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約而至（組詩）

毛一民

大雪還未紛飛

大雪欲落未落，寒風把老屋的人

逼進更加深暗的

內心。木質的冰裂花窗格

糊著報紙，目光找到一條舊縫

天井，每片瓦口都

倒吊著一把銀刺

冰冷冒著寒氣

天井里的石頭

內心收斂堅硬

虛偽的光滑暗藏著防備的利器

誰碰都會遭到反抗

或許受傷

當大門兩邊煙火塘

臉上捂著薄冰

眉毛被凍白

用一只木桶破冰提水的人

棉襖單薄

聽見老屋心跳，天井

是老屋的氣孔，或者方塊補丁

魚鱗瓦恍惚一床大厚棉被

樹蔸燒得正旺

眼鼻舌被大片臘肉吸引

室內有酒香和杯盞相碰

室外，寒風藏匕

一只麻雀被解剖成僵尸

一根樹杈光禿

明天大雪

街市正在搶購高領毛衣

炭爐喚醒溫暖記憶

圍爐而坐的氛圍

有了年之將至的儀式感

天氣預報：明天大雪

出門在外，桂花樹的葉子

身體摩擦著身體，發出唆唆聲響

枝條凍得縮緊內心在咔嚓骨折

明天，真的會下雪嗎？

十萬畝竹林已躬下身子

等待天上的白

像棉花一樣覆壓

這場雪會落在

一個深藏不露的古村

雪落之后，古村的神秘

被一張白紙推開

雪在表演盛大的實景劇

看雪的人在雪中看景

看不到雪的人在看

雪與看雪人集成的風景

雪的翅膀還會飛落在我遙遠的家鄉

大雪會把出門的道路和正在生長的莊稼

厚厚埋葬

年邁的父母灶房里的干柴是否備足？

孩兒寄去的棉衣是否穿在身上？

初雪如約而至

我的家鄉離月亮這么遠

為什么想家的時候

抬頭看一遍月亮

就好像有家的感覺

月亮上面沒有張谷英大屋

為什么想它的時候

水一樣的月光把張谷英大屋

穩穩地倒映在渭溪河上

我們都是被風帶走的

一粒粒種子

剪斷了母體的臍帶

唯有月亮照著我

也照著故鄉，只有

望見月亮最圓最大的時候

才會低著頭，深深思念

父母和故鄉

我以為消逝的事物不會再出現

北風踉踉蹌蹌

北風哐當哐當

大雪趁著風威

楊柳紛飛

鵝毛亂舞。唯一的山路

大雪就要封住。此時

我在民間故宮張谷英村

探梅待客

臨窗而坐藝謀茶樓

兩只紅泥炭爐嘟嘟冒著熱氣

北風磨刀霍霍

把人逼進屋里

我以為已經消逝的事物

不會再出現。我們

圍爐烤火，品著香茗

十分鮮活真實地

一些被時間

慢慢沉淀下去的事物

又圍了上來。

讓我重新記住這些

曾經必不可少的生活毫末

唱皮影戲、打草鞋

彈棉花、紡紗織布、打鐵

剃頭鋪還有篾匠師傅，都是

幾百年失傳的老技藝

記錄和傳承著老屋的心事和故事

沉睡百年的萬順商行昨天

重新開業。青云樓

少年書聲像鳥兒啁啾，進士匾

掛在門框

有人提議：喝點酒？

有人問我：你是誰？

一杯酒下去

又是主人又是客。如何？

白雪是怎樣占領屋頂的

城墻形同虛設

黑夜疏忽防備

北風在北方養成精銳

北風開著專列，夜色作為掩護

黑夜躲進棉被。北風

用凍成一粒粒的雨為彈

炮擊貧民屋頂

瓦口最先失守

北風推著巨大的棉花

最調皮的大朵大朵先期而至

地面毫無反抗頭緒

巨大的棉花大搖大擺像天女散花

這樣的場景

好像什么時候見過，又記不清

至今心有余悸

古村品茶

壺嘴嘟嘟冒著熱氣

壺底開暗紅色寶典葵花

鐵茶壺四平八穩

坐灰泥燒制的炭爐上

屋外正下著雪

昨天晚上開始

有人躲進藝謀茶樓

有人倚在美人靠上

幾行鞋印向外尋找一條舊路

古村很多秘密

一些被雪碾壓

一些塵埋在天井下

還有一些，咬著韻腳

在茶壺里跳舞

要慢慢品味

故鄉回憶

不要責備漂泊的人，近鄉情怯

故園在心里已無法復制

我只記得一條躲閃的泥土路

叫得出兩邊莊稼的名字，并且認識那里的蟲鳴

三個人合抱不住的老楓樹

喜歡聚在一起的麻雀和

黃牛糞蕩得發光的土曬谷坪

我家的房子屋檐很矮

土墻上密密匝匝留著

牛屎巴巴印。那時候

燒一堆谷糠、草皮加上濕牛糞

就可熏走蚊蟲。在河灘

我們常常為一堆牛糞幾天不說話

爭得面紅耳赤。冬天特別寒冷

隨便從墻上剝幾塊牛糞餅

火煁燒得透透亮亮

滿屋子河灘青草香

想起這些，一股暖流傳遍全身

讀樊錦詩

頭發的白，是月光漂的白

皮膚的黃，是黃沙染的黃

臉上的細紋有鳴沙掠過有戈壁劃過

眼睛的深邃

是洞窟里放射出的神圣

其實就是一個弱女子

蘇杭的血統北大的知性敦煌的寂寞

集于你娓娓道來的《自傳》

我捧著整個敦煌

太沉重。徹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