奮敬業英年早逝的聞樹國……
我的那些編輯同仁,有的聲名遠播,更多的則寂寂無名,但他們默默奉獻的初衷,對編輯職業的執著和敬業精神,卻是出奇地一致。僅舉一例,比如聞名于讀書界的“百花散文書系”,那是經過幾代編輯的艱辛付出,方有了日后的枝繁葉茂,也才有了蕭乾所言“讀散文,找百花”之語。這一套書系洋洋大觀,而作為編者,青史留名的又有幾人?我的那些編輯老師、前輩、同仁,走在大街上,都是普通人;但在所從事的職業上,他們為編輯一生,做嫁衣一世,直至皓首窮經為伊憔悴,無怨無悔兩袖清風。據我所知,當年因所謂的名額瓶頸,有的老編輯直至退休,職稱也僅是副編審待遇,但其業績累碩默默奉獻的職業風范,高山景行,令人感佩!在天津出版界一直有“百花傳統”之說。那么這個傳統是什么呢?記不清什么人在什么場合說過這樣的話:“百花”的傳統是“鉆研而不鉆營”,大致是說百花的編輯把精力都放到做學問上,而不會為了當官而捱風緝縫。從我所經歷的三十余年“百花生涯”來看,這說的還不夠。除此之外,就絕大多數而言,老“百花人”性格各異,思想活躍,性情純真;爭論問題討論選題時,開誠布公直言不諱,甚至爭執到面紅耳赤,但都是為了學識之爭,同事間相處則寬松友善;在事業和學問的追求上,執著認真,孜孜矻矻……這些都可以歸為曾經的“傳統”之列,這也是那一代編輯的真實寫照。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普通的名字耀眼奪目熠熠生輝。平心而論,那種和作者交往巧于心機,混淆他人勞動成果;腹內空空,卻恃功矜能,儼然以“編輯家”自居;胡亂書寫飆捧名家耆宿,旨在藉此抬高自己“身份”的沽名釣譽之徒,豈能與之比肩?
前幾年的一個金秋十月,我和家人到天津的“后花園”薊州的盤山游玩。在獨樂寺前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一眼瞥見人叢中,倪斯霆君攙扶著老母親,隨著一眾家人,在街上漫步,一家老少其樂融融。此情此景,我想還是不打擾的好。看著他們安步當車,似閑庭信步,漸漸遠去融入喜慶的街市中,好生羨慕。
倪斯霆君在這本書中對諸般資料的稔熟,那般詳實、細致、嚴謹的考證,也是很是令人欽佩。對于史料駕輕就熟,手到擒來,這也許和他多年來對文史研究的修煉有關。諸君如果有興趣涉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的輝煌,這本書作為某種參考,大抵是很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