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獎詞 散文抒寫如何兼顧詩性抒情與精密敘事,個體經驗如何在獨特性和普遍性中找到平衡,《胭脂水仙》提供了很好的示范。水仙花球成為年輕寫作者為經驗書寫安置的隱喻層面的道具。因愛之名的無知養料所催生的血色水仙,成為一代女性胭脂淚染的命運寫照。
我家住在河口鎮的北邊。清早雞還未叫,街口的集市便吵嚷著醒過來。擔菜大爺、叫賣的婦人、斤斤計較的販子、掃地工人、跑夜工的摩的司機……他們在白茫茫的晨霧里活動,像壩上踴躍著的江水,等待放閘那一刻搶先奔騰而去。雞叫三遍,隔壁中學食堂的煙囪里飄出白煙,混著辣椒油和韭菜雞蛋的香氣,擠進了筒子樓開裂的玻璃窗里。我被煙鍋氣嗆醒,半瞇著眼看著亂糟糟的席夢思床墊。我迷迷糊糊正欲睡去,奶奶把客廳的簾子一拉,朝著我大喊:“幺妹,起床了,市場上的好雞婆都給人逮走了。”奶奶的嗓門很大,屋里屋外都有她的影子。自打我中元節生病以來,都是母親領著我去集市上買菜。今日不同,母親正在簾子另一邊收拾行李,我們要出遠門了。
秋老虎還未過去,菜販們都把新鮮水靈的蔬菜鋪在青石板上,放聲吆喝的間隙嬉笑著拉家常。奶奶牽著我從巷頭逛到巷尾,時不時停下,從商販的竹籠里拎起母雞的翅膀,一雙手在雞身上摸摸捏捏。
“曹阿婆,稀客稀客。上城里來看媳婦啊你?”戴頭巾的婦女認出了奶奶。她在雞籠邊支起一口油鍋,鐵架子上擺滿了冒著油泡的紅薯粑和洋芋粑。
“秀珍媳婦,有日頭沒看你了,生意還好?”奶奶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只雞,雞慌張地扇著翅膀,黃色的絨毛落了滿地,落進了秀珍媳婦的油鍋里。
“這抱雞婆肚子里全是蛋,給你媳婦吃了,又給你們家下個蛋。”秀珍媳婦說這句話時沒有看奶奶,反倒朝著我咧開嘴笑。
“不敢說,不敢說。我小子單位現在抓得緊,這事可不敢亂說的。”奶奶搖著頭,把買好的母雞塞進蛇皮袋里。
“幺妹,吃個粑,請你吃。”秀珍媳婦裝了一個紅薯粑到塑料袋里,伸手遞給我。我握著奶奶的手,怯生生地抬頭看她。
“還不快謝謝,多少錢,我給你。”奶奶松開我的手,掏出罩衫里的布兜翻找著。
“五角錢的事,不要不要。難得遇見你來趕集。”
我小聲說了一句謝謝,接過微燙的紅薯粑。
“那敢情好,下次接你到我屋頭來喝酒。”奶奶笑瞇瞇地把布兜收回罩衫里。
“提前恭喜了,等著喝你老王家的滿月酒呦。”秀珍媳婦捂著嘴壓低了聲音,笑聲從她的指縫里漏出來。
奶奶也笑了起來,咯咯咯地響,和籠子里的老母雞一樣。
“是弟弟,媽媽要生弟弟了。”我望向奶奶。奶奶笑得更大聲,摸摸我的頭,從褲兜里掏出一塊錢的硬幣遞給秀珍媳婦:“再要一個粑。”
兩個粑吃得我滿嘴流油,吃完一個,還有一個吃不下。我裝好放進口袋里,準備帶去車上吃。
黃澄澄冒著油花兒的雞湯我喝了兩碗,肚皮撐得鼓起來,像充著氣的皮球,和母親一樣。奶奶把我放進箱子里的芭比娃娃扔了出來,塞了一包中藥進去。“這藥你一定記得喝,組長老婆就是喝了這個,生了那崽子又白又胖。還有十塊錢你拿去用,別為了省錢坐拖拉機,把我孫子顛壞可不得了。”兩只大皮箱塞得滿滿當當,豎著擠在客廳里。
“鄉下有黑貓警長看嗎?有大大泡泡糖賣嗎?有啪啪圈嗎?有新的芭比娃娃嗎?”我把奶奶丟在客廳里的娃娃撿起來,給它穿上高跟鞋。
“你是去陪媽媽接小弟弟的,不是去玩的。”媽媽給我系好鞋帶,站在門口等著我。
“那肯定有外婆家的大黃,大黃也有小寶寶,媽媽抱一只給我玩好不好?”我抱著娃娃走出去,還沒走到門口,奶奶就先擠進來。“沒有大黃,班車要發車了,快點快點。”奶奶搶過我手里的娃娃扔在地上,推搡著我往外走。我一聽要去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傷心地悲號起來,手費力地扒著門不肯走。可我的力氣太小了,堅持不了多久就被奶奶抱著下了樓。我哭得打起嗝,鼻涕眼淚全揩在奶奶的衣領上,過路人都側目看我。母親拉低了她的太陽帽,在路邊攤子上給我買了一顆水仙和一打娃哈哈。“別哭了,水仙開花了幺妹就回家。”母親撫摸著我的后背說。我抱著那蔥頭似的水仙,眼淚滴在葉上。
小三輪顛顛兒地載著我和母親往林子里鉆。林子里沒有路燈,黑咕隆咚的,像少了三棱鏡的萬花筒。我使勁眨巴著眼睛,卻什么也看不真切。三輪停在田坎邊,等在那里的婦人幫母親抬箱子。她隱在夜色里,每說一句話,喉嚨里就發出“喝喝”聲,仿佛一口痰沒吐干凈,積在嗓子眼里。她把兩口大皮箱搬進院里,便回側房了。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是一間側房,我只以為,她從黑暗里來,又回黑暗去里了。
新住所是荒涼的。一進院門,靠著竹林的是兩間破屋子,一間主屋,帶著小小的廚房和廁所。還有一間側房,立著像外婆家的大谷倉一樣的門板,里邊住了那位黑姥姥。我從未進過她的房間,自然也不曉得她去哪里做飯上廁所。我只好奇這林子里的世界,和鎮上的大不一樣,和奶奶家、外婆家的也不相似。林子里長的多半是竹子,松軟的紅土地上鋪滿了枯黃的竹葉,一層蓋一層,葉子漚爛在泥巴里,爬蟲們在上面做窩。我吃了早飯就往林子里跑,看樟樹上的黑螞蟻打架,撿落在灌木里的松果,站在田嶗上唱歌。待太陽曬得眼皮發燒,便回院子里替母親看著藥。母親每天都要喝藥。我坐在板凳上給藥罐扇著風,看小火慢慢舔舐著小陶罐的肚子。等那黑陶蓋齜牙咧嘴地跳起來,吐出細密的白泡泡,我就沖著堂屋里喊:“媽,藥叫了,藥叫了。”母親喝完藥,將藥渣棄在豬槽子里。我看著那黑漆漆的藥渣,突然想起了我的水仙。奶奶說喝了這藥好,那我的水仙喝了這藥,就可以早點開花。打那之后,我就接下了倒藥渣的活兒,把陶罐里剩下的藥汁兒倒進裝水仙的瓶子里。
山里漸漸變涼了,剛吃過晚飯,竹林就暗了下去,母雞也早早地進了籠子。我窩在床上和母親打撲克牌,她的手腫了起來,一只手握不了幾張牌,老是掉。我抽她手里一張牌,嘩啦一下,一雙手里的牌全散了。我笑得拍響了床板,晃著身子搖來搖去,母親被我撞了一下,也不惱,收拾完散落在地下的牌,關掉吊燈,說了一句,早點睡,明天外婆要來。
外婆拿了五十個雞蛋來,密密麻麻鋪滿了食品柜。母親把外婆帶來的另一個膠桶打開,里面裝著一只活甲魚。
“你怎么不坐個三輪上來,下了客車離這兒還有四五里路。”母親拿來毛巾給外婆洗臉,這大冷天的,外婆鬢間的頭發都給汗浸濕了。
“嘿,那三輪收得貴,這一截路要我三塊錢。我可不干,找了根木棍,挑著桶就來了。”外婆邊擦汗邊說。
“幺妹乖不乖?陪著媽媽等小弟弟生。”外婆扭過身子想抱我,雙手架在我的腰上,好一陣沒響動,手又放下去了。
“幺妹胖了,阿婆都抱不動了。來,坐我腿上。”我又坐到外婆腿上,撫摸著外婆手指上的金戒指。金戒指外圈是黃的,轉一轉,里面那一圈已經變黑了,像墻上斑駁脫落的舊報紙。
“幺妹換一條腿坐。”外婆摸摸我的辮子,把另一條腿伸出來。
“讓阿婆休息一下,和媽媽去殺甲魚。”母親喚著我。
“你是最需要休息的,我去搞飯。”外婆搶先站起來,拎著塑料桶往廚房里走,我跟在外婆屁股后面,我想看那只甲魚。
甲魚和雞燉在一起,我分不清哪塊肉是甲魚,哪塊肉是雞。外婆把甲魚殼洗干凈給我,它載著我的水仙花在塑料桶里漂來漂去。
“你這幾個月少做事,多進補,我喊了隔壁牛嫂子給你做三餐。我當年就是吃得少,干得多,才生得你這個小丫頭。生你哥哥的時候可以一個人吃兩只雞!”外婆吸吮著雞腳,把最后一只雞腿夾到母親碗里。
“我曉得了媽,我天天養著。”母親擺弄著碗里的雞腿說。
“等你生了這個兒子,老王家的那一套祖屋就是你的了。我聽居委會的人說,那一片都拆了要修路。”外婆瞇著眼笑著。
“萬一這一個又是妹仔,那就……”
“呸呸呸……說些晦氣話,我請了仙人給你看過,這一胎保準是兒子。我把求的符壓在了你的枕頭下,保證母子平安。”外婆埋頭在高壓鍋里給母親找雞肉,說話聲悶悶的,像是從外太空傳來的。母親碗里的肉堆積著,黃色的雞油凝固在碗邊。
“生完這一個胖小子就再不生了,不生了,我妹仔也受累了。”外婆望著母親浮腫的臉,皺起的眼皮突突地跳動著。
外婆住了三個晚上。臨走前,把午飯和晚飯一起做好了。傍晚,我替母親去喂雞。揭開米缸的蓋子,看到里面插著幾張紅票子。我數了數,有六張,像拿撲克牌一樣碼在手掌里,成了一把紅色的小扇子。我高興極了,跳著跑向房里:“媽,米里長錢啦,米里長錢啦!”我把“紅扇子”遞給母親,母親并沒有像我這么開心,她甚至都沒有笑,只是背過身去,用手抹著眼睛。
母親聽了外婆的話,不常下床走動,三餐都是黑姥姥做了送來。黑姥姥做飯不好吃,有時只窩個荷包蛋蓋在白米飯上,母親的碗里則窩了兩個。豬槽子旁邊的菜地里是黑姥姥栽的大蒜,上面蓋了很多雞蛋殼。母親說雞蛋殼好做肥料,我去拾撿了一只,塞進裝水仙的瓶子里。水仙花蒼綠的葉尖上有點泛黃,快開花了吧,我是這樣想的。
黑姥姥在院里給我生一盆炭火,我在火上烤橘子皮。橘子皮烤得焦黑,用木棍串起來當燒烤。我一串,母親兩串,弟弟一串。把木棍一頭也烤黑,就可以在地上寫字。我在地上寫“人”“好”“大”。我不會寫“弟弟”這兩個字,學前班老師沒有教。母親連日在床上躺著,有時會坐起來望著窗外的我。她腫脹得發白的臉耷拉下來,仿佛和肩膀連在一起,像老師擺在櫥窗里的俄羅斯套娃。母親望著天,不知是在看云還是在看雀兒。
直到有一天,父親來了。母親的臉從窗戶后面消失,她趿著不合腳的棉拖鞋出了堂屋。父親把我抱起,胡楂刺在我的臉上,癢得我咯吱咯吱地笑。
“我趁周末跑出來的,明兒個就得走。”父親把我放下,從背包里拿出好些零食和一本小人書。
“幺妹今晚和側房姥姥睡好不好?”母親倚著墻,柔柔地看著我。
“我不要,我要和爸爸媽媽睡。”我害怕黑姥姥,她的房間會吃人。
“那幺妹在院里幫媽熬藥,我和爸爸在屋里講話,不要讓別人進來。”父親攙著母親,其實是攙著她的大肚子,好像兩人合力抱著一個大圓玻璃壇子,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我看小人書看得入迷,陶罐里的藥呼嚕泡冒到地上,我才反應過來,朝里屋喊著。母親不應我,我又大喊了一聲,仍沒聽到回音。我丟下小人書往堂屋里跑,看到兩塊房板緊密地合在一起,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摳著房門上的鐵扣子,鐵扣子鑲在潮濕的門板里,擺弄幾下就松脫下來,露出了一個小洞。我想把手伸進洞里去,可奈何只能進去兩根手指。我湊上去往洞里看,房間里沒有人,床上的被子脹鼓鼓的,露出了四條腿。“媽,藥好了。”我用嘴對著小洞喊叫,里面終于傳來了回音。
整個傍晚,母親都靠在父親肩膀上,像一袋泄了氣的面粉。父親則是一根沒削皮的甘蔗,一只手撐著床,一只手攬著母親的肩。
“我的肚子又鬧動靜了,都怪你。”母親嗔怪地撇撇嘴,往父親那挪了挪。
“那是我家小子好動,長大以后身體好。”父親把腦袋趴在母親肚子上,用胡子摩擦著母親的肚皮。
“樓下科室老王介紹的羊奶粉,我去給你沖一杯。這個有營養,是吧兒子,你喝了乖乖長大。”父親又對著母親的肚皮說話了。父親用陶瓷缸子沖了滿滿一缸羊奶,母親喝不了。父親轉身把缸子遞給我:“幺妹喝,喝了明年一年級考一百分!”羊奶可真香,我舔著陶瓷缸子的邊邊,趁他們不注意,把最后一口倒進了水仙花的瓶子里:“喝吧,這個有營養,喝了乖乖長大。”
“這快足月了,你什么時候接我去醫院?”母親撫摸著肚子說。
“可不敢去醫院,現在抓得太緊了。”父親趕忙壓低聲音道。
“那不去醫院,在哪里生?”
“媽都給你安排好了,牛嫂以前是村子里的接生婆。我這一輩好些人都是她接生的。”父親安撫道。
“她能行?”母親想起牛嫂平日里寡言的模樣,不由得皺起眉頭。
“媽說了,你懷的這個小子是青龍星轉世,這青龍星就是要在竹林里待滿這些天才能出來。”父親嚴肅地說著:“再說,這大胖小子生下來,大哥大嫂也不會揪著那房本不放。”
母親撐起身子來還想說什么,望了望父親的臉,又坐下去。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微微笑起來。
父親坐著三輪走了,母親托著肚子站在院門口朝著遠處揮手。她的腳腫得像胖蘿卜,棉拖鞋只能勉強塞進半個腳掌。父親的身影看不見了,母親便回了房。
樟樹葉撲簌簌落了一地,只剩個光桿桿杵在院門口。我的水仙葉子也黃了半截,往下垂著。我想讓水仙挺拔起來,我得去問問母親。我抱著水仙往里屋走,沒瞧見門檻上的絆,悶聲栽倒在地上。水仙花甩脫出去,花球滾到了床底下。我顧不上痛,忙爬起來,一抬頭便看見母親在痛苦地呻吟著。“哎喲、哎喲……幺妹,去喊牛姥姥。”母親的手緊抓著床單,腫脹的臉扭曲著。
我邊跑邊喊,黑姥姥應聲出了門。她不緊不慢地走動,喉嚨里又發出“喝喝”的聲音。
“牛嫂子,我怕是要生了。”母親大喘一口氣,額頭上的頭發被汗浸成一縷一縷的。
“還沒到日子,明天日子好。挨過這一晚再說。”黑姥姥沉著臉,翻開母親的被子看看,又蓋起來。
“我快痛死了,堅持不了了。”母親聲音弱了下去,汗水和著淚從臉頰滑落。
黑姥姥不言語,依舊沉著臉。
“媽,我給爸爸打電話,他來接我們回家。”我握著母親的手,急切地看著她。
“接回去了就是兇煞!克死你男人一家嘞!”黑姥姥的臉開始變形,干癟的嘴唇奇怪地張合著,眉毛上的那顆痣閃著黑光。
我往母親床頭縮著,不敢再看黑姥姥。母親拍拍我的手:“幺妹乖,你先睡,明天起來看弟弟。”
我記得父親的電話,137開頭,剩下的記不清了。我伸著脖子想問母親,母親卻轉過頭去,把嗚咽埋在繡花枕頭里。
我趴在床頭睡著了,夢見和弟弟一起上學,穿著粉色的蕾絲罩衫,睡在新房間里。擺在陽臺上的水仙開得茂盛,暗紅色的花,鮮艷得很。
本文為第六屆“青春文學獎”散文獎獲獎作品。
作者簡介 孟子詮,1999年出生,湖南懷化人,侗族幺妹。現就讀于贛南師范大學廣播電視編導專業,校文學社刊《南荷文學》主編。有作品發表于《文化快報》《未來作家》等報刊。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