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芒 陳進武 張勇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南京新詩創作繁榮,以高校師生為主要成員的新詩社團活躍。其中,后期“新月派”詩人群和“土星筆會”為創作實績較突出的團體。1927年,時任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的宗白華聘聞一多為外文系主任。聞一多發掘了兩位“新月派”后期的代表詩人:陳夢家、方瑋德。1929年,徐志摩到中央大學英文系兼職任教結識了陳夢家和方瑋德,又通過他們結識方瑋德的姑母方令孺,并在南京成立專門研討作詩的組織“小文會”。在陳夢家等人決議辦《詩刊》時,徐志摩多方奔走約稿。1931年,《詩刊》季刊在上海面世,徐志摩、陳夢家、邵洵美、孫大雨負責組稿和編選。《詩刊》共發表詩作106首,譯詩16首,詩論3篇,包括聞一多的封筆長詩《奇跡》,徐志摩“在滬寧路來回顛簸中”寫成的敘事詩《愛的靈感——奉適之》,孫大雨《自己的寫照》,陳夢家與方瑋德的唱和之作《悔與回》,孫大雨、徐志摩所譯的莎士比亞詩劇等。1931年,陳夢家從《新月》《詩刊》等中選出詩作匯編為《新月詩選》并寫長序,這意味著第二代新月詩人群正式登場。同年,陳夢家出版《夢家詩集》,收入約50首新詩,強調“醇正”與“純粹”的審美標準,以及創作詩歌的嚴肅態度和嚴整形式要求。這是新月派后期詩歌主張的集中體現。陳夢家和方瑋德這兩位詩壇新秀合作了一首長詩《悔與回》,雖為合作,風格卻統一為“新月派”的嚴正浪漫。方令孺是“新月派”中起步較晚的女詩人,她的創作題材多取材于自然、友人及自身經驗,《幻想》《任你》等將傳統與西方現代詩歌風格融合,偏于冷峻凄清,理性色彩較濃。20世紀30年代中央大學新月派詩人群體的新詩創作和理論繼承發揚了中正平和的主張,結合新月派在詩歌格律方面的主張,創作出大量藝術圓融、情感真摯的新詩作品。

1930年,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學生常任俠、汪銘竹、孫望、程千帆、滕剛、章鐵昭、艾珂七人組織了新詩社團“土星筆會”。1934年到1937年,他們編輯出版同人期刊新詩刊物《詩帆》半月刊,出版3卷17期。作者中的新生力量包括孫多慈、毛清韶、鄒乃文、霍薇、李白鳳等人。“土星筆會”沒有明確提出自己的創刊宗旨,作者大多是中央大學或金陵大學的學生,他們深受南京文化守成主義傳統的影響,善于運用詩詞中常見的意象或典故來傳達現代意義的情緒,達到讓人耳目一新的效果。不過,他們的詩歌不僅表現出古典情懷,同時充斥著現代意識的影響和對現代技巧的嘗試。這群詩人對當時流行的現代主義詩歌很感興趣,他們嘗試追隨潮流,使用歐化語體來描摹心情。“土星筆會”集結了校園同好創建刊物,在30年代南京文學創作領域形成一定影響,填補了南京新詩界的空白,但因傳播途徑有限,在全國范圍內影響并不大。總的來看,后期“新月派”詩人群和“土星筆會”在古典文化和現代詩歌技法的共同影響下,創作出具有韻律美、節奏美、意境美的詩歌,成為南京新詩發展中較為成熟的組成部分。

南京新詩創作還有與左翼運動緊密相連的革命題材詩歌。其中,關露的詩歌作品集《太平洋上的歌聲》(1936)緊扣時代、針砭時弊。作者用成熟筆調和直白語言展示了中國“逃亡者”的痛苦生活。關露的詩歌是明顯的政治宣傳與文學結合的產物,是30年代左翼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她的詩歌適應了時代需要,在當時起到了鼓舞民眾、激發愛國熱情的作用。吳奔星從20年代末開始詩歌創作,發表了《曉望》《別》《螢》等數千首詩。他與李章伯創辦詩歌雜志《小雅》(1936),提出“詩貴創新,詩貴有我”的主張,為推進新詩現代化運動作出了重要貢獻。抗戰爆發后,他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發表了《保衛南京》《都市是死海》《贈給洞庭湖》等30余首抗戰詩歌。這些詩歌沉穩扎實,境界闊大,對內心情緒的挖掘與現實的書寫結合緊密,藝術更為成熟。



魯迅和陳獨秀的舊詩創作別出心裁,有鮮明時代特征和強烈愛國情懷。陳獨秀詩作現存100多首,其中在南京老虎橋監獄中所著的《金粉淚》組詩,共有七絕56首。《金粉淚》是一部舊體詩集,傾吐了陳獨秀入獄五年來的憤懣,批判國民黨軍政人物的丑行,抒發了獄中陳獨秀抗日反蔣、憂國憂民的情思。南京對魯迅來說是熟悉的故地,1931年6月14日,他在上海創作了兩首以南京為主題的詠史詩《無題二首》贈送給日本宮崎龍介、白蓮女士夫婦。這對夫婦是應國民政府邀請訪問中國,與魯迅會面是由內山完造安排的。宮崎夫婦與魯迅的會面過程中大約談及了他們剛拜訪過的南京,故而魯迅以南京為主題寫作了兩首舊體詩歌。兩首詩深切緬懷了革命先烈的豐功偉績,以寫實、抒情的手法將歷史與現實,革命業績與精神統一起來。詩句雖簡短,卻能展現出魯迅的舊學功底。
南京大量刊物留有傳統詩詞專欄,這對古典詩詞的發展傳播起到重要作用。1929年,中央大學國文系創辦的《藝林》是古典詩詞和傳統文學研究的陣地。汪東、汪國垣、王易等是“學術”欄目的主要供稿人。第1卷第15期《國立中央大學半月刊》登出的“禊社詩鈔”,顯示出中央大學、金陵大學國文系師生文學創作中崇尚古典主義的冰山之一角。1929年1月1日,弢(陳伯弢)、翔(胡翔冬)、侃(黃侃)、曉(王曉湘)、石(胡小石)、沆(王伯沆)、辟(汪辟疆)共游雞鳴寺,完成“禊社”手稿《豁蒙樓聯句》。元旦聚會兩周后,王曉湘、汪旭初到黃侃家聚會,“用玉田《山陰久客》詞韻,聯句抒懷,后闋轉趨和婉,相與拊掌高歌”。4月,“禊社”成員黃侃、胡光煒、吳梅、王易等人多次在玄武湖、石橋禊集聯句。5月,一行人應吳梅之邀游玩蘇州并聯句15首。1929年重陽節前一日,黃侃、吳梅、汪辟疆、汪東、王易再游后湖,聯句題為《霜花腴》的聯句。此外,“上巳社詩社”活動也較為頻繁,聯句數量可觀。《國風》只發表舊詩文,陸續發表王煥鑣《明孝陵志》、林文英《石頭城》、伯商和杰曾《鐘山行》等。南京傳統文人結社的風氣盛行,出現了梅社、如社、白下詩社等,傳統詩文唱和頻繁,多有佳作。可見,中央大學師生是舊體詩詞創作傳播的主體,在新文學運動取得絕對勝利后,傳統文化仍生生不息、有聲有色地傳承發展著。
此期南京的散文創作仍以名家為主,雜感、游記、回憶性散文等體裁均有所發展,散文數量較豐富,文筆較上一時期更穩練成熟,與時事結合緊密,更有現實意義。袁昌英在兩次游覽新都后分別進行寫作,描述自己對南京的美好期許及對當權政府的不滿。1928年,袁昌英在《游新都后的感想》開篇以詼諧的語調稱:“這股南風的來勢,真不可擋!竟把我吹送到新都去住了幾天。在拜訪親友以及酬酢清談之外,我還捉住了些時間去游覽新舊名勝。”散文中自然地透露出作者對民國首都南京自然風景的贊美和對新都建立后的國家滿懷的信心。六年之后,袁昌英發表《再游新都后之感想》,提到“舊名勝依然如故地凄然相對著。雞鳴寺、雨花臺、秦淮河、玄武湖仍是那副龍鐘老耄的表情”。文章傾注了作家愛祖國愛人民的一腔深情,創造了雄渾闊大的境界,堪稱佳作。

在戰火紛飛的歲月,巴金忠實地用散文記錄了自己在戰爭中的遭遇。在《從南京回上海》中,巴金以憤慨的語調來重現“一·二八事變”。1932年初,巴金應朋友邀約到南京游玩,1月28日乘坐寧滬快車返回上海,到丹陽因突發戰事而被迫停車,火車凌晨返回南京。一路巴金聽說日軍四處燒殺搶掠的情形,滿心悲憤。因水陸阻隔,巴金在南京滯留數日,眼看南京官員們鼓吹遷都、四處出逃,市面上人心惶惶。直到2月5日巴金才得以返回上海。寄居友人家中的巴金一邊積極參加抗日活動,一邊寫作了這篇散文來記錄日寇罪行。這篇回憶散文時效性極強,以個人角度記錄歷史事件,兼具文學價值和歷史意義。方令孺的散文創作數量較多,主題多為緬懷故友、思念親人。書信體散文《信》中梳理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志摩是人人的朋友》(1931)和《悼瑋德》(1935)是她分別為遭遇空難的好友徐志摩寫的回憶文章和不幸病故的侄兒寫作的悼文。散文細致描述了相識相交過程中的點滴,展現出深沉的哀悼惋惜。方令孺的散文寫景細致入微,抒情動人心弦,文風細膩,文辭雅致,在現代女性作家創作中別具特色。


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南京為主題的散文中,許多作品以南京游記形式出現。如曹聚仁《南京印象》將寫實與象征結合在一起,描繪出特定歷史階段下的怪誕的南京。朱自清在1934年創作的散文《南京》中指出自己于南京只是個旅客,但來往多次后,對南京多少有了些認識。作者以瀏覽眼光欣賞南京,從古建筑到飲食文化,從古代遺跡到現代變遷,將南京古城盡收眼底,自然飄逸,惹人喜愛。鐘敬文1929年發表的《金陵記游》對南京文化衰頹的無奈悲涼感鮮明。朱偰《金陵覽古》描述自己探訪古跡的歷程,文筆生動,勾畫出明確的南京地理方位,不僅是有歷史研究價值的文學賞析作品,更是一篇人文地理佳作。王魯彥《我們的太平洋》別出心裁地將玄武湖中心靠近水閘的地方稱為“我們的太平洋”,在這里他與友人們留下了青春最快樂的印記。而在王平陵《靜靜的玄武湖》中,玄武湖也是美麗而接近塵世的,遼闊的湖面在白霧籠罩下若隱若現,在紫金山的倒影分割下,如同親密的戀人在熱情擁吻,比擬大膽,別有意趣。
這一時期南京的戲劇活動頻繁。1929年1月與7月,田漢在陶行知邀請下率領南國社全體成員,兩度來南京進行戲劇公演,在江蘇省民眾教育館禮堂上演了當時深受好評的原創劇,如《蘇州夜話》《名優之死》《湖上的悲劇》等。兩次演出引起巨大反響,讓南京戲劇活動和戲劇團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其中較活躍的是院校社團,如“中大劇社”“金大劇社”“南鐘劇社”“金中劇社”,左聯以“南鐘劇社”為基礎建立了南京分盟,為20世紀30年代南京現代戲劇的發展壯大了隊伍。1935年,南京創辦了中國第一所正規的戲劇教育學府——國立戲劇學校。國立劇校師資一流、聲譽顯赫,培養了大批戲劇專業人才。

在南京30年代的演劇運動中,陳大悲和吳祖光是其中創作成績較為獨特的兩位劇作家。陳大悲是文明戲到現代話劇發展歷程中的過渡人物。他在五四時期宣傳愛美的戲劇,《英雄與美人》《雙解放》等主題多為暴露社會黑暗。1928年,他到南京就職后,其戲劇創作的第二個高峰期出現了。1929年,連載了五幕劇《五三碧血》《可憐的查別麟》,獨幕啞劇《真解放》。1930年又連載了《紅綠燈的威信》及改編的獨幕劇《病夫》。1935年,陳大悲在上海編導了樂劇《西施》,并將其帶到南京公演。陳大悲備受激勵,打算在《西施》后,繼續以四大美女為原型進行創作。不料田漢對此潑了一盆冷水,認為這部劇不失為新的嘗試,但《西施》是以美人計救國的小市民思想,指出民族危亡之際要依靠群眾的力量。
吳祖光四幕劇《鳳凰城》是他創作的第一個劇,也是抗戰期間上演次數最多的演出劇作。盧溝橋事變發生后日本大舉進攻上海,南京政府開始向西南方撤退,當時在南京國立戲劇學校任校長室秘書的吳祖光跟隨學校西遷。1937年秋,吳祖光遷到長沙后收到父親寄來的《苗可秀烈士遺墨》,在書攤上看到《義勇軍》的小冊子,以這兩份材料為基礎,吳祖光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鳳凰城》。1938年,《鳳凰城》由曹禺、黃佐臨、丹尼、閻哲吾導演,蔡松林、丹尼主演,正式在重慶上演,隨后在全國多地排演。這部劇的完成緩解了抗戰初期抗日劇本荒的問題,起到了鼓舞人心、激勵百姓抗戰意志的作用。


陳楚淮是新月派戲劇文學創作的代表人物。1927年秋,陳楚淮在聞一多指導下學習寫作戲劇,發起組織戲劇社,1928年《新月》月刊1卷5號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劇作《金絲籠》。在新月派同仁的鼓勵下,陳楚淮出版了《金絲籠》《藥》《浦口之悲劇》《骷髏的迷戀者》等12部劇作,類型多樣。1929—1930年,陳楚淮創作了兩部象征主義獨幕劇《桐子落》和《骷髏的迷戀者》。《桐子落》通過戲劇沖突內在化和情境神秘化來反映生命通達的認識,顯示陳楚淮的“新月”風度。《骷髏的迷戀者》則借劇中人物之口傳達自己的生命意識,以達觀通透的態度叩問生命、死亡、情感和藝術的意義。這部劇作意象主題繁復,形式探索大膽,被認為“標志著這時期象征劇話劇在文本意蘊上的復雜化”,也“標志著象征劇對戲劇元素表意功能的進一步發掘”。
作者簡介 張光芒,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陳進武,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張勇,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