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茜


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啟智學校(以下簡稱“啟智學校”),坐落在老城區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校園不大,目前有145名在讀學生,他們都是有著特殊需要的孩子。其中70%的孩子是自閉癥兒童,其余的孩子患有腦癱、唐氏綜合征、智力發育遲緩或情緒行為障礙等疾病。馬善波是這所學校資歷最老的教師之一。2012年,啟智學校投入使用,她也從佛山市啟聰學校調任至此。時光荏苒,如今已是馬善波在特殊教育領域的第20個年頭。她和身邊的老師們,就像一束會拐彎的陽光,在太陽照不到的角落里,溫暖著一個個折翼的小天使。
她有一把特殊的“鑰匙”
馬善波是學校的德育主任,也同時擔任生活語文教師和興趣小組教學工作。在學校里,她要隨時面對孩子們各種各樣的情緒行為問題——上課拍打桌子、亂走動、打架推人、大喊大叫、崩潰大哭等,旁人永遠無法預料下一秒這些孩子會發生什么事情。而在馬善波看來,每一個孩子的異常行為背后都是有原因的,“這代表著一種向你求救的信號”。
陽陽患有自閉癥,現在九年級的他在一年級剛入學時,經常在教室里跑來跑去,伴隨著尖叫,還會隨時隨地嘔吐。經馬善波了解,陽陽的嘔吐已持續了很久,他的父母帶他跑遍了當地的醫院,做了詳盡的檢查,吃了許多藥,依舊無濟于事。“自閉癥兒童問題行為的發生往往因為他們溝通能力不佳,當身體不適時,很少直接訴說或尋求安慰,而是以問題行為代替語言。一般情況下,孩子們的異常行為,或是為了獲取他人注意、或是為了逃避任務、或是因為感官的刺激,我們在對陽陽進行評估時,發現他好像不屬于任何一種情況。”一次偶然的機會,馬善波發現陽陽在吃飯時,是整口整口咽下去的,甚至連青菜也是整根吞下去的。“我當時懷疑是因為陽陽的咀嚼敏感期沒有順利度過,吞進去的食物讓他腸胃不舒服,所以導致經常性的嘔吐。我問他的爸爸媽媽是否在孩子的咀嚼敏感期進行過咀嚼訓練,回答是否定的,于是我們就開始對陽陽進行咀嚼訓練。”馬善波與老師們借助拴著的牛肉干進行訓練,以控制陽陽吞咽的速度,增加他咀嚼的次數與時間。堅持了一個月后,效果很明顯,陽陽不再嘔吐,跑來跑去、大聲尖叫的行為也基本消失了。
“大家談起特殊教育,常常覺得我們需要付出更多的愛心、耐心和恒心。其實在面對目前越來越多的多重發展障礙兒童時,除具備這‘三心外,更需要我們有一雙專業的慧眼,認真觀察孩子們的一言一行。在他們無法用語言表達時,像對待嬰兒一樣,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去解讀他們的各種行為。透過繁雜的表象,從人的發展、生理、心理各方面找到處理問題的關鍵。”馬善波表示。
然然也是一個自閉癥兒童,總是喜歡從背后打別人的腰,趁人不注意,就猛地打一拳。馬善波明白,然然其實是想偷偷地給人驚喜,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喜歡。每次然然從背后打她時,她就轉過來面對面地與他握手。她說:“然然,你是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可以這樣握手,那樣打腰老師會很痛。”馬善波會一邊說一邊做出夸張的痛苦表情,然后再和然然握手,一遍遍地對他進行強化訓練,讓他明白表達喜歡的方式是握手。“以前我看到孩子的錯誤行為就會直接糾正,現在我會正向引導孩子,幫助孩子用正確的行為替代錯誤的行為。”
教育的本質是一個人點燃另一個人,而自閉癥兒童有社交障礙,對人缺少關注。馬善波不禁問自己:“孩子們對我都不感興趣了,我又如何影響他們?”于是,她從模仿孩子們的言行開始。有個孩子喜歡跳舞,不停地在操場上轉來轉去,馬善波就和他一起轉來轉去,孩子很開心。之后每一次,馬善波經過他的面前,他就會過來拉拉她的手,邀請馬老師一起和他去操場上跳舞。“關系先于教育,要讓孩子覺得我和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建立起關系后,我才能去影響、教育他。”
“觀其言行,讀其心智,助其成長。”馬善波用這十二個字形容自己的職業。在啟智學校,每個孩子遇到的成長困難各不相同,老師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觀察和研究,對每個孩子的認知、情感、學習、運動、生活等各個方面進行評估,并據此制定一套適合孩子的個別化教育計劃,包括簡單的文化知識、身體機能和生活習慣的訓練、社會適應技能的培養等。在這個過程中,馬善波還帶領團隊自編生活語文教材、體驗式德育校本教材,讓孩子們在學習中接受社會化的訓練。“特殊教育的目標是成人,讓孩子成為一個自立自強的人,即在學校是好學生、在家里是父母的好幫手、走到社會上是好公民。”
搭建理解與接納的橋梁
近年來,國家加大對特殊教育的投入。為滿足更多特殊兒童教育需求,教育部表示,在30萬人口以上的縣特殊教育學校全覆蓋的基礎上,鼓勵支持20-30萬人口的縣建設義務教育階段特殊教育學校。我國特殊教育學校數量呈現逐年增長態勢。就佛山市而言,從十幾年前僅有兩所特教學校到現在有了七所特教學校,馬善波見證著當地特殊教育的發展,也感受到社會各界對于特殊群體的關注越來越多。但作為一名特教教師,在與特殊兒童及其家庭的密切接觸中,她切身感受到誤解與偏見依舊存在,需要更多人為此付出努力。
有一次,兩個一年級學生在校園內發生碰撞,其中一個孩子的牙齒在碰撞中摔壞了。他們的家長各執一詞,并逐漸在家長群體中形成兩個小團體。于是,馬善波將“相看兩相厭”的兩位家長請到辦公室,調解矛盾。“我當時和她們說——我們都有個特殊的孩子,如果我們都不抱團取暖,互相不了解,誰還會來關心我們呢?”在馬善波的開導下,兩位家長逐漸打開心扉。小文的媽媽之所以對孩子被撞如此緊張,是因為她之前有個大兒子,上一年級的時候還很健康,后來肌肉萎縮,二年級后休學在家。她一直在家照顧著大兒子,直到他17歲去世,當時小文剛出生一年。而命運弄人,幼兒園時期還很健康的小文在一年級的時候被確診為自閉癥,同時伴有癲癇,更為令人痛心的是,肌無力的癥狀也逐漸在他身上表現出來。小澤的媽媽連聲說著對不起,她自己的孩子也是自閉癥,不會與人溝通。當時小澤只是想和小文玩,但因為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力度,造成了小文的受傷。小澤媽媽也講述了她的經歷。有一次,她帶著小澤坐公交車,小澤因為身體原因沒憋住尿,結果被人圍起來指著罵,還有人踹小澤。她哭著喊:“我的孩子是自閉癥,我的孩子是自閉癥。”周遭卻沒人理她。
馬善波哽咽地講述著這些故事。“其實,最難最苦的是特殊兒童的家長,每個人都非常不容易。”而作為特教教師,馬善波也經歷過許多誤解。2015年,她參加全國德育年會,兩三千人的會場中就她一名特教教師。她講起自己的課題是《低年級智障學生良好習慣養成研究》。身旁的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她說:“對于智障孩子,你在學校里看牢他們就好了,來這里湊什么熱鬧。”馬善波很氣憤,也很無奈,同是教師都無法理解特殊教育,更何況是社會大眾。但她始終認為:“如果作為一名特教教師,我把自己都封閉起來了,如何讓學生融合,走到社會上與人溝通交流呢?當人們對特殊兒童和他們的家長尚未真正理解時,我愿意做兩者之間的橋梁。”因此,馬善波經常參加普校的各種培訓,聽普校的經驗,也鼓勵家長大膽發聲,勇敢地走出去。
在馬善波的影響下,家長的心態越來越開放,這種心態直接影響了他們的行為——從最初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有個特殊的孩子,甚至不敢將孩子送到校門口,到如今能夠大方地出示孩子的殘疾證,尋求社會系統的支持。每逢假期,社區會為特殊孩子開展公益課程,如摘星藝術團通過提供多元化的興趣體驗服務,挖掘特殊兒童的潛能,展現他們積極的一面。每學期放假前,學校會積極聯系一些庇護工場或工療站。孩子們可以去那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做小手工、寄快遞等,鍛煉自己融入社會的技能,也在這個過程中實現自己的價值。
特殊兒童是一群折翼的天使,相比普通孩子,他們的成長之路走得艱難曲折。馬善波希望盡己所能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給他們帶來更多快樂,給他們營造一個被接納的環境,而不是走到哪里,大家都用一種詫異的眼光看待或用一些貶義詞形容這些孩子。“特殊教育的最終落腳點是改善特殊兒童的生命質量。我們強調正向行為支持,即通過分析內外因改變他們所處的環境生態,就像從家庭到學校、從社區到社會這樣一個多元主體搭建起來的外界支持系統,然后靜待花開,守候生命發生改變。”
跳出特殊教育,才能明白特殊教育的價值
每個特殊孩子的背后都是一個無助的家庭,都有無數心酸的故事。馬善波有時候與家長溝通后,回到辦公室會忍不住大哭一場,“覺得很無力,我一個人的力量真的太小了”。哭過之后,馬善波不斷反思,清楚地意識到:不管努力的目標是什么,不管干什么,單槍匹馬總是沒有力量的,合群永遠是一切善良、有思想的人的最高需要。
如今,馬善波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特殊教育教師的培訓工作上,成就更多優秀人才服務特殊教育。2012年,馬善波被認定為佛山市首位特殊教育的名班主任,2014年成立了區名班主任工作室,2018年成為廣東省名教師工作室主持人,她帶著團隊朝著更專業化的方向努力著。2019年6月,馬善波出版個人專著《特殊學校班級管理——給班主任的37封信》。在書中,她以師姐馬善波的身份,用書信的形式向年輕教師分享自己的班級管理和教學經驗。2019年,馬善波獲得“全國模范教師”稱號,其德育成果《培智學校德育管理“WSCD”模式》獲廣東省基礎教育成果二等獎。
扎根特殊教育領域20年,馬善波一直在實踐中學習、鉆研與思考。從教育好一個孩子到帶好一個班,從引領一批年輕教師到影響社會上更多的人,她基于每一個生命,以一種更為深入的認知、更為開闊的視野投入特殊教育事業。她越來越明白要跳出特殊教育,才能明白特殊教育的價值。她經常與年輕教師說:“所有的事情都是從一般到特殊。特殊教育如果想把孩子教好,一定是在遵循普通孩子身心發展規律的基礎上。只有了解普通孩子每個階段的特點,才能更好地評估我們的學生在哪方面發展不均衡。”特教教師與普校教師的專業化發展有許多相通之處,馬善波帶著年輕教師們,以一個更高的視點,透視教育的本質,從而更為理解特殊教育,也更為明晰作為特教教師的責任與價值。
“我們從江南走來,我們從塞北走來,來到這未開墾的地方,帶著希望帶著愛,撥響孩子們理智的心弦,啟迪孩子們生活的信念……”這是馬善波上學時的校歌,現在她也常常唱給她的學生們聽。特殊教育猶如一片未徹底開墾的土地,而馬善波與所有的特教教師們,就是這片土地上的拓荒者,溫暖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