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浩
明末在中國思想史上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涌現了顏元、唐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一批重要的思想家。與之前的思想家相比,明末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既有繼承與發揚的一面,也有變革與創新的一面,特別是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人,在多個領域推動了中國思想的發展[1]。從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轉變的內涵來看,不少思想已經具備了現代思想的內涵,特別是對君主專制的批判及超越前人的民本思想,在當時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對當前同樣有著深刻的啟發作用。
君主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最高統治者,更有“天子”的稱謂。漢武帝以來,歷朝歷代思想家的政治學說均以鞏固君權為中心,而明末知識分子群體則猛烈批判了君權,不僅削弱了君主的神圣性,更對民眾意識的覺醒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唐甄在《潛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明代中期以來,君主集權發展到了歷史的頂峰。作為歷史學家的顧炎武,在梳理了秦漢以來歷史后,認為君主權力的無限擴張是社會治理混亂的重要因素,因為“而萬幾之廣,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黃宗羲則在提出“天下”本位的基礎上,主張設置宰相來分散君權、擴大地方治理權限、提高士階層在議政中的作用;王夫之主張以“公天下”來取代“家天下”,“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從晚明知識分子群體對君權的批判可以看出,封建專制主義已經受到了開明士大夫的質疑,盡管他們未能提出更為有效的政治體制,但對君權的批判無疑是封建時期的強音,具有喚醒民智的作用。
重農抑商是中國古代經濟政策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的“獎耕戰”“抑商賈”。秦漢以來,歷朝歷代均沿襲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保障了農業生產,但也抑制了商品流通和商業發展。晚明時期,我國手工業得到了極大發展,江南富庶之地,如蘇州府、松江府等,已經出現了具有雇傭關系的大型手工作坊。明末知識分子群體對工商業的觀念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最為典型的便是李贄。李贄對工商業的推崇建立在他樸素的義利觀上:“財之與勢,固英雄之所必資,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也?吾故曰:雖大圣人不能無勢利之心,則知勢利之心,亦吾人秉賦之自然矣。”李贄對工商業的推崇與當時的經濟發展情況相契合,在社會大眾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對工商業的推崇也體現在文學作品中。明清時期是我國古典小說的繁榮期,“三言二拍”中有大量以商業為背景的故事,如《施潤澤灘闕遇友》《十五貫戲言巧成禍》,其中,商人均為正面形象,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明末知識分子群體對商人態度的變化。
對科學的重視同樣是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轉型的重要表現之一。自先秦以來,我國知識分子群體關注的重點均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對科學技術缺乏足夠的重視,甚至將科學技術視作“奇技淫巧”,這對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產生了負面影響。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李約瑟系統性梳理了我國科學技術的發展歷程,并提出了著名的“李約瑟之問”。明末,知識分子對科學的重視程度大為提升,這與西方傳教士進入我國有著很大的關系。西方傳教士進入我國的初衷是傳播基督教,但客觀上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媒介,并為我國帶來了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比如望遠鏡。望遠鏡不僅為天文研究提供了更為便利的工具,更帶來了科學的研究方法,即便是最傳統的士大夫也無法忽略望遠鏡的作用。如,王夫之在《思問錄外篇》中指出:“遠鏡質測之法,月最居下,金、水次之,日次之,火次之,木次之,土最居上。”西方科學的傳入對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也促進了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轉型。
晚唐以來,經濟中心逐漸南移,江南一帶成為中國最為富庶的地區。宋元后,江南開發程度進一步提高,商品經濟日益發達,并出現了商業資本主義的萌芽。在傳統的賦稅制度下,農民不僅要承擔繁重的實物賦稅,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徭役。萬歷年間,張居正主導了“一條鞭法”賦稅改革。“一條鞭法”改革以貨幣賦稅替代實物賦稅和徭役,不僅簡化了征收方法,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也使得農民以及手工業者具備了一定程度上的經濟活動自由選擇權,為晚明商品經濟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明朝中后期,紡織業規模不斷擴大,出現了許多以紡織業聞名的市鎮,如,以棉紡織業為主的魏塘鎮、楓涇鎮,以絲紡織業為主的盛澤鎮、南潯鎮,并且,這些市鎮中已經出現了“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資本與雇傭勞動相結合的經濟模式。市鎮手工業、商業的發展促進了城市人口的增加,因而明末成為我國城市化進程中非常重要的階段。根據王士性的《廣志繹》記載:“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驛,咸延袤十里,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2]商品經濟的發展對社會心理產生了極大影響,市民階層的現實生活日益多姿多彩,乃至有“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的說法。明末知識分子深刻認識到了這一變化,思想層面自然也會有相應變化,如,湯顯祖提出了“情本體”文藝美學思想,超越了前人“文以載道”的牢籠,袁宏道等人則倡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從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來看,君主專制處于不斷強化的過程中。漢朝初期,“三公”有很大的權力,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以內廷分割“三公”的權力,強化了君主集權。唐朝設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將宰相權力一分為三。胡惟庸案后,明太祖朱元璋則是直接廢除宰相制度,徹底消除了相權對皇權的威脅。并且,朱元璋以八股取士,從思想層面強化專制統治。與君主專制相伴而生的是日益嚴峻的黨爭問題。有別于宋代黨爭以文官集團間的爭斗為主,明朝黨政是文官集團與宦官集團的黨爭。盡管明太祖朱元璋頒布了嚴禁宦官干政的祖訓,但至明成祖朱棣以來,宦官干政現象愈演愈烈,并出現了制度化的現象。以司禮監為代表的宦官群體和以內閣為代表的士大夫群體相互傾軋。天啟年間,明朝宦官干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魏忠賢被稱為“九千歲”,以士大夫為主體的東林黨受到了殘酷的迫害。不僅如此,明朝東北邊境也不安寧。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鎧甲起兵后,明朝與清軍的戰爭勝少敗多。崇禎二年(1629),清軍兵臨北京城下,造成了極大的社會恐慌。為了應對農民起義軍和清軍,明廷先后加派了遼餉、剿餉與練餉,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矛盾。日益僵化的君主專制與黑暗動蕩的政治生態,對明末知識分子群體產生了深遠影響。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為代表的明末知識分子群體發出了批判君權的強音。
理學是我國思想史非常重要的內容,理學發展到明代,出現了教條化、絕對化的問題。明代前期,理學在思想界占據絕對統治地位,對士大夫乃至一般社會大眾心理有著深刻、持久的影響。盡管理學中存在合理的地方,但總體上是扼殺人性的,道學家以“理”為準則,對任何偏離理學思想的言行均持排斥態度,嚴重扼殺了人的自然情性。因此,反理學從明代中后期以來便成為一股潮流。王陽明的心學將理學中至高無上的“理”移植到人的心中,主張“以吾心之是非為是非”,倡導“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從根本上動搖了理學存在的合法性基礎,成為推動明末思想解放運動的重要理論。泰州學派作為心學的重要分支,以儒學世俗化為主要特點[3],從晚明市民階層崛起的實際情況出發,泰州學派更加關注人們的世俗生活。以泰州學派代表人物王艮為例,他在《樂學歌》寫道:“人心本是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般社會人士十分信服其中的觀點,其社會影響力極大。同為心學信奉者的何心隱則更有戰斗力,其將聲、味等物質上的享受視作人的天性,反對壓抑天性的行為。
秦漢以來,儒學日益僵化,特別是兩宋之際,隨著理學的興起,儒學對人性的壓迫愈演愈烈,乃至出現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朱元璋建立明朝后,進一步強化了君主專制制度。君主專制的強化在士人階層中引發了反動心理,晚明時期商品經濟的繁榮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反動心理,因此,解放人的天性成為晚明時期的一股潮流。以李贄為例,李贄對理學持激烈的批判態度,認為理學家“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于泥塑”。李贄在《焚書》《藏書》中提出了許多在當時看來“離經叛道”的思想,用今人的眼光來看,則具有重要的啟蒙意義。比如宣揚平等思想:“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4]李贄的觀點與儒家傳統的尊卑有序觀念有著根本的差別。又如,主張男女平等:“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明末知識分子群體主張解放人的天性,這也是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現代化內涵的重要內容。
民本思想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提出“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的觀點,孟子則在孔子的基礎上提出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思想。秦漢以來,民本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明末清初則是民本思想發展的關鍵時期。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為代表的知識分子豐富和擴大了民本思想的內涵,提出了“新民本”[5]思想。與傳統民本思想相比,“新民本”思想的內涵主要有兩點:一是“天下”本位。黃宗羲明確指出“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超越了以往儒者對民本思想的解讀。二是從民本向民主的發展。晚明的民本思想已經具備現代民主思想的雛形,最為典型的便是顧炎武“眾治”的主張。顧炎武從君主專制的弊病出發,一方面主張“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擴大地方治理權限,另一方面強調“分天子之權”,強化士階層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與現代民主思想,特別是代議制民主不謀而合。
早在先秦時期,法家學派代表人物韓非子便提出了“以法為教”的觀點。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成為正統思想。儒家主張德政,對法治缺乏正確的觀念。正如荀子所言:“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儒家將國家治理寄托于君主以及各級官員的道德自律上,這難以對統治者形成有效的約束,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貪污腐敗橫行,加重了社會大眾的負擔。晚明知識分子群體深刻批判了君主專制制度,法治精神則是他們批判的武器。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系統闡釋了自身的法治理論,提出了“天下之法”的概念。“天下之法”是黃宗羲“天下”本位理念在法律領域的延伸,在黃宗羲看來,為維護一家統治而頒發的法律不能體現天下人的意志。“此其法何曾有一毫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謂之法乎?”黃宗羲將此類法律稱為“非法之法”,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非法之法”。黃宗羲對法律的論述已經涉及法的階級性,與西方自然法學說的特征極為相似,具有一定的現代性[6]。
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發生了深刻的轉變,這一轉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明末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動蕩的時期之一,自嘉靖、萬歷怠政以來,明朝政治風氣急劇惡化,貪污腐敗盛行,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此時,明末商品經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在復雜的時局以及繁榮的商品經濟的刺激下,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們的思想轉變也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背景。當然,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轉變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最為典型的是沒有超越儒家傳統的思想范疇。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本質上均為儒家思想的繼承者,他們從新的時代條件出發,對儒家思想進行了變革與發展,但沒有突破儒家思想的藩籬。即便以“離經叛道”著稱的李贄,思想上也深受明代心學“致良知”的影響,文集中也不乏贊頌孔子的語句。
受獨特的時代環境影響,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同的知識分子思想上有很多相通之處,特別是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人,均深刻批判了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明末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轉變既有深刻的歷史背景,也有巨大的現實意義,是今天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資源。因此,準確把握明末知識分子群體思想轉變有極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