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霞
將隱喻作為一種修辭手法進行系統性研究的一個公認的起點是亞里士多德,也可以說,隱喻最早是作為一種語言的修辭手法而為人熟知。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提出:“隱喻字是把屬于別的事物的字,借來做隱喻,或借‘屬’(genus)作‘種’(species),或借‘種’作‘屬’,或借‘種’作‘種’,或借用類比字。”[1]這四種隱喻類型,即替換、以屬代種、以種代種、類推,都是以詞語為中心,強調詞語的修飾,作為對語言風格的加工和美化。
亞里士多德的替代論衍生出一種基于兩個事物相似性的比較,通過比較事物間的相似性構建語義聯系,從而建立隱喻關系的理論,后世一般稱為“比較論”。
1936年,英國哲學家I.A.理查茲為了消除語言中的誤差,在《修辭哲學》一書中對隱喻和意義進行了深入研究。他認為,亞里士多德僅僅把隱喻當作一種修辭手段的觀點是片面的,因為隱喻在語言中無處不在。“當我們使用隱喻時,有兩種關于不同事物的思想在共同起作用,并且這兩種思想是由一個單獨的語詞或短語所支撐的,隱喻的意義就是兩種思想相互作用的結果。”[2]“互動論”認為,隱喻不僅能夠發現事物之間已存在的、孤立的相似性,還可以通過互動創造相似性,使隱喻研究掙脫了傳統修辭學的桎梏,為隱喻理論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
在前人關于信息科學與人類交際理論的研究基礎上,雷迪提出了傳導隱喻的理論。這一理論的基本觀點在于將人的思想視為物體,詞語視為容器,物體(思想)通過容器(詞語)傳達,信息的接收者從容器(詞語)中取得物體以實現思想(意義)的理解,豐富的隱喻表達可以更精確地傳達思想,這個傳達的過程就是交際。該理論受信息科學和工具主義的影響,認為語言實際上是一種外部信號,思想可以通過這個信號傳導。傳導隱喻理論將隱喻視為一種思維方式,人們通過隱喻式的思想來影響語言表達,而不是為了修飾語言才使用隱喻。
1980年,萊考夫和約翰遜合著出版了《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在研究和批判傳統隱喻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人類概念系統的形成和運作是隱喻性的,隱喻不是語言的修飾工具,也不是簡單被動的信息傳導,而是一種深層認知的思維方式。人類的認知機制是以隱喻為中介將已知的經驗與未知的新事物聯接而形成的,強調的是隱喻的認知功能。因此,隱喻并不限于語詞替代、概念意義之比較或語義的關聯互動,而是人類語言表達、思維和行動的全過程。概念隱喻的提出在語言學、哲學和認知科學等學科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標志著隱喻認知理論的形成。
萊考夫和約翰遜認為,人類的認知系統和思維方式總體來說是隱喻性的,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概念大部分都是通過隱喻來構建的,但是有幾種概念是作為構建概念的最小單元存在的,如“上,下”“里,外”“物質”等,這些概念是自發產生的。根據這些純粹自發產生的概念的類型,以及人類將經驗概念化的方式,可以把概念隱喻總結為三種不同的形式。
結構隱喻指以一種概念的用法構建另一種概念結構,便于理解和深化印象,并使得適用于一種概念的語詞在另一概念結構中同樣適用。通常是使用一種較為簡單和熟悉的概念結構來構造一種抽象、不易理解的概念,如“時間就是金錢”“經驗就是財富”等,“浪費金錢”的用法結構適用于“浪費時間”,“積累財富”亦可用于“積累經驗”。
方位隱喻指通過身體經驗產生的方位概念來解釋和重構另一概念系統,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系統之間建立關聯,這種關聯通常是以人的身體經驗和行為習慣為依據產生的。如“上”意味著“好”“高漲”“積極”等正面意義,“下”意味著“壞”“低落”“消極”等負面意義。
本體隱喻指把非實體性質的概念用實物概念來進行關聯和意義構建,以便對抽象概念進行量化和分類。如容器隱喻,即能夠將容器概念投射到其他類別的事物上,從而使這類抽象概念的邊界更清晰、更容易理解。
同時,這三種形式的概念隱喻在認知的過程中并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交叉和重合。
1.系統性
概念隱喻的系統性特征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概念隱喻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語言是系統性的,因此,概念隱喻也是系統性的,二者緊密相連,構建了人類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另一方面,概念隱喻在表達時可以凸顯需要與其他事物相聯系的特征,并隱藏其他不被強調的特征,這種“凸顯”和“隱藏”既關聯著隱喻所置的情境,又關聯著隱喻發出者的目的。
2.連貫性
概念隱喻構建的連貫性表現在四方面:文化的連貫性、經驗的連貫性、自身的連貫性和更為復雜的連貫性。文化的連貫性即是說,在構建概念隱喻的時候,不同群體的文化價值觀將賦予隱喻不同的優先級,但所有的文化價值觀的層級與人們的隱喻結構層級是保持著一致的連貫性;經驗的連貫性表現在人們的經驗維度和經驗完形的范疇化,在這種范疇化中達到經驗與概念的相符,并能夠以一種經驗來部分構建另一種經驗;隱喻自身的連貫性表現在單一隱喻建構過程中產生的隱喻蘊涵是連貫的,并且單一概念通過共同的隱喻蘊涵可產生隱喻重疊;更為復雜的連貫性是指多次隱喻重疊導致人們構建和理解概念的過程是復雜的,每一個隱喻都存在連貫性的網絡結構,因此才能創造出高度復雜和抽象的概念。
傳統西方哲學的真理觀在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之間爭論不休。客觀主義的真理觀宣揚的是獨立于人的主觀意識之外的客觀真理,這種絕對的客觀真理忽視了人類重要的情感和直覺,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主觀主義堅持真理是由人的主觀意識構建的,這種真理觀脫離了客觀實際,過度放大人的情緒和態度,導致偏見。概念隱喻理論通過對“客觀主義神話”和“主觀主義神話”的剖析和批判,提出了“隱喻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的觀點,即客觀主義不應固守以實證科學為基礎的真理觀,對感性和想象力產生恐懼,主觀主義也不應脫離外部客觀環境的制約。隱喻性的思維方式構建了人類的概念系統,并在客觀體驗中形成了真理,即“基于理解的經驗主義綜合”[3]。
在這個意義上,萊考夫認為,并不存在所謂絕對客觀的真理,人們在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中與他人和世界互動,形成了概念系統,而概念系統是隱喻性的,因此,源于概念系統對于經驗的理解和總結的真理也是通過隱喻的方式被認知。這種觀點駁斥了主觀主義認為隱喻只是一種非理性的想象的觀點,也旗幟鮮明地反對獨立于人類理解之外的絕對客觀主義真理觀。
無論是對概念隱喻的分類還是概念隱喻的特征闡述,萊考夫和約翰遜都充分表達了對經驗的重視。人類通過隱喻的方式認知世界,將自身與外部世界的互動經驗構建成復雜的概念系統,并形成語言表達。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先有隱喻性的認知方式,才會有隱喻性的語言表達。隱喻不是發現客觀事物的相似性,而是既能夠發現相似性,也能夠創造相似性。但無論是發現還是創造,都是在人類與世界互動的經驗過程中進行的。“概念是通過身體、大腦和對世界的體驗而形成的,并只有通過它們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過體驗(embodiment),特別是通過感知和肌肉運動能力而得到的。”[4]這一觀點強調,在“概念”形成的過程中,身體經驗扮演著重要的、不可或缺的角色,思維和體驗不應該孤立開來,而是應該通過相互作用成為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
概念隱喻的研究涉及語言學、哲學、認知科學等范疇,是一種跨越多學科的挑戰。萊考夫和約翰遜在批判地繼承西方傳統隱喻理論成果的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概念隱喻理論體系,提出人類是“隱喻性”地認識世界的觀點,對傳統的認識論提出了新的挑戰。
在哲學領域,萊考夫和約翰遜提出了基于隱喻認知理論的“體驗哲學”理論體系,提出心智、意義和思維都是基于身體經驗的“體驗心智論”,與傳統的分析哲學和形式主義哲學針鋒相對。在認知科學領域,“體驗哲學是第一代認知科學與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分水嶺,兩者的劃分能使我們更清醒地洞悉認知科學理論。兩代認知科學之間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承認人類的認知是體驗的”[4]。體驗哲學作為第二代認知科學的理論基礎,主張人類的概念結構和推理能力來源于經驗,強調身體的體驗和感受構成了思維的理性特質,與主張思維和心智等理性結構獨立存在于人類經驗之外的第一代認知科學區別開來。在語言學領域,普遍認為《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標志著認知語言學的誕生,提出語言的習得是認知能力的作用,人類的思維和心智是語言和現實世界溝通聯系的橋梁,并影響和促進了神經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等其他語言學科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