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號的建構與傳播
——以世界文化遺產圣地亞哥朝圣之路為例

徐 裊

文化符號建構對于文化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人類學家格爾茨提出文化通過象征符號體系進行表達，是在歷史沿襲中體現于象征符號中的意義模式[1]。符號意義的生產不僅源于歷史傳承，同樣也是伴隨歷史推進不斷重新建構的結果。而文化符號的建構過程包括符號作用的轉型、新的符號意義的嵌入以及對符號意義的解讀[2]。本研究將從圣地亞哥朝圣之路的代表性文化符號圣雅各貝入手，探究圣雅各貝意義建構過程，以及伴隨消費社會發展，文化符號不同的形態以及功能轉向體現出怎樣的文化傳播特征。

一、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

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以下簡稱“朝圣之路”)是一條從歐洲不同城市通向西班牙北部城市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宗教、文化路線。據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報告，這條路線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原因得益于其保存完整的中世紀藝術、建筑和文化資源，以及朝圣活動對伊比利亞半島和歐洲文化發展產生的巨大影響[3]。

朝圣之路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813年，一位叫索多米如斯的主教在加利西亞海岸偶然發現了耶穌門徒圣雅各的尸骨。當時的阿斯圖里亞斯國王阿方索二世即刻命人將圣雅各的遺骨遷至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城，并建造了一座巴西利卡教堂，由此拉開了朝圣之路的序幕[4]21。從公元11世紀開始，圣地亞哥成為中世紀基督教信徒朝圣的三大目的地之一，與耶路撒冷、羅馬齊名。16世紀以后，受到歐洲大陸的戰爭、宗教改革以及工業革命等影響，該路線逐漸淡出朝圣者們的視野[5]。直到20世紀末，受政治、經濟因素影響，圣地亞哥朝圣之路又迎來了重新發展的轉機，成為歐洲最重要的一條文化遺產旅游線路，并在全球的遺產旅游線路中具有極高的借鑒價值。

二、朝圣之路文化符號“圣雅各貝”的意義建構

在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上，能見到各種各樣具有文化寓意的符號。包括象征圣雅各的圣雅各貝，代表騎士精神的十字符號，為朝圣者指明方向的黃色箭頭，等等，它們無處不在，分布在前往圣地亞哥· 德· 孔波斯特拉的每一個角落：從朝圣者的背包掛件到途經城市的地面裝飾，從朝圣之路的指引路標、石碑再到與朝圣之路相關的藝術作品中。圣雅各貝是朝圣之路上最具象征的符號標志，從中世紀開始，朝圣者會隨身佩戴這種扇貝飾品，并同時攜帶行杖、葫蘆、行囊、披風和翻邊帽踏上旅程。本研究選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符號——圣雅各貝(見圖1)，作為圣地亞哥朝圣之路的文化符號分析案例。

圖1 圣雅各貝

(一)早期意義建構：宗教意識形態輸出

圣雅各貝早期的意義建構與朝圣之路的歷史及基督教傳播密切相關。《新約》第一卷《馬太福音》第四章記載，圣雅各是西庇太的兒子，與弟弟圣約翰原是加利西亞海邊的漁夫，而后兄弟二人便被耶穌召為宗徒。基督教詩人塞杜里烏斯曾經在自己的長詩CarmenPaschale中提到基督選擇漁夫作為使徒的原因：“上帝從漁民那里制造出了能捕獲靈魂的人，捕獲那些隨波逐流的人類靈魂。”[4]21圣雅各貝作為加利西亞海岸的特產，與耶穌指派圣雅各在極地傳教的故事不謀而合。“極地”，是指當時已知世界的盡頭——加利西亞海岸的“菲尼斯特雷角”，由此圣雅各貝也成為使徒圣雅各的標志。

公元1139年編寫的《圣雅各之書》是最早記載圣雅各貝和朝圣之路關聯的書籍。該書的第一卷《榮耀的一天》載：在被圣雅各庇佑的海域之中，有種帶殼的海洋生物，許多朝圣者在朝圣歸來的途中會撿一片作為紀念。其中，貝殼兩面有兩個意義：一是“對上帝的愛”，二是“愛他人如愛自己”。貝殼外形有“手指”的條紋形狀，則代表佩戴者在朝圣的路途中做過的善行。《圣雅各之書》第二卷《朝圣奇跡》中還提道：一位身患奇病的士兵在觸摸到從朝圣之路上帶回的扇貝后病痛被治愈，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朝圣旅程。另一則奇跡則提到，一位騎著馬的新郎不慎跌入海中，祈求圣雅各的救贖，而最終人和馬都被扇貝殼托起。在故事中，扇貝的意義衍生為“上帝的庇護”[6]。

羅蘭·巴特在符號神話學理論中提出，符號的意義構建與意識形態之間有緊密的關聯。通過神話的作用，符號被賦予了超越本質的含義。他在《神話修辭術·藍色旅行指南》中指出，西班牙文化古跡被過濾為基督教的歷史遺跡，而真實的歷史客體在其中蒸發[7]。而構建圣雅各貝與“圣雅各”“對上帝的愛”“上帝庇護”“善行”意義連接的正是基督教的宗教意識形態。透過神話和宗教故事的包裝，賦予圣雅各貝超出自然屬性的意義。對于意義的接收者——朝圣者而言，攜帶圣雅各貝這一行為由神話賦予意義，變為了帶著對“上帝的愛”和“圣雅各精神”在朝圣之路中“行善”的象征，并且相信圣雅各貝能為朝圣之路帶來庇護、能借由此物獲得“救贖”。

(二)新的意義嵌入：從政治宣傳到歐洲文化傳播

20世紀初期，被西班牙獨裁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利用，朝圣之路成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而使徒圣雅各也被改寫為法西斯主義的標志人物，佛朗哥政權將“圣雅各”的使徒形象轉化為“摩爾人屠手”[8]。而圣雅各貝這一符號也一度成為騎士的代表。佛朗哥將自己比作“騎士”圣雅各，利用神話技巧將自己的政治形象合理化。正如卡爾西所說，納粹的政治神話并非想象力的果實，而是極有技巧和心計的藝術家的人工創造物，是一種新型的理性化的神話。二戰結束后，弗朗西斯科開始在國內推行文化旅游政策，希望借此拉動西班牙經濟和工業發展進程。直到1975年弗朗西斯科去世后，圣雅各的形象才從“摩爾人屠手”的角色轉變回使徒角色[9]。

而后，西班牙政府及教堂管理機構開始進一步擴大朝圣之路的全球影響力，提出這條路線對于歐洲文化的重要意義。朝圣之路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后，西班牙政府為路線設計了新的宣傳標志——藍底黃線構成的圣雅各貝。黃色和藍色分別象征“圣地亞哥的星芒”和“加利西亞的海岸”。扇貝和星芒的連接并非憑空出現，在前基督教時期的凱爾特人神話中，朝圣之路曾被稱作“星芒之路”，人們通過銀河的指引走向世界的盡頭。不過這個全新的扇貝圖案還有另一層隱喻：貝殼扇形散開的光芒，最后都歸結于末端的點上，象征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去向共同的目的地圣地亞哥。朝圣之路的意義回歸于文化和宗教，但以歐洲文化路線進行敘事，服務于西班牙的旅游經濟發展。而圣雅各貝這一代表性符號也從“騎士圣雅各”的象征變轉變為“各地朝圣者奔赴圣地亞哥”的象征。

三、朝圣之路文化符號“圣雅各貝”的形態及傳播

圣雅各貝在朝圣之路上有不同的物質和形態載體，包括沿途的藝術作品、建筑、朝圣者隨身攜帶的扇貝飾品以及現代的宣傳物料。而這些載體不僅承載了圣雅各貝的抽象意義，同時對朝圣之路的文化傳播起到了推動作用，不僅能夠強化朝圣者對朝圣價值的認同，而且能讓途經朝圣之路的現代旅行者了解朝圣之路的文化符號，擴大其在遺產旅行中的影響力。

(一)藝術作品的宗教化

圣雅各貝作為一種圖像符號，大量出現在朝圣之路的藝術作品中，包括沿途的教堂壁畫、建筑內部裝飾、雕塑和一些朝拜圣物。例如，在朝圣之路終點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中庭，有座建于13世紀的圣雅各像，身披銀質披風的圣雅各雕塑前后刻有大小各異的圣雅各貝裝飾圖案。包括16世紀建造的教堂門廊中，也曾使用到星芒形態的扇貝作為建筑外部裝飾[10]。在18世紀的一件木質圣髑盒中，圣雅各以騎士形象出現在外部的繪畫之中，其中騎士的紅色披風上鑲嵌著一枚圣雅各貝。從生產者來說，中世紀與朝圣之路相關的藝術創作大部分來自宗教機構。而與圣雅各貝一同出現在藝術作品中的形象，主要是作為使徒或作為騎士，而作品出現的地點大部分是教堂或修道院。藝術作品及建筑是普通人接觸宗教規訓的直觀方式，可以借由它們制造出再現圣雅各布道的真實場景。基督教會作為藝術作品的主要出資者，通過作品內容建立圣雅各貝與圣雅各之間的連接，強調作品中的宗教內涵和道德教義，而弱化其審美屬性。

(二)身份識別標志的商業化

在朝圣之路中，最為常見的圣雅各貝形態還有朝圣者隨身攜帶的扇貝飾品。大部分扇貝飾品是由自然界中的圣雅各貝制作而成，而后出現了通過金屬材料加工制作的圣雅各貝紀念品以及鑲嵌在朝圣者服裝衣帽中的扇貝裝飾物。關于朝圣者為何佩戴圣雅各貝，有不同的原因和說法。中世紀開始，朝圣者會在朝圣之路的終點菲尼斯特雷角海邊撿拾扇貝殼作為完成朝圣之路的紀念品，以及證明自己走過朝圣之路。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和政府機構還會為朝圣者提供免費的醫療和信仰幫助。而用于證明朝圣者身份的物件，正是勛章或圣雅各貝[11]。從12世紀開始，朝圣紀念品這一商機被許多商人發現，沿途商販開始銷售金屬質地的朝圣之路紀念勛章和朝圣專用扇貝。在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北門，聚集了一大批售賣圣雅各貝紀念品的商販，不過當時的扇貝售賣受到基督教會的嚴格控制[12]。當下的朝圣者同樣能在朝圣之路上購買到圣雅各貝配飾，原材料從自然扇貝到貴金屬都有，而商品價格也從幾歐元到上百歐元不等。從功能來講，主要是朝圣者身份識別標志，以及完成朝圣路線的證明物。商販借助宗教賦予扇貝的精神意義以及朝圣者群體自我展示的心理需求，通過復雜的加工和設計方式豐富圣雅各貝作為紀念品的形式，從而創造更大的商品市場，并將圣雅各貝這一文化符號轉換為一種商業化的身份識別標志。

(三)視覺設計的全球化

對于現代的朝圣者來說，最常見的圣雅各貝符號還廣泛存在于沿途的路標和線上線下的宣傳物料中。圣雅各貝的路標會通過兩種形式進行呈現：一種是用于指路的“石碑”，另一種是沿途重要城鎮的“貝殼路面”。早期的朝圣路標并非由基督教會和政府建造，而是由朝圣者自發建造。那些走過朝圣之路的朝圣者會為后來的朝圣者留下箭頭或貝殼的指路標記。1987年，歐洲議會將朝圣之路指定為歐洲文化路線，并頒布保護路線的聲明，其中特別強調了線路符號識別系統的建立，以及路標的建立(見圖2)[13]。政府按照每百米一個石碑的標準，在“法國之路”“北方之路”及其各支線上安置了數以萬計的指路石碑。石碑在視覺上包括這樣幾個要素：圣雅各貝官方標志、黃色箭頭、距終點的距離，以及加利西亞政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世界文化遺產的標志。而在朝圣之路的沿線重鎮中，也會由當地政府組織制造鑲有圣雅各貝的路面裝飾，每一個城市的路面扇貝裝飾大小和材質不盡相同。

圖2 線路符號

石碑和路面扇貝象征“指引”，能夠通過它們找到通向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的方向。官方版本的圣雅各貝標志作為朝圣之路的現代象征圖案，也廣泛存在于各種旅行宣傳品中，包括線上的網站宣傳以及線下的物料宣傳。除朝圣之路的官方標志外，包括“圣地亞哥大教堂”“雅各布理事會”在內的不同機構都將圣雅各貝作為自己的標志設計要素。大部分路標由西班牙政府主導建設，通過增加圣雅各貝的實用性功能，擴大符號的傳播范圍。而官方標志中圣雅各貝往往與政府和機構的文字信息一同出現，在增強圣雅各貝與西班牙政府、文化旅游的關聯的同時弱化其宗教屬性，為政府旅游文化宣傳服務。

四、研究結論

朝圣之路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一方面源于其深刻的宗教意義以及對歐洲文化發展產生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不同歷史時期宗教和政治宣傳的結果。從20世紀后期的發展來看，同樣離不開它所提出的“超越國界”的歐洲文化認同。符號是文化的表征和載體，圣雅各貝作為朝圣之路的代表性文化符號，在基督教會、西班牙政府以及商業的共同作用下，為傳播朝圣之路的精神和文化價值做出了貢獻。從意義建構來看，圣雅各貝的含義經歷了從代表“圣雅各”到“救贖、善行”“主的庇護”“愛上帝、愛他人”以及代表“朝圣者及朝圣之路”的不斷豐富的過程。而在意義建構過程中，基督教會和政府機構扮演了重要角色。基督教會利用神話和故事建構圣雅各貝與圣雅各傳教、靈魂救贖之間的關系；西班牙政府則通過現代宣傳建構圣雅各貝與朝圣旅游、歐洲文化之間的聯系。從符號承載形態來看，圣雅各貝的主要形態包括飾物、藝術作品、現代設計標志，而這些形態對符號的傳播發揮了不同的作用。首先，藝術作品的生產主要源于宗教宣傳動機，教會利用藝術作品將圣雅各傳教的故事進行真實再現，強調圣雅各貝的宗教內涵和道德意義，而弱化圣雅各貝的其他屬性。其次，飾物的價值從宗教動因變為商業動因，商販借助宗教賦予扇貝的精神意義以及朝圣者群體自我展示的心理需求，豐富紀念品形式從而創造更大的商品市場。再次，現代設計標志則服務于西班牙政府文化旅游宣傳目的，通過路標的數量擴大符號的影響力，并利用現代圣雅各貝標志符號將朝圣之路與西班牙政府機構捆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