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圣-文”話語模式下的杜預經學與文學研究

何 好 郝繼東

“道-圣-文”話語模式是中國古代文人普遍認可并廣泛運用的一種書寫模式，具有學術性和文學性。縱觀古代經學史及文學史，經學研究和文學創作密不可分，許多著名經學家既注重經學研究，又兼及文學創作，并將其經學研究滲透到其文學創作之中，經文一體，蔚為大觀。作為魏晉時期著名的經學家，杜預自然也受到“道-圣-文”話語模式的影響，并將其充分運用到研究與創作之中。杜預對《春秋》和《左傳》的研究在經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春秋經傳集解》使《左傳》擺脫了對《公羊》《榖梁》的依附關系，成為獨立解釋《春秋》的著作。“道-圣-文”話語模式在杜預對《春秋》研究中體現為對其書寫體例和書寫法則的總結，即“三體五例”。同樣，杜預將這種話語模式也運用到其日常的文學書寫之中，體現在后世輯佚而成的《杜預集》中。

一、“道-圣-文”話語模式的闡釋

“道-圣-文”話語模式自古有之，在古代學者尤其是儒家學派之間盛行，只是一直未形成確定的名稱和含義，正式確立始于劉勰《文心雕龍》。《文學雕龍·原道》云：“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1]其中“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明確了道、圣、文之間的呼應關系，至此，劉勰正式闡述了“道-圣-文”話語模式的理論。

簡言之，“道-圣-文”話語模式就是創作主體通過作品來表達思想。其中“道”是本源，“圣”是樞紐，“文”是成果，三位一體，互相影響，共同指導古代的文人創作，且這種話語模式以“原道”“征圣”“宗經”為外在表現。“道”是凌駕于世間所有事物之上的定律和原理，它是一個抽象概念，不為常人所感受。但它存在于“圣”即圣人日常的言行和傳授之中，圣人的任務是對“道”進行感知和體悟，最后將對“道”的理解總結在作品之中，也就是“文”，也即后世所謂的經典。圣人根據“道”創作經典，歷代文人在進行經學研究和文學創作之時，也須以圣人經典為典范，即通過“征圣”“宗經”使其完成的作品成為“道”的外化形式，正如清代學者紀昀眉評《文心雕龍·原道》曰：“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其末。”[2]古人作品，大多為經世致用、政治教化而作，多帶有功利色彩，便是受到了“道-圣-文”話語模式的影響。

總體而言，“道-圣-文”話語模式可概括為：文學家和經學家對天地之間所存在的常理和定律進行研究和觀察，對世間的現象進行思考和分析，并總結成理論基礎和文學思想，最終將其付諸于經學研究和文學創作之中。通過這些研究成果向世人展現并闡釋“道”，是文學家和經學家的終極任務。

二、“道-圣-文”話語模式在杜預經學研究中的體現

在“道-圣-文”話語模式的影響之下，杜預將其對《春秋》的研究心得與成果皆總結在《春秋經傳集解》一書中，其中“三體五例”是杜預憑借《左傳》對《春秋》所做出的理解。杜預認為，“三體”是《春秋》的書寫體例，“五例”是《春秋》的書寫法則。

關于“三體”，《春秋經傳集解序》云：“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之統體。諸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皆所以啟新舊，發大義，謂之變例。然亦有史所不書，即以為義者。此蓋《春秋》新義，故傳不言凡，曲而暢之也。其經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非例也。”[3]14-16

其一為“發凡言例”，主要涵括三個基本修史規則，即“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經國之常制”即治國的通行法則，杜預認為，“若所傳聞行言，非將君命，則記在簡牘而已，不得記于典策，此蓋周禮之舊制。”[3]83就是說，《春秋》所記載禮儀制度等并非孔子和左丘明憑空捏造，而是春秋各國承襲周代禮儀舊制。“周公之垂法”即周公所遺之法度，孔穎達認為，“周公必因其常文而作，以正其變者，非是盡變其常也。但以一世大典周公所定，故《春秋》之義，史必主于常法而以周公正之。”[3]15也就是說，周公所修訂之處并非常史，而是常史之變，一旦周公修正，便以周公之法為正。“史書之舊章”即“經承舊史”之說，杜預認為，“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3]9-10又：“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戒，其余則皆即用舊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3]13也就是說，孔子根據魯國史記修成《春秋》，其中承襲了舊史遺文以及周公之遺。杜氏的這一說法基本上顛覆了漢代學者“孔子作《春秋》立素王”的傳統說法，形成了獨立的左氏闡釋《春秋》理論。其二是“新意變例”。杜預認為孔子修《春秋》不僅遵循了凡例，更有個人之己見。凡例即正例，而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則為變例，與正例相對立，同時起到了“起新舊，發大義”的作用，這也正是其“新意”體現之所在。清代學者陸隴其《三魚堂剩言》曰：“經文顯者傳本其纖微，經文幽者傳闡使明著。有自發大義者，有史所不書者。”[4]3經顯則傳微，經幽則傳顯，即為變例。另外，有自發大義者，即經未提及而孔子修《春秋》時革新的內容。其三是“歸趣非例”，清代學者陸隴其《三魚堂剩言》曰：“歸趣非例者，經無義例不著善惡，故傳直言其指歸趣向而已，非褒貶之例也。”[4]3由于《春秋》“經無義例”，故只要是國家所發生的大事，都依據其行事載入《春秋》，不論善惡。《春秋》所錄，只體現其歸趣所在，即體現此事的指歸或意向，并不顯露主觀的褒貶或喜惡情緒。

用“道-圣-文”話語模式來看，杜預借助“三體”之說明確了孔子依據周公舊典以及魯國舊史修訂《春秋》的貢獻及地位。在修訂《春秋》的過程中，孔子實際上承擔了“圣”的職責，通過《春秋》展現魯國作為周公封國而承襲的周代正統，并勘正了魯史中關乎人倫大教的內容，為后世展現了魯史本貌，同時也記載保留了大量周公遺制。

關于“五例”。《春秋經傳集解序》又云：“故發傳之體有三，而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顯。文見于此，而義起于彼。稱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緣陵之類是也。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參會不地、與謀曰及之類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辟、璧假許田之類是也。四曰盡而不污。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五曰懲惡而勸善。求名而亡，欲蓋而章。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推此五體以尋經傳，觸類而長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倫之紀備矣。”[3]16-17

其一是“微而顯”，即辭微而義顯。《春秋經傳集解序》在解釋“微而顯”時以“梁亡”“城緣陵”為例。孔穎達認為，秦人滅梁而曰梁亡，春秋經只記載了“梁亡”，可見經書所要表達的是秦人無罪；齊桓城杞而書諸侯城緣陵，春秋經只記載了“城緣陵”，可見經書所要表達的是諸侯在這件事情上有過錯。這正是文見于此，而義在于彼。其二是“志而晦”，即言簡而意賅。《左傳·宣公七年》：“夏，公會齊侯伐萊，不與謀也。凡師出，與謀曰及，不與謀曰會。”[3]378孔穎達認為：“其意言同志之國，共行征伐，彼與我同謀計議，議成而后出師，則以相連及為文。彼不與我謀，不得已而往應命，則以相會合為文。”[3]17春秋經只記載了“公會齊侯”，一“會”字便盡顯其意。其三是“婉而成章”，即屈曲而避諱。《左傳·桓公元年》：“三月，鄭伯以璧假許田，為周公祊故也。”[3]89孔穎達認為，諸侯不得以自己的封邑來交換周天子的土地，但由于周天子的衰落，春秋經記載鄭伯以璧和許田來換周公的祊田，實際上用文字隱諱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其四為“盡而不污”，即直言以陳事。按照春秋時期的禮制，宮廟裝飾，楹不丹，桷不刻，故丹楹、刻桷并不符合禮制。春秋經于桓公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直書“丹桓宮楹”“刻桓宮桷”，顯然直陳其“非禮”。其五是懲惡而勸善，即書惡且示善。“書齊豹盜，三叛人名”分別指齊豹、邾庶其、黑肱、莒牟夷四人，皆惡人，故直言其名以示懲罰。

用“道-圣-文”話語模式來看，杜預用“五例”明確了《春秋》的書寫法則，說明孔子對魯史進行的書寫不是隨意而為，承擔了“圣”的位置的孔子利用“五例”法則使《春秋》所呈現的“道”更加清楚，且更易為人所理解與接受。

總之，杜預受“道-圣-文”話語模式的影響，在其經學研究中創新性地總結出了“三體五例”，雖然這一成果被后世學者多加批評，認為其是杜預個人的憑空杜撰和牽強附會之說，但這也為左氏學派注入了全新動力。杜預借“三體五例”之說試圖說明周公、孔子、左丘明與《春秋》和《左傳》之間的承繼關系，并極大抬高了左氏學派的地位，使之能夠與公羊派、榖梁派分庭抗禮，同時也為后代學者留下了詳實的資料，為后世春秋學的研究做了十足的鋪墊。杜預對《春秋》和《左傳》的研究，使《春秋》擺脫了兩漢今文春秋學的桎梏，正式被納入到史學與經學的研究范圍內。

三、“道-圣-文”話語模式在杜預文學創作中的體現

杜預除了在經學研究上留下寶貴財富之外，文學創作方面同樣也有一定的建樹。據《隋書·經籍志》可知，杜預著有文學著作《杜預集》和《善文》兩種。《善文》五十卷，與摯虞《文章流別集》并稱為最早的文學總集，現已亡佚。《杜預集》全稱《晉征南將軍杜預集》，共十八卷，也已亡佚，現所見《杜預集》均為輯佚本，明人張溥所輯《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清人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皆有輯本。統觀以上兩種《杜預集》輯本，總計收錄三十二篇文章。以“道-圣-文”話語模式來梳理這些文章，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杜預的文學創作與其經學研究有類似的思想脈絡，呈現出獨特的文學風格。

(一)文章內容政治性凸顯

除經學家的身份，杜預也是西晉初年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其文章多為服務政治和朝廷穩定而作。《杜預集》中所收作品文體多樣，其中奏、疏、表、議四類占比超過一半，這四類文章多為杜預進言所呈奏章以及與其他大臣議事討論，內容涉及法律、選任官員、軍事、水利、農業、禮制等多個方面，如《上律令注解奏》《上黜陟課法略》《秦川軍事》《奏事》《論水利疏》《陳伐吳至計表》《再上伐吳表》《請署羊祜辟士表》《舉賢良方正表》等。儒家自古將文學、經學與政治緊密結合，其所作皆為政治服務。杜預作為繼承孔子學術話語模式的代表人物，自然也不例外。杜預在文章中提出不少行之有效的舉措。《上黜陟課法略》曰：“在官一年以后，每歲言優者一人為上第，劣者一人為下第，因計偕以名聞。如此六載，主者總集採案，其六歲初優舉者超用之，六歲處劣舉者奏免之，其優多劣少者敘用之，劣多優少者左遷之。”[5]106杜預認為選用和提拔官員應以其功績為首要衡量的準則，并將官員按照功績多少劃分等級，分別予以升遷、錄用或貶黜，這一舉動有效地轉變了兩漢以來外戚專權、無所作為的局面。《論水利疏》曰：“東南以水田為業，人無牛犢，令既壞陂，可分種牛二萬五千頭，以付二州將吏士庶，使及春耕。谷登之后，萬頭責三百斛，是為化無用之費，得運水次成谷七百萬斛，此又數年后之益也。加以百姓降丘宅土，將來公私之饒，乃不可計。其所留好種萬頭，可即令右典牧都尉官屬養之。人多畜少，可并佃牧地，明其考課。”[5]107-108針對兗豫諸州郡由于暴雨導致的澇災，杜預認為應該將典牧不供耕駕的種牛租借給災民。又：“自頃戶口日增，而陂堨歲決，良田變生蒲葦，人居沮澤之際，水陸失宜，放牧絕種，樹木立枯，皆陂之害也。陂多則土薄水淺，潦不下潤，故每有水雨，輒復橫流，延及陸田。”[5]108杜預針對這種情況，指出水利設施陳舊是導致水災泛濫的原因之一，提出了“壞陂宣瀉”的意見。由上述例子可見，杜預所言皆從實際角度出發，提出可行性意見，政治性特點顯著。

(二)尊經復古，引經據典

尊經復古，引經據典是儒家傳統特點，杜預在其經學和文學創作中將這種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杜預在對《春秋左氏傳》所作注中以周公和孔子為尊，引用多種經典文獻來闡釋《春秋左氏傳》，這個特點在杜預的文章中也有明顯體現。《祥祫議》曰：“《易》曰：上古之代，喪期無數。自殷髙宗諒闇三年，不稱服喪三年，而稱諒闇三年，此釋服心喪之謂。《大戴篇》曰：昔武王崩，成王十三而嗣立，周公居冢宰攝政。明年六月既葬，周公冠成王而朝于祖，以見諸侯，命祝雍作頌。是三年之內時明矣。故今礿烝嘗于是行焉。昔仲尼之制《春秋》也，因魯史以明王法，喪中之祥祫譏貶之文著焉。”[5]113《易》和《大戴篇》都是上古時期保留下來的經典著作，被儒家學派奉為圭臬，故杜預引用這兩部經典為此篇文章所講“諒闇三年”之事提供了牢固的證據和依靠。最后又引用孔子所修《春秋》之事為“諒闇三年”明確了正統地位。

(三)注重禮制

杜預極其注重禮儀制度，在《皇太子服制議》《答盧欽魏舒問》《皇太子諒闇終制奏》《祥祫議》等幾篇文章中詳盡論述了除服制和諒闇制。除服制是古代喪祭之一，《禮記·雜記下》對除服制有記載，鄭玄認為除服是祥祭之服，孔穎達疏曰：“服其除服者，謂母死既葬，后值父應大祥，除服以應祥事，故云服其除服也。”[6]杜預《皇太子服制議》云：“泰始十年，武元楊皇后崩，及將遷于竣陽陵，依舊制，既葬，帝及群臣除喪即吉。先是尚書祠部奏從博士張靖議，皇太子亦從制俱釋服士陳逵議，以為今制所以，蓋漢帝權制，興于有事，非禮之正。皇太子無有國事，自宜終服。有詔更詳議。……今皇太子與尊同體，宜復古典，卒哭除衰麻，以諒闇終制。于義既不應不除，又無取于漢文，乃所以篤喪禮也。”[5]110杜預用一個案例解釋了除服制。諒闇，又稱諒暗，本指居喪時所居住的房子，又指皇帝居喪。杜預《皇太子諒闇終制奏》云：“禮官參議博士張靖等議，以為孝文權制三十六日之服，以日易月，道有污隆，禮不得全。皇太子亦宜割情除服。博士陳逵等議，以為三年之喪，人子所以自盡，故圣人制禮，自上達下。是以今制，將吏諸遭父母喪，皆假寧二十五月。敦崇孝道，所以風化天下。皇太子至孝著于內，而衰服除于外，非禮所謂稱情者也，宜其不除。臣欽、臣舒、臣預謹按靖、逵等議，各見所學之一端，未統帝者居喪，古今之通禮也。”[5]111又云：“翟方進自以身為漢相，居喪三十六日，不敢踰國典。而況于皇太子？臣等以為皇太子宜如前奏，除服諒闇制。……于是太子遂以厭降之議，從國制除衰麻，諒闇終制。”[5]113公元274年，武元皇后楊艷去世，杜預與盧欽、魏舒、張靖、陳逵等大臣針對皇太子司馬衷除服諒闇一事進行了討論和闡述并提出了詳盡的意見。最終，司馬衷接受了杜預所言，應恢復舊典。

以上三點皆為杜預文學創作內容方面所呈現的特點，也是“道-圣-文”話語模式的全面體現。杜預在創作文章時，通過“征圣”“宗經”，大量引用孔子、《春秋》以及其他經典的論述為自己的觀點提供支持，豐富論據。同時在文學創作之中，杜預也承襲了“圣”的角色，通過作品發表觀點、闡釋道義，使其創作成果成為“道”的載體。總體言之，“道-圣-文”話語模式將杜預的經學研究和文學創作緊密結合在一起，成為后世文人效法的經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