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春華
當前學界對四庫學研究熱度不斷升溫,四庫學學者不斷涌現,四庫學研究中心也不斷建立,出現一大批厚重且有影響的著作。隨著四庫學研究的深入,諸多學者紛紛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分門別類地進行專業領域的探索及多學科互通研究。在《四庫全書》中,“易類”,從屬經部,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四庫全書總目》卷首《凡例》言“不以百氏雜學為重也”,經部處首位,相比“雜學”顯得更為重要。易類在《四庫全書》中居于首要地位,體現了“易”為大道之源、六經之首的至高作用。易類也相應地為《四庫全書》及其研究提供了豐厚的文獻資源。
“中國傳統學術的分類,大類項是經、史、子、集四部之學。……至于經部,分歧更大。近人張舜徽嘗云:蓋經者綱領之謂,凡言一事一物之綱領者,古人皆名之為經,經字本非專用之尊稱也。故諸子百家書中有綱領之記載,皆以經稱之。……《詩經》是文學,不成問題;《尚書》和《春秋》應屬于歷史的范圍;易經是哲學。……站在學術史的角度,卻可以認同馬一浮的觀點,不妨把經學看作是一切學術的源頭。”[1]“《易經》是哲學”,進一步彰顯了易經作為中國古老哲學在學術史的地位。哲學是世界的,屬于全人類,而不是某個特定的文化系統。《易經》也是世界的,屬于全人類的文化遺產。《易經》屬于古老東方哲學,當然也屬于世界哲學、永恒哲學。《哲學的世界史》導言中說:“實際性的哲學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以為人作為人,無論自己知道與否,都會形成隨便什么想法,而這種想法的意義是哲學性的。……因此,哲學同人一樣古老。”分析《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易類的編排特點,研究那個時代作者收錄易學著作的思想,對四庫學研究可有所補益。《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易類共有六種分類。
易類一編排收錄九部不同朝代編者的易學著作,且不按年代順序編排。閱讀易類一總目有凌亂之感,卻也有規律可循。首部易學著作《子夏易傳十一卷》,舊本題卜子夏撰;第二部易學著作為宋朝王應麟編的《周易鄭康成注一卷》;第三部易學著作則為國朝(清朝)惠棟編的《新本鄭氏周易三卷》;第四部為明朝姚士粦所輯吳陸績《周易注》,《陸氏易解一卷》;第五部是魏王弼所撰《周易注十卷》;第六部是魏王弼撰、晉韓康伯注、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十卷》;第七部是唐李鼎祚撰《周易集解》;第八部是唐史徴撰《周易口訣義六卷》;第九部是唐郭京撰《周易舉正》。九部易學著作,編序理由在《周易鄭康成注一卷》后謹按中有說明:“前代遺書后人重編者,如有所篡改增益,則從重編之時代,《曾子》《子思子》之類是也。如全輯舊文,則仍從原書之時代。故此書雖宋人所輯,而列于漢代之此。后皆仿此。”[2]5這九部易學著作中,四庫館臣認為《陸氏易解一卷》編者姚士粦為“奇士”,其編輯鄭玄《周易注》雖不及宋王應麟“搜討之勤博,而掇拾殘剩,存什一于千百,亦可以見陸氏《易注》之大略矣”。《四庫全書總目》易類一中的九部易學著作中,對義理之學有貢獻的,四庫館臣認為是魏王弼撰的《周易注十卷》,又認為把《易》引入到了老、莊道家易學“偏惡”之門。“平心而論,闡明義理,使《易》不雜于術數者,弼、康伯深為有功;祖尚虛無,使《易》竟入于老、莊者,弼、康伯亦不能無過。瑕瑜不掩,是其定評。諸儒偏好偏惡,皆門戶之見,不足據也。”此評述中四庫館臣明確界定了《易》與術數的區別,也顯示了《易》入老、莊思想之門在四庫館臣看來是為過錯,屬于易學研究的瑕疵。唐李鼎祚撰《周易集解十七卷》被認為是“寶之古笈”,“蓋王學既盛,漢《易》遂亡,千百年后,學者得考見畫卦之本旨者,惟賴此書之存矣,是真可寶之古笈也”。[2]7
關于宋代易學家易著,四庫館臣把宋代易學著作又細分為二、三,概因宋朝有北宋和南宋之分。《四庫全書總目》中宋代易學主要有如下特點:
一是易學在宋代得到了大力傳承和發展,研究易學的學者較唐之前易學者總數還多。易類二收北宋易學家易著十四部,收南宋易學家易著四十二部,這跟宋代重文輕武的制度有關。
二是宋易義理之學、象數之學、圖書之學兼有,總體看來,研究義理之學的學者多于研究象數之學、圖書之學,象數之學在宋代處于冷落地位。宋朝四庫收的五十六部易學著作中研究象數之學的有劉牧撰的《易數鉤隱圖三卷附遺論九事一卷》。“漢儒言《易》,多主象數,至宋而象數之中,復岐出‘圖書’一派。牧在邵子之前,其首倡者也。”朱震撰《漢上易集傳十一卷卦圖三卷叢說一卷》。“其說以象數為宗,推本源流,包括異同,以救莊老虛無之失。”[3]丁易東撰《周易象義十六卷》。研究圖書之學的有吳仁杰撰《易圖說三卷》、雷思齊撰《易圖通變五卷》《易筮通變三卷》。“蓋‘圖書’之學,實出道家,思齊又本道士,衍說之以附于易,固亦有由云。”[2]34
三是宋代易學家來自不同階層,既有官職在身的官方易學,也有隱居鄉野的民間易學,也有身居古剎的道士易學、佛家易學。官職在身的士大夫多研究義理易學,其中進士及第的易學家頗多。粗略統計,宋代進士出身的易學家有十七位,其中陳瓘撰《了翁易說一卷》,張根撰《吳園易解九卷》,李光撰《讀易詳說十卷》,朱震撰《漢上易傳十一卷》,鄭剛中撰《周易窺余十五卷》,林栗撰《周易經傳集解三十六卷》,程大昌撰《易原八卷》,程迥撰《周易古占法一卷 古周易章句外編一卷》,趙彥肅撰《復齋易說六卷》,楊簡撰《楊氏易傳二十卷》,項安世撰《周易玩辭》,呂祖謙編《古周易一卷》,林至撰《易裨傳二卷》,王宗傳撰《童溪易傳》,趙以夫撰《易通六卷》,魏了翁撰《周易要義十卷》,董楷撰《周易傳義附錄十四卷。隱居鄉野的民間易學以俞琰為代表,著書立說,潛心研易,給官也不赴,著《周易集說四十卷》,體現了宋代一些易學學者重學術輕官場的態度。道家易學以雷思齊為代表,道家易主要研究圖書易。
主要收錄元朝易學家易著,計有二十三部。元朝是蒙古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少數民族統治政權。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可分析元朝易學的特點:
一是元朝易學著作相比宋朝數量上有所減少。
二是元朝易學研究者雖然來自不同階層,但進士出身的易學家數量少于宋朝,隱居民間研究易學者相對較多。比如《周易文詮四卷》作者趙汸,不愿做官,隱居著書。
三是元朝出現了少數民族易學家。比如色目人寶巴撰有《易原奧意義一卷》《周易原旨六卷》。
四是元朝易學家多傳承前朝易學思想,鮮有有所新者。而肖漢中《讀易考原一卷》,頗得四庫編修好評。“其說雖亦出于邵氏,而推闡卦序,頗具精理,蓋猶依經立義,視黑白奇偶曼衍而不可極者,固有殊焉。”[2]41
主要收錄明朝易學家易著,共有二十四部。相比元朝,明朝文化回歸到漢族統治的主流文化。明朝易學有如下特色:
一是官方易學特點顯著。《四庫全書總目》中收錄進士出身易學家有十四家。進士官職在身,屬于士大夫階層,他們的易學思想主要為維護明朝統治服務,其易學思想偏重于義理易學、憂世思想。如倪元璐《倪易內儀以六卷》《倪易外儀十五卷》,書中浸透著作者深深的“憂時感世”情懷,“借《易》以抒其意,不必盡為經義之所有。然《易》興于中古,而作《易》者有憂患,其書不盡言,其言不盡意,而引伸觸類,其理要無不包”。明朝關中易學家楊爵撰《周易辨錄四卷》是在獄中完成的。雖然身處困境,他在獄中一邊研讀《易》,一邊和獄友講學,互相砥礪。《周易辨錄四卷》中的“辨”,取自《系辭》“困德之辨”。“蓋以正直之操,處兀臬之會,幽居遠念,寄托良深,有未可以經生常義律之者。然自始至終,無一字之怨尤,其所以為純臣歟!”
二是明朝解易方法多樣。有繼承楊萬里以史解易,如葉山《八白易傳十六卷》,“大旨以《誠齋易傳》為主,出入子史,佐以博辨,蓋借《易》以言人事,不必盡為經意義之所有,然其所言亦往往可以昭法戒也”。有繼承程朱解易之義理易學,如張獻翼《讀易紀聞六卷》。四庫編修對其易學思想評析為“而其說《易》乃平正通達,篤實不支,祧莊老之虛無,闡程、朱之義理,凡吉兇、悔吝、進退、存亡、足為人事之鑒者,多所發明,得圣人示戒之旨”。
三是關中易學家在明朝人數增多,易學思想多傳承宋儒孔子易學思想,排斥佛、老思想,其中以韓邦奇、楊爵為代表。
主要收集清朝(《四庫全書總目》稱“國朝”)易學著作四十六部,其中清朝皇帝御撰兩部,即《御纂周易折中二十二卷》《御纂周易述義十卷》。御定《日講易經解義十八卷》一部。一部奉敕撰易著,即《易經通注九卷》。十七部進士易著,五部舉人易著,二十部民間易著。清朝易學有如下特點:
一是易學著作數量較前朝多,且出現皇帝御纂易學著作的現象。易學研究熱潮從底層延伸到了高層,且得到統治階層的重視,出現日講易經學習風潮。
二是士大夫階層熱衷研究易經。進士、舉人等紛紛研讀易經,推動了清朝易學研究熱潮,其中以毛奇齡最為有名。《四庫全書總目》收其易著四部。
三是民間易學研究空前興盛。以蘇州人惠棟為代表,其易學著作有三部,分別為《周易述二十三卷》《易漢學八卷》《易例二卷》。惠棟的易學思想主要是對漢儒之學的發揮。“棟能一一睹原本漢儒,推闡考證,雖掇拾散佚,未能備睹專門授受之全,要其引據古義,具有根柢,視空談說經者則相去遠矣。”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易類》分易類一、二、三、四及易類存目一、二、三、四,此外還有附錄兩個。本文所說易類學術價值不包含易類存目一至四,只研究易類一至六之內容。共有易學著作一百五十八部,包括附錄則有一百六十六部。雖然有部分易學著作沒有收錄進去,但對清朝編撰者來說已算搜羅盡力了。
從《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凡例》中看出,對四庫全書編訂費了很大氣力和功夫,清朝皇帝親自參與,諸位編修大臣全力以赴,保存了許多有持續研究價值的著作。尤其是對易類著作進行搜集及選編,為現當代易學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學術資料。四庫館臣、編修為編訂每部易學著作撰寫內容提要,說明作者身份及該書精簡內容,便于研究者迅速了解該書作者及內容梗概;還對每部著作大致內容作以精短評述,語言精練而概括,便于研究者在較短時間內了解該書內容及研究價值。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易類》中的一百六十六部易學著作,除了易類一沒有按朝代歸類之外,易類二、三、四、五、六皆按作者所處朝代歸類收編,便于研究者按年代查找書籍,尤其便于做易學斷代學研究及地域易學研究。“《四庫提要》之總敘小序,考證論辯,可謂精矣。近儒論學術源流者,多折衷于此,初學者莫不奉為津逮焉。其佳處讀其書可以知之,無煩贊頌。篇章甚繁,亦無從摘錄。大抵經部最精,實能言學術升降之所以然,于漢、宋門戶分析亦詳。”余嘉錫對《四庫提要》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認為是初學者入門之“津逮”,尤其肯定經部考證學術源流的精確性。雖然他沒有特別指出易類考證論辯如何精確,但統說到了經部,易類也涵蓋其中。
清代統治者為了維護其統治,對不利于清朝統治的大量著作進行了篡改或者刪改,導致易學相關書籍跟原著內容有相異之處,對此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辯證序》中有所闡述:“而四庫的繕寫,茍欲殺青,遂刪除序目,取便急就。及作《提要》,未窺原本,故或連篇累牘,皆舊序之陳言;或南轅北轍,乖作者之本意;或有此篇,而謂酒誥俄空;或無此事,而忽無的放矢。”關于目錄書之作用,余嘉錫又做了非常明晰的表述:“目錄之書,既重在學術之源流,后人遂利用之考辨學術。此其功用固發生于目錄學之本身,而利被遂及于學者。然亦視其利用之方法如何,因以判別其收效之厚薄。……一曰,以目錄著錄之有無,斷書之真偽。……二曰,用目錄書考古書篇目之分合。……三曰,以目錄書著錄之部次,定古書之性質。……四曰,因目錄訪求闕佚。五曰,以目錄考亡佚之書。”《四庫全書》中由于統治階級需要,有跟原著內容有區別之處,但從總體來說,對于研究四庫學、研究經學、研究易學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仍是必讀之書,成為解題目錄下集大成者有助于辨別研究版本的真偽,也有助于考辨學術源流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