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露
法的功能重在規范群體、個體之行為,形成一套行為準則,成為人們預先考慮的后果的標準。法體系是指,國家現行法律法規所匯集成的一個體系結構,各法規之間有內容關聯、尊崇的內在價值連貫。現如今的中國法律體系,基本都具有以上特征,但當將視野放置到家族規章、法律與道德、法治與德治中去,便會發現其內在價值是不完全統一的,甚至有較大差別。現如今,家族規章、鄉規民約大都被排斥于法律的門外,與現行法律法規屬于不同體系,甚至在特定時期被視為具有舊時代爛俗價值的行為,但在古代中國社會,以上所論及皆是在同一個規范體系。但在中國受到西進思想的影響后,人們宣揚并認同禮法剝離的思想,甚至在學界,一些學者對于儒家學說中談論禮、德治的部分極度排斥,認為在近代以前中國不存在法律,而且在古代社會儒家學說并未明確承認過法律的地位。但隨著現代學者對儒家學說的認識的完整性,學者們考慮問題也會兼顧學說產生的社會背景,以至于逐漸認識到,以往學界對于禮法關系的理解可能些許片面,總結來說,古代之禮與現代之法,其功能極度相似,社會地位也具有比較性。
在討論禮法的功能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在現代社會背景之下法到底是什么。德國著名法學家拉德布魯赫主張“法律并非特定事物,而是人類生活規則的總集合與理念價值的實現”[1]即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法律,它不僅僅是具有外在價值的一種規則,以指引人們的行為,它同時也是一種內在價值,即法律文化價值。法律本身即是一種主觀意識,必定會受到民族特色、社會背景的影響,從而最終發展成具有特色的法律文化。在荀子思想研究中也有類似體現,如荀子學說多注重天、道、禮、法的研究,拓展了研究的范疇。遺憾的是,后來部分學者對此持強烈批判的態度,視禮法為沖突性規范,以為儒家僅有人治主張而無法治概念,或者太過專注法制史的考察,進而忽略了法理層面的探討。馬小紅教授《禮與法:法的歷史連接》一書中即指出,“過于關注古代社會中禮法矛盾,是20世紀以來解讀傳統法律的最大失誤,導致此一失誤的主要原因,在于我們對于傳統法律的整體結構、傳統法律中的主要概念缺少梳理”[2]13她在書中舉例,比如我們在理解“法,刑法也”這句的含義時,用當今的一些同時概念意義,去理解這句古文,而忽視一些古代語境中概念的意義,再想在現有的法體系中找到與之相對的正確概念,就難了很多。“如果不是將禮與法對立割裂,而是將禮與法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來理解中國傳統法,不是局限于只用中國傳統法之一端——刑律與西方法進行比較,這樣也許可以避免一些偏頗之論”[2]86。在寫作中,本文盡可能地按照馬小紅的思想,將古代法體系中的禮和法理解為同法律體系中的上下位階關系。
不同于孔孟學說注重強調內心精神世界與道徳修養,荀子則將學說重點放于洞察社會的政治與法律層面,其中將禮作為王權正當性以及政治綱領的運作依據,以此將儒學之禮落于社會運轉的實際層面。關于荀子禮論于其法體系中所發揮的作用,可分為下列三點,將對其一一作出說明。
禮是為國家政治制度與法律制度的最高層次規范,但除其本身所內含的指導精神外,在當下社會還有一個重要功能,即可等同于如今的法理,透過法律原理來推進解釋某一類行為,以此來應對未在舊制度內的現實難題。荀子明確指岀在社會治理中要形成禮法合一的應對準則,在有法有據的情況下,裁判者可依法處置,當法律制度有明顯不足之處,又不能及時更迭之時,應當回歸到法律本身的價值層面,以禮所內含的原則精神為依據,定位在法律規則之內的相關法條,最終彌補法律制度的空缺。在《勸學》篇中,荀子這樣寫道,“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這即是援引相同事物來擴張法條效力,即如現今社會的法律擴大解釋。為了能實現這樣的治理理想,荀子架構出一套適用體系,包含義法、法數、法議、法類,以全面應對社會治理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紛爭。義法,即為現行的法律秩序的整體,也是一切法律規范的內在精神,荀子在《王霸》篇中寫道,“之所以為布陳于國家刑法者,則舉義法也”[3]139執政者所指定的法律必須與社會所倡導的道義相匹配,不能簡單地將法律與道德相剝離,法律不僅作為一條實際的行為準則,其內理必須與人民的道德認知保持一致才可得以施行。在當下社會,法律制度本身并不健全,定分止爭者作裁判之時,并不能如當今社會一般準確定位所涉法條,大堂之外的看客更講不出其違反了哪條法規,但他們都能判定自己是否內心認同,都能明確說出其違反了當下社會的價值與秩序。
法數,是為已經確定推行的法典條文,是約束百姓的重要形式。法數是義法的具體規則,義法是法數的抽象精神,荀子早已預想到法數是具有時代性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其難免會喪失其原定效用,與社會價值難以匹配。為確保法數本身的合理與實用,荀子賦予了后王變法數之權力,在已確保法數符合時代精神的前提下,如何將法數與義法相連接,最終達到禮法合一的理想境界呢?荀子在《王制》篇中給出了答案,即為法議。“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隊”[3]94法議是以裁判者的理性分析與推理為前提,相互之間無隱言為原則,避免片面或統一的言論導致發生偏差判斷。有法不是萬善之冊,有法不議將不能全面觀察事物,對于一些法律未規范之行為也無從裁判。當初的朝堂之辯、如今的律師與檢察官的舉證辯論環節,皆是法議。法律具有滯后性的特征,對于未能預見的情形,多方參與進行法議,以社會價值和法律文化為準則進行裁判,不至于會與人民內心認同差別過大。法類,即為一種對比手段,針對法數進行文理解釋與邏輯分析,一旦遇到法數所沒有規定的事物,荀子最后提岀法類作為其補充手段,其實法類就如同現如今的判例的作用,執法人員和百姓通過相似案件的對比,能夠擴張原本法律的作用,也能夠讓百姓對所犯之罪行如何具體處罰進行預測。
循跡中國歷史,權利一詞原為舶來品,由日本學者翻譯英文后傳入中國,譯為從制度層面上,為個人行為之自由、為避免他人肆意侵犯尋求正當性。成為法治國家的重要特征即是必須要擁有這樣一套制度體系,其中明確了社會中個體的權利與義務,以此促進社會群體的團結性。目前,世界上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性的評價標準,即在談論某個國家是否是文明國家時,將法治中的權利義務界分合理性作為一條首要標準。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在治理方式上最大的差別是人治與法治,二者的代表為義務本位與權利本位。但盡管中國古代奉行義務本位,并非等同于從未有理論家論及權利,權利極為強調雙方貢獻性,而儒家則早有論述,但一如孔孟之學風范,并未較多討論道德以外,時至荀子則大談權利。荀子所言之權利與儒學之所言權利有一些根本差別,雖二者都支持人必須具有等級差別,但其側重點略有不同,可以籠統地說,孔子之權利是建立在家族勢力級別、身份等級之上,而荀子之權利更偏向功能主義。荀子認為因為人之所以有地位差別,是因為群居需要秩序,即通過智者進行社會治理,以此來更好地保護平民百姓和弱勢群體。便如馬克思的所言,某個個體的社會性不是由于個人需要或意愿所定,而是由社會需要所催生,具有才干的人將會擔任部分社會責任,定會導致不平等。荀子更偏向于主張這種功能主義,“人只有能分、能辨,且以禮為標準,才能對人群進行必要的社會分工,才能保證社會成員發揮其所長,維持社會的正常生活和勞動”[4]荀子的這種思想是與當今的相對公平概念一致的,相對公平能為社會帶來更大的共同利益,促進共同發展。
法律不僅能作為一種懲罰工具,懲罰犯罪公民、起到警示作用、提前預判其行為,還有一個重要作用,便是分配利益和社會資源。荀子認為,當社會中沒有制度約束人民的行為時,便會產生物質欲望,最終滋生罪惡,必須預先以禮來分配社會利益,以調節和滿足百姓欲望。荀子在《禮論篇》中說道,“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3]278分配社會資源這項功能是禮的重要功能之一,荀子所論述的這種分配正義,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首先從其內在意義上來講,荀子認為,國家進行財產分配的依據必須是禮,《富國篇》中說道“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余。節用以禮,裕民以政”[3]149如果君王不懂得合理利用稅收,節約使用公費,而是大肆鋪張浪費,沒有以禮中節約資源之精神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因此民眾將不會積極種田,最終致使國庫愈加空無。其次,從外在運用上來看,荀子的思想或許能被劃入功利主義流派,主張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享受到更多社會資源的人,應當以禮來約束自己,救濟災民和平民百姓,以最終調整社會整體資源的流向。能者多勞,強者享受了社會資源后,應當發放福利以縮小人們之間資源與貧富的差距,最終社會資源趨向分配正義。
如果從更深層次來切入,我們內心不免會求索一個疑問,既然無論是從法律、道德、制度、人類發展等方面來看,荀子所論之禮都發揮著重要的功能,那占據著如此重要地位的“禮”它的邏輯根源依據是什么?假設如前所述,法律與道德必須并行發展,相輔相成,統治者們也積極地將道德準則立法化,列舉出何為錯何為對,以指引人民行為,但我們并未得知政府所確立道德準則的邏輯來源。禮是來源于內心普遍認同,還是來自于外在賦予,這也是目前將禮應用于現行法理學的首要困境,即無法解釋其來源合理性,下面筆者將從兩個方面,來分析禮論的邏輯根源基礎。
如從內心普遍認同方面進行分析,像先秦諸子大多會論及的人性,想要從這里推導出禮的價值根源,似乎不太現實。政治是不能等同于道德的,這兩者之間不是必然的有著對等關系,薩拜因在《政治學說史》一書中曾這樣描述馬基雅維利: “政治手段和軍事措施幾乎是他關注的唯一課題,而且他還把這種手段和措施同宗教的、道德的和社會的因素幾乎完全分隔開來,除非后者影響到了政治策略[5]”“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的人性本惡主張與內心普遍道德好像是相悖的,荀子認為,人性具有著一種自私自利、趨利避害的發展趨勢,如果任由其發展,不免會造成社會災難,社會秩序被破壞。此時,就需要圣王以禮為基礎制法約束人們的行為,馴化百姓。但荀子這種主張的價值更加中立,是一種人性自然本能的表現,并不能得出內心普遍認同的道德是禮之根源基礎的結論。其次,如從外在這條路來尋求答案,似乎也是不可行的。古代中國社會信天道,西方社會奉上帝,但二者在政治中所占據的地位不能完全等同,在一些古代西方國家,教皇的地位甚至要比皇帝本身高,但對比古代中國卻并非如此,中國古代統治者并不完全依賴于神這一虛化群體,而是將其作為自己權力正當性的解釋方式,所以將天作為禮之來源基礎,也是與古代社會的發展邏輯不合的。荀子反對完全贊揚天的高級地位與權威,他認為福兮禍兮皆為人為,人可以制天命而用之,而天僅是一種純粹自然的存在,“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綜上所述,荀子并未為自己的禮論尋找一個合理性來源,并未破解這一邏輯困境回到邏輯起點。如上所論,無論是從人的內在或天的外在出發,我們依舊未脫離這一邏輯困境,但結合荀子的禮法合一思想,使得法律更加符合社會形勢,也使得法律的功能更有效力,在當前形勢下,荀子的重要理論為我們的執政者們提供著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