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組詩）

楊澤西

黃昏時刻

螞蟻的尸體從陰影中爬了出來

螞蟻它沒有動，是太陽

挪動了它的黑暗

詩歌寄居在黑色漢字里

語言僅僅是一條通道

從一個詞語跳進(jìn)另一個詞語

我在房間中，被陰影籠罩著

試圖借助一枚漢字的入口

傾聽體內(nèi)漢語的回聲

空間幽閉，我從所有事物的陰影中

捕捉到一個蟲洞的光點(diǎn)

但它仍會隨著時間發(fā)生位移

黃昏把最后的光線鎖進(jìn)黑色的瞳孔

萬物在余光中輕輕地顫抖

慢慢蛻掉光的殼

一首詩再次遁入白紙之中

沒有一絲回響。夜色中

絲瓜的觸角抓住了虛空

晾衣繩

你一旦存在

就有了自己的異端

在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

被命運(yùn)打上結(jié)

這便是你短暫的一生

你的身體上常常出現(xiàn)

多個人形，他們

虛脫在衣服的骨架里

你撐著這所有的重量

空無一物的時候

你才屬于你自己

但風(fēng)一吹

你又在自己的身體里搖擺

更多時候你需要下墜的引力

暴雨過后

你孤零零地懸掛在院子里

像絞索

擰出自己的血

空 白

絕對的空白是不存在的

沒有一絲污點(diǎn)的雪地

將會導(dǎo)致雪盲癥

一只黑白相間的喜鵲

成為了你視覺的落腳點(diǎn)

你身體里的沖突開始緩和

你不可能成為你自己

剝離了群像的映射你只是一點(diǎn)空白

在絕對的空白中你將變黑

無形的鎖鏈在空氣里

你是其中一環(huán)，生活是鐵

詩歌是容器和短暫的鑰匙

為確定自己的位置

你從一環(huán)跳到另一環(huán)

你在環(huán)中空白的地方

花 鳥

萬物皆不是比喻，

又都是比喻。

蜂是花的鳥。

那是一個不為人類所知的

真實(shí)的世界。

我的眼球同一時間

只能聚焦于同一個花束，

蜂眼里分裂出的

卻不是同一個我。

鳥站在樹枝上，像個逗號，

鳥鳴完成了樹訴說的一部分。

我們聽到的

已被短暫的空白轉(zhuǎn)述它的語義。

同樣的，目之所及

是光和陰影和解后留給宇宙的遺產(chǎn)。

我們在黑暗中辨別自身，

用物質(zhì)粉刷世界的顏色，

在語言中尋求那最不真實(shí)的交流。

沉默是這世間唯一的信使。

皮影戲

其實(shí)一開始它不會動

它也不會說話

它只是一片紙或一張獸皮

是有一雙手、一張嘴操控它

在光的投射下

它開始進(jìn)行各種人的動作

其實(shí)一開始并沒有光

也沒有上帝

沒有光就沒有陰影

這光和影形成的矛盾之奧秘

也就不會被人捕捉

從此制造出更多黑與白的沖突

其實(shí)一開始也沒有人

沒有人，就沒有演繹這場皮影的工具

就沒有了這場皮影戲

沒有人，就沒有人間

沒有人間就什么都沒有了

但其實(shí)從你到來的那一刻起

這一切都已準(zhǔn)備好了

有光，也有影

有一雙手和所有制造好的工具

你只好穿上人皮

開始在影子里表演

寂 靜

我沒有看到鳥在枝頭

但我聽到了鳥鳴

是寂靜送來了聲音

羊在草地上吃草

我看著它們

我的眼睛要比我愉悅

干旱露出井底

繩子終于斷了

幾只青蛙在里面徒勞地彈跳

如同寫作那無意義的鐘擺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枯竭了

在空無中反復(fù)打撈一個詞

最后又把整首詩插進(jìn)寂靜的宇宙

我在院子里坐著

吹著暖風(fēng)，曬著太陽

此刻我不動用知識和思想

我也算得上是一種植物

這幻覺讓我感到平靜和放松

但這寂靜是短暫的

一旦我意識到我是一個人

朽 木

我到河邊散步

看到了一截朽木

我是幸運(yùn)的

不是誰都有機(jī)會散步

并從一截朽木中看到不朽的部分

因?yàn)橐仔啵纳砩祥L滿了木耳

所以它能聽到大自然中美妙的聲音

大多時候人們都是忙碌的

不會停留下來用心觀察身邊的事物

河水的波紋是如何一圈一圈在晃動

花蕊里的花粉都是什么形狀

樹上的鳥雀又在捉弄自己的羽毛

光線從樹葉的縫隙里掉下來

又組合成好看的陰影

這些都是無用的事物

我們正是在無用之中

才審視到自己的內(nèi)心

夕 光

多么富足的時刻

夕陽把它最后的金子撒在大地上

萬物因自己的內(nèi)心而變得富有

祖母在林子里拾撿干柴

收獲了物體之外多余的財富

太陽像一枚鳥蛋

落入樹枝上的鳥巢里

被黑夜孵化出一只毛茸茸的月亮

嬰兒在母親的懷抱里睡著了

寂靜為人間帶來了福音

孤 燈

能聽到寂靜之音

朽木之上長出了木耳

一張木椅子只有空著的時候

才能聽到它體內(nèi)樹的回聲

空無繼續(xù)塑造著我

偶爾有陌生句子撫慰白紙

讓兩個孤獨(dú)的漢字

在詞語的意義里重逢

又重新回到詩歌的無意義

已不再為詩人的身份感到難為情

一盞孤燈照著另一盞孤燈

所有的光線都可以省略

我們在重合的影子里現(xiàn)身

照見彼此

春雨后

蜘蛛網(wǎng)上掛著幾顆晶瑩的水珠

陽光下像宇宙的眼睛

我看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在看我

杏樹軟軟的花骨朵，嬰兒的拳頭一樣

伸出來向春天索要光——

這人間幸福的乳汁

鳥鳴如空氣中小提琴的點(diǎn)綴

每一件細(xì)小的事物

都在寂靜里發(fā)出和聲

微風(fēng)的手指輕柔地滑過植物的琴弦

春雨后的田野更明亮了

麥子飲著甘甜的雨露

人們在小路上散步

聊著瑣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