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敏
“動”和“靜”是中國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對哲學范疇,中國人的動靜觀落足于“動”與“靜”的關系上。從老子到王夫之,對于動靜關系的討論從“靜為動本”到“動靜相涵”,再到“動靜不可偏廢”,反映了中國古代對于事物運動的認識有這樣的變化:從割裂動靜關系到承認動靜一體的發展。以周敦頤為例,他認為靜止和動蕩是相對而言的兩種運動狀態,它們都表現為“生”的運動,且互相依存和轉化[1]。可見,中國人講究“平衡”,動靜一體才能達到平衡,而在平衡中,“動”并非純粹的運動,“靜”也并且純粹的靜止,“動”和“靜”是相存相依的。
動靜一體的文化思維在語言上表現為漢語自己與生俱來的特點——漢語一個基本單位同時具有一靜一動兩個有機關聯的意義[2]。如“舜在床琴”和“魚肉百姓”,其中的“琴”“魚肉”在句中是動詞,它們本身具有名詞性的義項,而“彈琴”和“琴”意義上是有機關聯的,這是中國人動靜一體思維在語言上的反映。
漢語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產生了許多從前沒有的用法,特別是詞匯和詞組。新用法產生、流行、固定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受到了質疑,尤其是在西方形式語法大行其道的時期,這些“不合語法”的新構式為何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第一,語言經濟原則對語音、詞匯和語法各個層面的變化都有支配性的影響[3]。此外,在中國人的文化思維中,相較于繁復,簡約、簡潔更為人所接受,中國人“尚簡”的文化精神存在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新產生的構式一般結構短小、內容簡潔,這是語言的經濟性與中國人“尚簡”的文化精神共同影響的。第二,漢語的一大特點是“達意”,中國人的主體性思維強調語言的表達是第一位的,因此為了“達意”,漢語完全可以打破原有的語言結構進行重組,從而形成表意功能強而不受形式限制的新構式。第三,由于社會的發展,人類的生活方式的巨大變化,大量的“新鮮”用語得以產生和迅速發展傳播,并迅速完成構式化,成為凝固或半凝固的新構式。另外,文化交流空間的即時性和全球化,促進了外來語匯的廣泛傳播;社會轉型期社會觀念的變遷、文化的多元,產生了新的語言表達方式[4]。
根據本文對BCC語料庫的考察,“VO1+O2”構式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新聞語體中開始使用,如“落戶上海”“搶灘北京”等,近年來盛行于網絡新聞,官方媒體中也有部分使用,并開始在文學語體中出現。20世紀末,學界就開始關注“VO1+O2”這個構式。邢公畹(1997)認為這種句式是“可疑的”“將要流行的”,并且對它是否會長期存在提出了質疑。邢老之后,學界大多就此構式的結構特點、語用特征、形成原因等進行研究,但鮮有學者將它與文化思維聯系起來進行解釋。本文認為,“VO1+O2”構式結構簡潔、表意明確,遵循了語言的經濟原則,又體現了中國人“尚簡”的文化精神;由于該構式語序的變動,語義焦點轉移到了句末,這符合漢語“尾焦點”的特征,以調整語序來獲得表意上的和諧,正是中國人的主體性思維在發揮作用。另外,“VO1+O2”構式的產生和流行與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也有著密切的聯系。本文認為,“VO1+O2”構式的長期流行使用除了“尚簡”文化精神、中國人主體性思維以及社會發展、文化接觸等因素的影響外,還與中國人的動靜觀有著深刻的聯系。可以說,中國人動靜一體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這個構式的產生和流行使用。
申小龍認為,“動靜一原”是漢語基本單位的特征,這似乎縮小了動靜一體思維在漢語內部的輻射范圍。我們認為,動靜一體的關系存在于語素-詞-短語(詞組)-句子-篇章的層級結構中,本文主要討論詞和詞組。我們可以將“VO1+O2”構式看作兩層單位,第一層是動賓動詞VO1,第二層是詞組VO1+O2,然后從層級單位出發考察動靜觀是如何影響“VO1+O2”的產生和發展的。
動賓動詞在古代漢語中就可窺其貌,但我們并不將其認定為一個詞,而是一個由兩個單音節詞結合而成的動賓短語,如:
(1)趙王、成安君陳馀聞漢且襲之也,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史記·淮陰侯傳》)。
(2)乃引軍還,而署大木表于水側路傍曰:“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復進軍 ”(《資治通鑒》)。
例(1)中, “聚兵”是一個動賓短語,“兵”既是動詞“聚”的支配對象(“聚”的使動用法),又是“聚”這個動作的發出者。例(2)中,“進軍”這個動賓結構與“聚兵”一樣,賓語既是整個句子的被支配對象,又是動詞動作的發出者。擁有這個特征的動賓短語在古代漢語中俯拾皆是,正是由于高頻度的使用,此類動賓結構的復現次數越來越多,動詞與賓語的結合就越來越緊密,逐漸在語義層面實現融合,整體的意義相對固定,并且不能擴展,慢慢地具有動詞的語法特征,發展成為“動賓動詞”。
根據動賓動詞內部的施受關系,我們可將它們分為三類:O1是受事賓語的有“投資”“撤股”“追星”“讓利”等;O1是施事賓語的有“走馬”“放歌”“進軍”“鐘情”等;O1是當事賓語的有“落戶”“搶灘”“入圍”等。當賓語表示受事對象時,動賓動詞這個單位就恰好包含了一動一靜的含義,并且動與靜之間是有機關聯的,它們的關系表現為“動作——動作支配的對象”,這明顯符合“動靜一體”的特征,下文不再予以討論;而賓語是施事或當事的情況,則需要進一步說明。
O1表示施事對象的動賓動詞諸如“走馬”“放歌”“進軍”“鐘情”,如果按照施事-動作的關系確定語序,那么它們的結構是:
走馬——馬走
放歌——歌放
進軍——軍進
鐘情——情鐘
原本的SV變成了VO,即詞語內部的主語調到了詞尾成為賓語。改SV為VO,從動靜關系的角度不難解釋這個現象:SV結構表示的是一個動態事件,而VO結構則是表示事件由動轉靜以達到平衡。以“進軍”為例,“軍”是施事者,“進”是發出的動作,從施事者發出動作開始,這個動作就是持續性的,事件的后續也是未知的。此時動詞整體上是處于運動狀態中,詞語內部動靜失衡。將主語后移到賓語的位置上就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進軍”在語義上是“軍隊前進”,可是在詞語內部動靜關系上卻發生了變化:“進”是動詞,表示運動的動作;“軍”是名詞,表示發出動作的主體,但由于它的位置被后移,作為動作發出者的支配感被弱化,被支配感增強,從“進”到“軍”,我們對于事件的動態的感受很大程度地落在動詞“進”上面,到了后面的賓語,這種動態感受自然而然地被消解,從而由動漸漸轉為靜,動靜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說SV結構的“軍進”是持續播放的視頻,那么VO結構的“進軍”就是視頻播放完后逐漸歸于沉寂的畫卷,人們關于事件的思維活動隨著事件逐漸靜止而趨于平靜,給人對詞語更長的領悟時間。
O1是當事賓語時,賓語往往表示處所、時間、范圍等含義,如 “落戶”“搶灘”“入圍”等。此類型的詞,V的動作由發起到結束的過程中,動作的實施來到了一個終點,最后慢慢落到O1上,直到達到一個靜止狀態。動賓動詞內部V與O1的關系是先動后靜,而后達到動靜平衡,這與O1是施事的情況很相似,差異在于施事O1需要與動詞互換位置才能達到平衡,而當事O1原本就存在平衡關系。需要注意的是,O1是當事賓語時,由于語義完整性的需要,V與O1之間會形成一個“語義循環”。以“落戶”為例,“落”的動作最后必須定位在名詞“戶”上面,而“戶”的意義必須結合動詞“落”,它們是密不可分的,兩者相合才能成其語義,這種結合更加能促成詞的內部的平衡。周敦頤云:“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太極圖說》),動靜“互為其根”的思想,與此類型VO1的“語義循環”不謀而合。
羅昕如(1998)根據O2的類型對“VO1+O2”構式進行了分類:帶處所賓語的諸如“落戶上海”“搶灘浦東”“走馬天下”“投資書畫”“放歌蘭考”等;帶對象賓語的諸如“撤股笑果文化”“追星彭于晏”“進軍國際市場”“鐘情歌劇”等;帶目的賓語的“讓利讀者”;帶范圍賓語的“入圍國家隊”“落選集訓名單”等。在“VO1+O2”構式中,O1的意義顯而易見并入到了動詞中,產生了詞匯化。其詞匯化的前提和方式是語義合并。語義合并即為O1的語義進入動詞中,并作為背景化的附加信息而凸顯動詞語義。當O1的意義并入到動詞以后,在語義上發生了一個根本變化,凸現事件本身,即從正常的將事件映射到賓語上轉變為映射到動詞上,或者說從賓語結構映射到事件結構,O1的作用在于限定動詞表達的內容[5]。此時O1相當于V的一個衛星成分,結構上,它依賴動詞,與動詞一起作為整個“VO1+O2”構式的支撐;內容上,它依附動詞的語義,自己本身的語義則背景化、透明化。O1在結構和語義都最大限度地被削弱,不再具有獨立詞語的意義和功能。動賓動詞與“VO1+O2”構式中O1之間的差異即在于此。
故而,詞語VO1到“VO1+O2”構式的擴展,與其說是語義變化的反映,不如說是O1退居幕后并促成新的動靜平衡的結果。那么,這種新的平衡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先說原詞語VO1內部動靜平衡的破壞。如上所述,VO1進入新的構式“VO1+O2”時,O1即成為動詞的衛星成分。由于意義和表達功能被削弱,O1作為賓語,“靜”的屬性也被削弱,無法再與動詞構成互動。相應地,動詞那里發出的動作由于O1的互動缺失而失去了終點,被吸收的O1不斷向動詞靠攏,VO1整個詞的重心都向動詞傾斜,詞語內部動靜關系失衡。此時VO1處于運動狀態,它缺少“靜”的綜合,變得很活躍,也就不再是一個自足的結構,需要新的成分來補充,進而形成新的平衡。
再者,在動靜失衡的情況下,新成分的進入迅速促進了動賓動詞與O2的結合。需要注意的是,VO1必須作為一個整體與O2發生聯系,失去O1的動詞無法與O2相結合而形成新結構。VO1與O2的結合基于O1成為衛星成分后產生的限定性。“落戶上海”,O1“戶”限定的內容是地點,其后只能接處所賓語;“追星彭于晏”,O1“星”限定的是受事對象,其后只能接對象賓語。O1的限定性決定了“VO1+O2”構式的類型,說明表面上O1雖然在意義和功能上被削弱,“靜”的屬性“退隱”,但它仍然作為一個重要線索貫穿于整個構式當中,在無形中為整個構式形成動靜一體的平衡而助力。我們可以看到,在“VO1+O2”構式的生成過程是先打破已有VO1動靜一體的狀態,再進入O2這個新成分,進而形成新的平衡。動詞、賓語1、賓語2各自發揮著自己的作用,動詞負責吸收O1并驅使VO1處于運動中,O2與VO1結合促成構式的生成,O1則作為隱藏的線索貫穿構式。
朱熹提出“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觀點,在VO1發展到“VO1+O2”構式的過程中,我們都可以發現這個觀點的影子。VO1中動詞與賓語分別具有“動”和“靜”的屬性,但動靜不可割裂開來看,動靜一體則是動賓動詞語義完整性的文化基礎和文化表現。在“VO1+O2”構式中,如上所述,V、O1、O2都有各自的角色,具有各自的動靜屬性,然而,我們不能認為V就是完全運動的,O1、O2就是完全靜止的。V吸收了O1的語義,并作為VO1的“團體”與O2相聯系,V的運動屬性中就帶有“靜”的意義;同時,O1由于語義合并,被V影響而黏附上了運動的意味,從而產生了貫穿全構式的線索特征;O2與VO1結合的過程中沾染上了“動”的含義。由此,我們可以說,在“VO1+O2”構式中,構件V、O1、O2是動靜一體的,第一層VO1、第二層VO1+O2也都符合動靜一體的特征。
語言是反映文化的鏡子,文化是語言發展的土壤,二者互為表里[6]。“VO1+O2”構式從構件到每一個層級結構都反映了中國人“動靜一體”的動靜觀,“動靜一體”的文化精神又在“VO1+O2”構式的不斷生成中發揮著文化的支撐作用,這兩者不可分離。文化和語言的多維關系表現是方方面面的,動靜觀與“VO1+O2”構式只是一個微觀的點,希望本文的思考可以為闡釋文化與語言的關系提供一些討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