壑谷幽深 峰巒起伏

隋春青

炎夏酷暑，偶讀林天佐先生的長篇小說《三世姻親》，便覺涼風徐來，芳香撲鼻，溽熱頓消，心神怡然，手不釋卷。21世紀進入閱讀快餐時代，坐者仰看電腦，行者俯讀手機，冗言贅文何至如此牽魂？蓋因此作立意新穎、情節(jié)奇崛、語言唯美，乃浩蕩長卷，錦繡華章也。

高爾基認為，文學由主題、語言、情節(jié)三要素組成。他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語言是文學的主要工具，它和各種事實、生活現(xiàn)象一起，構(gòu)成了文學的材料。”本文將從語言和情節(jié)兩方面分析林天佐的長篇小說《三世姻親》，以期加深讀者的理解。

一、語言表述精練

《三世姻親》十分注重語言的錘煉與斟酌。即敘述語言風趣、幽默、詼諧，蘊含著人生哲理，絕少平鋪直敘、寡淡乏味的拉過場句式。如離異的金妹辭職回鄉(xiāng)后，初戀的男友趙廉誠商界精英周奎五對她“窮追不舍”，這使得她在情感上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最終，在矛盾的心境下作出了艱難抉擇。這種抉擇，既讓人扼腕，又為日后的婚姻悲劇埋下了伏筆：“短短幾年的人生磨礪，已使金妹成熟了許多，也現(xiàn)實了許多。她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向比她大十歲的周奎五敞開心扉。周奎五與情人分手，她與丈夫離異，他們的婚姻狀況是對等的。而趙廉誠卻仍是一位‘處男’，她不愿意在將來的某一天，讓這位處男吃后悔藥，認為自己不該同一位已經(jīng)破了身的女人結(jié)婚——中國的男人非常講究這個！”

林天佐善于在不同的語境下刻畫不同的人物。金妹是一位才女，她對藝術的追求是執(zhí)著的，并且嚴謹?shù)脦捉量獭Ｔ谒茉爝@一個特定人物的個性特點時，作者沒有特別地說出來，而是通過場景和細節(jié)的描寫，讓其自然而然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為了做好新加坡華商林湖田下榻桃花源水上游樂城的安保工作，黑土縣公安局局長趙廉誠便裝前往檢查，無意間偷窺了金妹帶領一班女樂師在水榭中演奏《春江花月夜》的情景：“一曲奏完，金妹嫌打揚琴的江中月節(jié)律太飄，有點兒現(xiàn)代派的韻味;嫌吹簫的楊杏兒音色過于明麗，失掉了古韻的深沉與纏綿;嫌彈古箏的衛(wèi)韶華中間的兩段曲子彈得略顯尖利，破壞了音樂語匯營造的整體氛圍……”一個藝術造詣深厚，在樂章上為追求完美，對麾下的排演“吹毛求疵”、一絲不茍的“藝癡”人物形象十分清晰。

畫家要畫活人物的眼睛，作品才能靈動傳神。作家布局謀篇時，要巧妙地埋設伏筆，行文才能左右逢源，打牢根基。前有呼，后才有“涌”，匯涌成流，激起浪花，蓄勢排山倒海，才能形成激蕩人心的高潮。《三世姻親》有若干前后呼應、渾然天成的精彩章節(jié)。

正是金妹在藝術追求上的執(zhí)著、嚴謹與較真，她領導的小團隊才能在后來的演出中藝壓群芳。

“老先生（林湖田）正夸贊著，那邊的琴弦笙管又響了起來，這一回演奏的是劉天華先生用功十年才完成的名曲《空山鳥語》。一段悠揚的序曲過后，那些絲竹管弦全都變成了有靈性的活物。一會兒紫燕啁啾啼叫，一會兒畫眉婉轉(zhuǎn)唱鳴，一會兒又是群鳥聚會、百鷗賽歌的歡騰場景，讓人聽了萬千愁結(jié)盡皆消融，賞心歡顏飛上眉梢。”正是有了前面的吹毛求疵，才有后面的百鷗賽歌。

《三世姻親》有一個情節(jié)，宋樹青的同居女友皇甫千嬌與做棉花生意的季雨葵不期而遇，兩人在露天廣場跳交誼舞，文筆細膩逼真，妙趣橫生，讓讀者如親臨其境，親眼目睹了靚麗佳人、瀟灑帥哥，呼應傳神的翩躚舞姿：“走了一通流暢的‘之’字步后，女人隱隱地覺得男人的那只靈動柔軟的右手在自己腰間輕輕地一壓，就知道對方是在示意做造型的動作，于是順勢向男人的臂彎里倚靠，男人立即呼應，挺立虎步，右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女人腰肢。女人受到佑護，倍受鼓舞，明眸閃閃地對那男子嫣然一笑，身子便貓兒般溫順地蜷起，緊緊倚靠進男人結(jié)實的胸懷里。一條飽滿的白生生的玉腿陡地沖出裙擺，與地上的另一條腿幾乎拉成了一條直線，高高地聳立半空。足上的一只紅色羊皮舞鞋因繃得緊，在鞋底處生成了一個120度的夾角，倒像是一只高揚著脖子的白天鵝的紅冠，在暮春的驕陽下熠熠生輝。”

二、情節(jié)安排巧妙

情節(jié)曲折、跌宕起伏、瑰麗多姿，是這部小說的另一亮點，因此甚抓讀者眼球，讓人不忍掩卷。書中某些情節(jié)稀奇古怪，看似荒誕不經(jīng)、有悖常理，然循跡追蹤，如此便可看出，其中情節(jié)并非胡編亂造、肆意杜撰，而是圍繞人物的性格邏輯生發(fā)出來的枝椏。如警官朱大熙先戀石小竹后愛甘蜜，兩者的角色轉(zhuǎn)換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因在作者的筆下，石小竹天生麗質(zhì)，甘蜜普通得幾近丑陋。

丟下美女撿丑婦，朱大熙有病？沒有。他是個慮事縝密的精細男子。日久見人心，經(jīng)過長時間的接觸和交往，他發(fā)現(xiàn)了甘蜜以誠待客的大智慧，也深深領教了石小竹虛榮淺薄、損人利己的小聰明。下崗女工甘蜜剛到服裝批發(fā)市場擺攤，買賣清淡，頭三腳難踢，入不敷出。拮據(jù)之中，有砍價顧客將一箱西服落在了她的露天攤位下面。有人說這是天上掉餡餅，該她發(fā)一把。甘蜜卻憂心如焚，一直追到汽車站，將那箱西服返還給失主——威海商人張萬福。從此，張萬福便認識了心腸好的甘蜜妹妹。不僅他成了甘蜜的老主顧，還拉上威海客商到甘蜜攤上進貨。心誠百人幫，甘蜜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下午，買賣少了，她便到露天舞場做陪練，順便兜售男女舞鞋。既在陪人跳舞中愉悅了身心，又拓寬了銷貨渠道。

清晨市場尚未開張，為尋找與明堂西服店銷贓案有牽連的石小竹，在人工湖畔，民警朱大熙意外發(fā)現(xiàn)了甘蜜的身影：“這兒除了三三兩兩繞湖散步的游人之外，還有七八名伴隨著廣東音樂跳健身舞的年輕女子。挑頭的姑娘穿一身藕荷色體操服，踩著行云流水一般輕盈的旋律扭動腰肢，舞步矯健歡快，舞姿奔放舒展。那一套淡雅的體操服又不松不緊，恰到好處地箍住了她豐腴的姣美身段，顯現(xiàn)出峰巔波谷間的優(yōu)美曲線。待那女子練過‘菩薩拜月’，驀然回首的時候，朱大熙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石小竹的要好朋友甘蜜！他望著她飄灑的短發(fā)下面的那張紅蘋果似的圓圓臉膛，忽然在心里嘆道，真想不到這個長相平常的甘蜜竟有這么窈窕的身段，這么優(yōu)美的舞姿！”

跳舞為健身，更是為了展示身穿健身裝的靚麗風采——聰明的甘蜜原來是在自充模特，巧秀身段，兜售新進的彈力體操服！天長日久，耳濡目染，朱大熙窺察到甘蜜純潔善良的心靈，領悟到甘蜜勤勞致富、本分求財?shù)闹腔廴松槿搜劾锍鑫魇_始欣賞甘蜜姣好身段的豐腴之美！

朱大熙、甘蜜的愛情基礎是牢固的。

朱大熙、石小竹間產(chǎn)生的第一道裂痕，是小偷齊日高盜竊錢包被捉后，石小竹追回失竊財物，卻借機訛了齊日高100元錢。這件事使朱大熙敏銳地察覺到石小竹的不端品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對違法分子實施敲詐勒索，也是一種犯罪行為，于是，他勸導石小竹返還不義之財，卻被女友斷然拒絕。之后，朱大熙便終止了與她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石小竹鬼精乖巧，經(jīng)營小本生意卻一籌莫展。最終轉(zhuǎn)讓了攤位，去明堂西服店里做了打工妹。

為了配合公安機關打黑除惡，搞好社會治安的綜合治理，明堂西服店老板孫明堂倡導組建了馬店民兵排。這位從老山前線走下來的共產(chǎn)黨員對公益事業(yè)有著滿腔熱忱，起早貪黑帶領民兵出操訓練，癡迷得甚至耽誤了自家店鋪的正常買賣。其操練的馬店民兵強勢震懾了黑惡分子的違法犯罪，保衛(wèi)了一方平安。老板娘肖菊花見自己的男人指望不上，便起用精明伶俐的石小竹外出購衣進貨。

石小竹私欲惡性膨脹，最終陷進黑惡分子為栽贓孫明堂設下的圈套——用超低的價格從齊日高手中購進大宗高檔西服，卻謊稱是從南方客商那里買套來的，乘機賺取巨額傭金。不日，東窗事發(fā)。孫明堂、肖菊花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罪名是為偷盜分子銷贓。石小竹見惹下禍端，在齊日高的脅迫下畏罪潛逃。

媳婦討婆娘，不是一天到黑擺在家里看的，而是要攜手終生度日月的。娶個人精在家里，她算計完了別人，就會算計自己的丈夫。況且，她算計別人欠下的賬，也得要丈夫還“債”，同這樣的人過日子，哪能安生得了？朱大熙、石小竹、甘蜜三人關系的轉(zhuǎn)換中，主動的是朱大熙、甘蜜，被動的是石小竹。此非三角戀愛的艷劇，而是一出很有看點的正劇，有看頭、有嚼頭，熱鬧時令人捧腹大笑，凄楚時讓你傷心落淚。當然，熱鬧之外，更多的是讓你感悟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至于石小竹滿市場追打過的那個叫齊日高的小偷，她對他曾經(jīng)是那樣的深惡痛絕，最后竟與之雙雙墜入愛河，實在令人費解！人以群分，物以類聚，荒唐的人生，決定了他們荒唐的歸宿，在情理之中，未在預料之外。

朱大熙、甘蜜在桃花源劃船游湖時無意間邂逅了從人間蒸發(fā)數(shù)月的石小竹。此時的石小竹已是滿身珠光寶氣，她正同被她追打過的小偷齊日高劃著一只大白鵝游艇游湖。撞見情敵，石小竹先怒后笑：“甘蜜！你不過是個揀破爛的，有啥了不起！”“事到今天，我實話告訴你吧，甘蜜，我和朱大熙什么事情都有過了，睡覺睡過不下幾十次……你揀這個破爛去吧！”

甘蜜非但沒有被激怒，反倒朗朗大笑：“小竹，你這么一說我更覺得俺們大熙可愛了。你這么漂亮的人兒，是黑土縣城出了名的人尖子，在處朋友的時候，就心甘情愿地把姑娘珍貴的童貞獻給大熙，可見我們的大熙是多么的有魅力！”說著，攬過男友的脖子，在他的腮頰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回身又對石小竹說道：“不過，作為女人，我還是真心地希望你能自愛，當著你的男朋友，你這么沒遮沒掩地把你的隱私全都抖落了出來，這是對你男朋友的不尊重呀！你們要處朋友、要結(jié)婚，將來還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嘛。”簡短的對白，使石小竹陰暗的心理、丑陋的靈魂暴露無遺。甘蜜的坦蕩大度和超人智慧與石小竹的卑鄙無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飽受婚姻折磨之苦的大齡青年宋樹青與讀過大學的游商皇甫千嬌未婚同居的事實婚姻，有干柴烈火般的熾烈甜蜜，亦有文化差異、生活情趣碰撞引發(fā)的齟齬。宋樹青無意間撞見皇甫千嬌與季雨葵貼胸叉腿在廣場上跳華爾茲。蒙受了“奇恥大辱”的粗莽大漢終于按捺不住滿腔怒火，眾目睽睽之下，拳腳相加，暴打了假想中的“野男人”季雨葵，并因此打散了自己美滿幸福的家。與之同居的女人夾起包裹走了，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蒼茫草原。在宋樹青看來，這場事實婚姻破裂的始作俑者就是做棉花生意的同鄉(xiāng)季雨葵。同在服裝批發(fā)市場謀生計的一對“情敵”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后怎樣相處，自然是讀者關注的焦點。作者抓住這條“熱線”，果然濃墨重彩渲染一番：先寫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開著機動三輪車提貨的宋樹青追上擔棉花挑子的季雨葵，恨不得猛踩油門將其撞死。飛馳了七八里路之后，魯莽大漢卻又放緩了車速，開始糾結(jié)到底該不該幫這位肩負重荷的馬店同鄉(xiāng)捎一趟腳，五味雜陳的失戀青年開始苦苦思索這道人生難題。幾番爭斗之后，居然強迫自己開車原路返回。精疲力竭正倚靠在麻包上歇息的季雨葵，誤以為原路返回的宋樹青想暗算他，抓起扁擔慌忙站了起來，準備自衛(wèi)。那人卻不由分說地提起他的麻包甩到車斗里：“上車吧，捎你一程。”順路捎腳，在平常人看來是小事一樁，但對木訥拙撲的宋樹青來說，卻是在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搏斗之后，攀上的一道人生高坡。

三、結(jié)語

語言生動鮮活，情節(jié)曲折離奇，自然引人入勝。這是《三世姻親》攝人魂魄的出彩之筆。清代著名詩人、文藝評論家袁枚《李覺出身傳評語》云：“文似看山不喜平。若如井田方石，有何可觀？惟壑谷幽深，峰巒起伏，乃令游者賞心悅目。或絕崖飛瀑，動魄驚心。山水既然，文章正爾。”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聯(lián)合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