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懷：烈火中永生（組詩）

朱零

閉 幕

有一場重要的會議

在今天結束了，顯然

他們不會找到你協商

這并不妨礙你

一個人閉幕

安息吧，表哥

每個人的一生

都有落幕的一天

你的兒子

我會照顧好

回歸之旅

你的回歸，其實就是

出發，回到把你的童年

揍得體無完膚的

你父親身邊，回到

被你罵罵咧咧了一輩子的

慈愛又啰嗦的母親身邊

回到客死異鄉的你活潑又

機靈的小妹身邊，回到

你家對面的一直被你祭掃的

列祖列宗身邊

你的終點，就是你每天

坐在家門口、抬頭可見的

祖墳山——雙樓的黃山

這列祖列宗的安歇之地，你的

安歇之地

你的兒子已踏上

奔喪之旅。此后

他將一個人扛起生活的重和苦

他之后的旅程——

一個孤兒的忍辱負重

他將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他在成長的路上，將一個人

咽下淚水——

滾燙的、辛酸的、熱烈的

頹廢的心

你從來沒有反抗過死亡

反而是迎合、獻媚、邀寵

有一次，死亡張開了懷抱

給你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是我們

把你強制拉回，那個懷抱

不能去，去了

回不來

你有一顆向死而生的

頹廢的心

中年以后，你

自暴自棄

飲酒自殘，飲鴆止渴

飲哀怨，飲悲憤

飲那自以為是的、跌落的、破碎的

殘陽，殘陽

每天都高懸在

你父親的墳頭

你抬頭便見

你如愿了，不愿茍活的你

與茍且偷生的我們

從此兩不相欠

走好，不送

足 矣

張華山（1962—2020），這是

我表哥個人簡介里的

第一行

（也是唯一的一行）

名字后面的兩個數字

挨得太近了，如果

把前一個數字往前

推二十年，或者

把后一個數字往后

挪三十年，他的人生

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可我表哥不同意

前面那個數字，他個人

做不了主，后邊這個數字

是他自己的選擇

夠了。他說

我享受過該享受的

也經歷過屈辱

和無奈

再茍活下去

就顯得不要臉了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

酒一壺，墳頭一個

足矣

你倒是足矣，嗨

——走好，不送

塵歸塵，土歸土

《創世紀》里，有人對亞當說：

你本是塵土

仍要歸于塵土。不

我對你說，你不是塵土

你是肉身

最后，要歸還于人

塵土之中到處是人群

一個一個的人，活著的

當然是活著的，我說的

是前天，你還活著

還是人，不是塵土

也不歸于塵土

滾燙的，有溫度的，有起伏的

人群。前天，是的

前天凌晨

你還混跡其中

還有波動，眨眼，示意，呼吸

還塵歸塵，土歸土

人歸人，你

還是你自己

今天，唯有你冷卻下來

徹底涼了，躺在

一個冰冷的柜子里

你不要相信《創世紀》里的話

他們說你要歸于塵土

這不符合邏輯

我們把你歸還給你的父親

和母親，歸還給雙樓村

白水洋鎮，臨海市，浙江省

蒼天在上，請你們證明

我們把這個人

作了歸還，他從來處來

往去處去

我們與他一別兩寬

再不相欠

你再也說不出“留步”兩個字

那么，嗯

走好，不送

烈火中永生

我們平常所說

把一個人架在火上烤

是形容他的內心

無比焦灼，坐立不安，瞻前顧后

凌亂又慌張

他們今天把你架在火上烤

是行動，是事實，是

有意為之，他們已經

征得了你兒子、你的兄弟姐妹

以及其他親人的同意

他們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他們燒烤你的費用

你兒子支付

你的魂靈幾天前

就已離開，他們燒烤的

是你廢棄的肉體，這具

被酒精浸泡了幾十年的肉體

在火光中歡快而熾烈地

燃燒，肆無忌憚

仿佛一場期待已久的狂歡

發泄，放縱，直至徹底毀滅

此刻，你正在烈焰中

緩緩離去

我有淚水，在眼眶里

淚水中

有模糊的你

好吧

走好，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