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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偶書

2021-02-28 15:48:30沐小風
文學港 2021年9期

沐小風

秋菊赤身裸體坐在村口的井沿上。她肌膚潔白,身材比年輕時豐腴了不少,腰腹多了贅肉,小腹微微隆起,一小撮金黃的陰毛蜷成一個小火炬在風中燃燒;乳房鼓脹,形狀美麗;頭上戴著一頂野花野草編的花冠,像外國油畫里走出來的女神。我喊了一聲“秋菊”,她聽見了,抬起頭瞥了我一眼,就繼續垂下眼簾瞅那口井,仿佛里面有著難得一見的稀世珍寶。

秋菊身下這口井多年前曾是我們全體村民賴以生存的水源,井水清冽,取用不竭,最干旱的日子也未曾干涸。它守望在村口,像一只波瀾不驚的大眼睛;但你一旦拿桶打水,它就活了,尤其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丟一顆小石子進去,井水晃動起來,里頭像是養滿了銀魚,小時候我不止一次在秋菊的大眼睛里看到過粼粼月光。后來不知怎么它就干涸了,那么多的水,說消失就消失了。可能跟自來水的普及有關吧,井水沒人動用,太寂寞了,就跟母親的乳汁一樣,有嬰兒吮吸,乳汁才會源源不斷,一旦斷奶,乳汁就會慢慢消失,不再分泌。現在,秋菊的雙目大而無光,眼神空洞,像極了這口枯井。

秋菊是個花癡,但她父母都很正常。我猜可能是隔代遺傳。平常被她父母關在家里,但每年春天一來,就關不住了。尤其是油菜花開時節,她的病情加重,會光溜溜地跑出來朝著遇到的每一個男人媚笑。她滿面愁苦的老爸則“吭哧吭哧”滿世界追她,滿頭白發根根豎立,肥厚的胸脯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拉風箱一樣的聲響,像一只憤怒的白頭翁,手里則高舉著薄得透光的軍綠色舊床單,像是舉著一面白旗。這個身心俱疲的父親每次都要花大半天的時間才能追上體力超人的瘋女兒,用床單裹住后,半拖半抱著回家。秋菊一路上還要哼哼嘰嘰地掙扎不休,肢體的輪廓在床單下起起伏伏,像在表演行為藝術。

第一次看到秋菊被床單縛著是在一塊木板上——那是她家的門板,由兩個男性村民抬著,一路走得趔趔趄趄。當時這床單還半新,秋菊的身體在底下不停扭動,頭發蓬亂,雙眼血紅,鮮艷的嘴唇噴出聲聲厲叫。因為攔腰捆了兩道繩子,她的手腳動不了,只有脖子還能仰起,毛茸茸的腦袋便像安了彈簧一樣起起落落,頸部青筋綻起,像隨時要暴裂開來。她爸手持一束竹絲,一邊罵著“畜牲啊畜牲”,一邊不停抽打,鼓凸的金魚眼里淚光和火光交加。她媽落在后面,左手拎了個布包,右手捏著一團毛巾,紅腫著眼睛哭哭啼啼。我家就在路邊,站在陽臺上目睹這一幕,我很快明白,可憐的秋菊不知被誰搞大了肚子,她的父母只能送她去醫院打胎。身邊站著的老媽告訴我,前陣子她去野外采艾青,看到秋菊正蹚在溪水里捋酸漿草吃,她就覺得不對勁,馬上注意她的小腹,已經明顯隆起。

秋菊是我的同齡人,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還曾經是我的同事。當年我倆一起在一家醫藥公司打工,她跟我睡同一個宿舍,會跑到我的被窩里來跟我說她暗戀隔壁醫院的小帥哥醫生,那醫生看了她一眼,或者給她吃了一顆糖,都能在她心里掀起甜蜜的漣漪。她還給那個醫生寫了好多封情書,她背誦那些詩歌一樣的句子給我聽,我現在還記得她纖瘦的身體微微顫抖的樣子,肌膚發燙,渾身散發出好聞的氣息。后來聽聞那位帥氣的醫生要結婚,她就開始不好了,吃過晚飯后獨自爬上醫院的房頂,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一邊看月亮,一邊哭個不停,我怎么勸都不聽。好在那醫生婚后迅速從醫院辭職,帶著新婚妻子離開了我們這座小城,她才慢慢斷了念想。

秋菊發病那年春天,大街上開始流行“蘑菇頭”。好幾個女同事都剪了這個發型,我也花30元巨資理了一個。秋菊當然不甘落伍,那天下班就直奔那家口碑理發店。結果,那個人模狗樣的中年理發師很不老實,理發過程中先是用言語挑逗她,后來更是借著披肩的遮擋偷偷把手伸進領口摸起了她的乳房。那天晚上回來,秋菊的花癡病就出現了端倪,整夜不肯睡,站在鏡子前把我倆衣櫥中所有的衣服從夏到冬輪換著穿了一遍,還不停問我好看不好看。也怪我頭腦簡單,以為她異常興奮是因為太過自戀——換了新發型的她神采奕奕,比平時漂亮許多——我敷衍著夸她,很快在日光燈下睡著了。

翌日上班時,秋菊的雙頰艷若桃花,一雙眼睛含著秋水,看到男同事、男客戶都含情脈脈。有個人夸她好看,她一把就把白大褂給脫了,露出了里面寶藍色套頭襯衣——那是她花了大半個月工資剛做的,在當時最流行。有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同事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趕緊向公司老總匯報。老總馬上下來,觀察了一分鐘,就讓我趕緊送她回家并立馬通知了她老爸。我連工作服都沒脫拉著她去了車站。跳上中巴車,她愈發亢奮,不停地哼著小曲兒,一邊伸長脖子左顧右盼。滿車廂的乘客用怪異的目光瞅著我倆,我尷尬得要死,又無能為力。車子剛開出幾分鐘,突然,她就把那件寶藍色上衣掀上頭頂,麻利地剝了下來,露出了里面的胸罩。我尖叫一聲,撲上去把她抱住,但是她力大無窮,一把就掙開了。我急得要死,趕緊低聲哄她,妄圖用衣服將半裸的她遮住,同時淚眼巴巴地向周圍的人求助。還好,旁座一位頭戴草帽的老伯伯起身過來幫忙了,他摘下草帽擋住大家的視線,并用單手死命攔住秋菊離開座位,我才得以脫下白大褂包在她身上。從市區到我們村整整一小時的車程,秋菊歇斯底里地又唱又笑又罵,全車廂的人默默無語觀看了一路的“西洋景”。最后車子到站,車門一開,看到前來接人的秋菊她爸,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就掉出了眼眶。而秋菊一到她爸手里,就停止了吵鬧,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虛脫一般癱軟下去了。

之后秋菊再也沒來上過班。聽我媽說,她爸媽也曾把她送往精神病院治療,但終究還是無法根治,只好關在家里休養。也曾有人給她爸媽出主意,說這樣的病只要結婚了就會好,但她爸說不能騙婚害人家。就這樣,每年春天秋菊赤裸奔跑的身影成了村里村外的一道風景,我見過多次,每次都覺得美。她就像一頭小鹿,靈活而輕捷地奔走在田野和村道,目光純凈得讓我聯想到落入凡間的天使。我猜測,秋菊有著一個自由爛漫的靈魂,不愿意受任何外在的羈絆。

可是今天看來,她可能又懷孕了。多少年了,她總是莫名其妙懷孕,一次次被送去打胎,吃了很多苦。不知道那個下三濫的男人是誰?是一個還是幾個?是本村的還是外村的?……或許,天使是不適合在凡間生活的,凡間臟污,有太多的惡人獸性未泯。

不過我相信蒼天有眼,善惡有報,那個理發師的下場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就在秋菊犯病那年,他西裝革履地去某個大城市進貨,深更半夜還出門游走,手里拎個密碼箱,結果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被一群小混混從背后偷襲,腦袋被砸爛,密碼箱被搶走,人陷入昏迷,被拉回家后像植物人一樣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死去。

……

隨著一陣拖沓的腳步聲,秋菊她爸出現在我眼前。他老了很多,比之前更胖了,脖子前伸,體態佝僂,兩手交握著一塊格子布——那塊軍綠色的床單一定是用爛了——看到我,他下巴上本來松垂著的肉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勉強打了個招呼,隨后視線便滑向秋菊,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格子布。我注意到他的雙眼依舊淚光閃閃,不過那是沙眼引起的,因為里頭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痛苦與恓惶,只有麻木留在那兒,將淌卻又淌不出來。他很快將女兒拉離了井沿,顫顫巍巍地把格子布往秋菊身上裹,我奇怪秋菊竟然沒作任何反抗,而是乖乖地伸開雙手,站成了一個好看的十字架。

父女倆互相攙扶著往村子里面走去。井沿上,留下了秋菊頭上的花冠。我走過去將它拿在手里,正好一陣風吹過,花冠上的小雛菊搖擺起來,像秋菊曾經的笑臉那么歡快而無邪。身旁的枯井像一張大嘴巴洞開著,我朝里面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落葉積在井底。我輕輕地將花冠拋了下去,轉身離開。我知道,那些野花很快就會萎謝,花香散去,就像那些落葉終將成泥。

枯井邊的那幢木結構老房子人去樓空很多年了。但這次,朝路的窗臺上居然放了好幾盆多肉,生機勃勃的,這說明里面住了人。

這房子曾經是我表姑媽的家。兩層樓,樓板讓煙熏得黑漆漆,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蟲洞,裂縫四處可見,板壁上尤甚,一條接著一條,粗過我弟弟小蘿卜一樣的手指頭。我們經常走來走去撫玩它們——很多年之后才知道這動作很像撫豎琴。瞇起眼睛左右搖晃腦袋,陽光會透過縫隙哧溜溜地拂過我們的眼瞼,明明滅滅,就像弟弟敲擊他的玩具七弦管,充滿樂感;而如果站遠一點目不轉睛地望出去,堆在敞堂的草垛和農具就會抹上豎條紋,久盯之后再緊閉雙眼,條紋圖案會浮現在一片純黑的底色上,發出立體的綠光。經過四通八達的過堂來到廚房,廚房暗無天日,走進去要先闔上眼皮過會兒再睜開,才能適應里頭的黑,看清坐在灶前的木樁凳上的剪影是我的大爺爺,他灰撲撲布滿皺紋的臉讓火映得紅彤彤。后來他死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就換成了他的小女兒、我的表姑媽。他們父女倆長得很像,只不過我的表姑媽頭發長一些,是那種青年發,劉海歪向一邊,用鋼絲發夾貼耳固定住。這個發型自我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沒變過。

我們上二樓的機會不是很多,尤其是我這個女孩子。我弟弟上樓的機會相對多一點,但他不喜歡上樓時樓板發出的“嘰嘰吱吱”聲,他說像踩著老鼠。不過他不敢當著表姑媽的面這樣說,否則他怕會吃不到佛前供過的水果。表姑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在樓上專門辟了間佛堂,供著肅穆的觀音大士。不過佛像前擋了黃色的布簾子,一般人她不讓見。表姑媽的神奇之處在于,她雖然一字不識,卻能熟練地背誦《心經》《地藏經》等經文。她曾當著我的面用土話逐字逐句讀完《金剛經》,問我對不對時,當時讀初中的我驚訝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她還會使“喊魂”這樣的招數,我弟弟當過她的試驗品。那次弟弟突然發了燒,她說弟弟是在野外瘋跑“丟了魂”,讓我把弟弟的名字寫在黃裱紙上,舀一碗清水均勻地滴在上面,然后朝著某個方向喊弟弟的名字,又讓我躲在不遠處應答說:“哎,我回來了!”我沒有按表姑媽說的不能睜眼,而是在一旁緊張偷看,那水滴滲透黃裱紙,異常緩慢地凝成一大滴,再落下去,我弟弟則目不轉睛地在一邊看著。好像真的有效,他的燒當晚就退了。

表姑媽的丈夫、我的表姑父曾擔任鄰縣的農業縣長,身材矮小,樸實無華,出門總是跟隨在表姑媽身后,自稱“保鏢”。家里偶有政府部門客人上門,表姑媽在二樓聽到敲門聲,通常會要求客人們先在門外等一等,然后迅速吹蠟滅香,放下布簾,拿噴了醋的毛巾在室內拼命揮舞。表姑媽的所作所為表姑父心知肚明,但他從不生氣,而總是笑瞇瞇地假裝不知道,還幫表姑媽在客人面前掩飾。可惜他在退休翌日便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用老媽的話來說,是“可憐這么好的人,辛苦了一輩子,一天的福都沒享過”,但看到來送喪的人群浩蕩,附近種地、看山的老農幾乎全來了——他們是表姑父生前好友,老媽又覺得作為一個政府官員,他這輩子值了。

表姑媽一家后來在鄰縣定居,他們的孩子某年清明回來上墳借宿我家,我才知道老木屋早已易主,至于新屋主是誰,沒人提起,我也無從得知。

正當我湊近那幾盆多肉想拍些照片時,屋門開了,出來一個人。原來是他。按照輩分,我得叫他“大奎舅舅”。

大奎是我外婆家的遠房親戚,祖上開銀號,家境殷實,解放后依舊住地板房,坐搖椅,據我媽回憶,就連他家中那兩口羹櫥也是全紅木榫卯結構,很高級。我外婆家窮,大饑荒時去他家借過白米。小大奎因此多次大駕光臨過我外婆家,全家將他奉為上賓。我媽說大奎小時候肥頭大耳,白凈好看,閶門里的人全叫他“小毛主席”。大奎年輕時不知什么原因坐過牢,30多歲才娶妻生子。他們一家是什么時候住進我們村里的,我已經毫無印象。只覺得他長得蠻橫,又是個大塊頭,說話聲音像打雷,跟他的名字很搭。他的兒子長得一點都不像他,又黑又瘦,單眼皮小眼睛,完全是他老婆的翻版。

大奎現在老了,頭發花白,雖然滿臉橫肉依舊,但他看我的眼神卻沒有了鋒芒,變得很弱,像一盞失去電力的手電筒發出的光。我覺得這可能跟他兒子的死有關。他兒子20歲的時候死了,而孩子的爺爺精準地預測到了這一點。

大奎的父親是個能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直覺他應該叫“張半仙”或“李鐵口”。他的臉就像醬色的老核桃,皺巴巴的皮肉之間嵌著一雙芝麻大的小眼睛,呈現出清晰的倒三角形,并精光四射。他干瘦,肩胛骨高聳,常年穿件玄色長褂子,頭上斜戴一頂禮帽,手握一頂長柄雨傘,權當手杖,還必拎一個薄薄的人造革挎包,永遠都是一副即將要出遠門的樣子。

實際上老爺子年紀大了很少出遠門,只在村里逛來逛去,到處多嘴惹人嫌。我也同樣不喜歡他。高二那年放暑假回家,我在路上遇見了他。此前從未正眼瞧過我的老爺子居然停下腳步,打量了幾眼后把我叫住。他說,小姑娘,你談戀愛可以,可千萬不要做出讓你父母下不來臺的事。我大驚!馬上噔噔噔加快步子跑回家去,心里面像有一萬頭草泥馬在吵鬧。他是怎么知道的?!因為此前我剛被一個男生強吻過,整個人正處于酸軟無力,隨時想倒地不起的狀態中。就這樣,我度過了一個魂不守舍的暑假,之后也常常忐忑不安。直到多年以后,我無意中得知,男女之間有過親密行為以后,女孩子的眉毛會逐漸散開去,不復之前那樣緊密絞在一起的狀態。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雕蟲小技。但這老爺子竟然拿它來嚇唬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對他的憎惡無以復加。不過我爸倒是挺尊重他,說他是沒落紳士,算命也有一手。老爺子其實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歡迎,但他就是毫無自知之明。有一次他路過一戶人家,看到里面躺著老人,就斷言這老人兩日內必死。家屬聽了很不高興,不客氣地出來轟他,他也不在意,還指點人家說,你看,他的手一次次伸起來,好像要憑空抓住什么東西,這叫“捉日頭影”,離大去之時不遠哩!那次果然被他說中,老爺子的腰桿就此挺拔了些,路過村民扎堆的地方也敢湊上去了,但大家還是一見他就紛紛散去,像是看到了瘟神。

那天,他一大早就坐在村委會門口的椅子上放言,村長阿康的老母親死的時候,身邊不會有一個親人在。阿康聞言很憤怒。他的老母親重病纏身、輾轉病榻已久,但身邊從來不缺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及各自的子女一組組輪流陪伴、服侍著她,無微不至,更毫無怨言,老太太怎么可能會在孤獨中離世?這不是污辱人嘛!但老爺子面對著阿康的拳頭,平靜而坦然地說,如果我算得不準,就自罰永遠離開,從此不再踏入村子半步。村長阿康想了想,這才把拳頭收了回去。第二天中午,阿康換下姐姐姐夫讓他們去吃飯,等他們走了以后,他突然覺得尿急,就去了一墻之隔的廁所小便。等他回來,老母親已經咽了氣。

老爺子贏了。但他還是離開村子走了,從此銷聲匿跡。我爸好奇,經過幾番打探,查出了原委:可能是村里幾次勝算下來讓老爺子信心大增吧,他居然掐算起了自家孫子的八字。出來的結果讓他驚恐萬狀,連夜收拾包袱行李就離開了家,只給兒子留下一張小紙條,意思是說讓孫子遠離高樓大廈,遠離刀光劍影,找個地勢低的地方,腳踏實地,哪怕種地甚至鉆地下挖煤,也是好的。大奎把這事兒隔著手機跟兒子一說,那孩子直接笑岔了氣,覺得爺爺肯定不是瘋癲就是癡呆了。不日后,他正跟著他老爸大奎當年的獄友、如今的黑社會老大吃香的喝辣的時,席間老大接了個電話,讓去一棟20層高樓要一筆幾百萬元的賬。大奎兒子欣然接下了這個任務。但萬萬沒料到的是,他一進門,就被人家關門打狗,直接從背后亂刀砍死了。后來聽說雙方坐下來一查,卻原來是砍錯人了。

兒子死后過了好幾年,大奎又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聽我媽說,“掌上明珠”四字都不能比擬大奎對那小女兒的寵溺程度,因為這個小女兒,他幾乎變了一個人,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兩個度。這個小女兒也像是來報恩的,不僅長得人見人愛,上學以后成績還一直遙遙領先。他曾帶著那個長得像天使的小姑娘上門找我媽,說想讓我媽這個退休教師輔導寫作文,我媽不好拒絕,就當場考了考小女孩,讓她描述一下爸爸,小寶貝張口就來:我有一個慈祥的爸爸,他高大偉岸,笑容親切……我媽就對大奎說,這孩子根本不需要輔導。大奎牽著孩子的小手走的時候我媽看見他抹眼淚了。

唯一的遺憾是,那小精靈般的女孩兒經常肚子疼,疼起來要命,還嘔吐,卻找不出原因。大奎便帶著她四處求醫,哪怕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最后一站是上海。醫生給小女孩做了檢查,然后告訴大奎說,小女孩頭上長了個腦瘤,已經擴散,命在旦夕。大奎當場就嚎啕開了,滿地打滾,痛哭流涕。但無論多么不舍多么心碎,最終他都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小女兒化為一抔骨灰。聽說小女孩去世前,摟著大奎的腦袋說,爸爸,別傷心,我想快點投胎,好再來做你的女兒。

那天,大奎舅舅為我一一介紹了他和妻子種的多肉的品種及名字,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套著一串粗大的佛珠;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便笑言他現在信佛。我腦海里立馬出現了表姑媽和她的佛堂,心想,真不錯,這簡直像是一種傳承。這時,一條小白狗從里面跑出來,帶來一股檀香味,不停在我們腳邊轉來轉去。大奎突然抽了抽鼻子,疑惑地盯住了小白狗,眼神很可怕:“畜牲,你是不是跑進我的佛堂里去了?當心我摘了你的狗頭!”他猛地一轉身,就撇下我進門去了。小白狗吱吱嗚嗚地叫著,也跟進去了。

我走到村民王大爺家門口時,見到一個女子,身穿紫絳紅的絲絨旗袍,臉上蒙著的五彩面紗從額頭一直拖到頜下,走起路來裊裊婷婷,那曼妙的身姿看起來很眼熟。

正猜測著呢,忽然這女的就在王大爺家的大門邊站定,并朝里喊了起來:“王書記,今天沒有你的《錢江晚報》!很奇怪,昨天也沒有!今天只有《寧波日報》!”

里面傳出村前前任老書記王大爺“哎哎”的應答。只見女子揚起戴著玉鐲的右手,將手中的報紙優美地投進了王大爺門上掛著的信報箱,然后一個嬌美的轉身,朝我拉下了臉上的面紗——果然,跟我判斷的一樣,是村里的郵遞員兼衛生員兼婦女主任綠葉姐。

綠葉姐有著與眾不同的聲線,比高亢低一點,比低沉高一點,發聲直,不太會拐彎,但一拐彎就會變得沙啞。她長相一般,身材像只直籠的桶,沒有腰,但個子高,皮膚白,又會打扮,這就恰當地彌補了她的缺點。

綠葉的男人外號黑炭,全身上下只有牙齒是白的,人又老實得要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個“鋼鐵直男”,所以剛結婚時綠葉姐很不開心。不開心的后果是身體不好,導致她家窗玻璃上的大紅囍字還新著,家門口的水泥路已被她倒出來的中藥渣漚變了色。那段時間,村里的養鴨專業戶老卓常見身材高大卻蒼白羸弱的新娘眉頭微蹙扶門倚立,一見他,她就喊“卓司令”,聲音糯糯的,把他的心都喊融化了。于是他就給她送去了最大最新鮮的鴨蛋,讓她補補身子。

很快,綠葉跟鴨司令老卓的事就人盡皆知。消息源自老卓,他是個酒糊涂,一喝醉酒就跟人吹牛,說騎著綠葉就跟騎高頭大白馬似的,很威風。風言風語最后刮進綠葉男人黑炭的耳朵里,他就問老婆是不是真的。這讓綠葉很受傷。她一語不發把冰箱里所有的鴨蛋拿出來丟到門外,眼睛也不看丈夫,說,以后家里的蛋就由你買,我就不管了。唉,我貪圖方便買他家的蛋還錯了!嗚嗚嗚,天殺的臭鴨蛋,我再理你就是狗娘養的……委屈的熱淚很快就將丈夫的疑慮沖刷得干干凈凈。第二天,綠葉難得邀請丈夫跟著自己去早鍛煉,夫妻倆沿著村道慢跑了兩圈,碰到村民都熱情地打招呼。跑到村東涼亭時,綠葉溫柔地讓丈夫先回家準備早餐,她還要在這兒舒展一下筋骨。接下來,村民都看見她站在涼亭里,面朝著村里最大的企業——大偉拉絲廠,練起了瑜珈。初升的太陽慢慢將暖暖的色調涂抹上拉絲廠的大門,廠長大偉衣冠楚楚地出來了,此時的綠葉正巧保持著一個極其妖嬈的姿勢,兩人四目相對,兩張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

綠葉姐親親熱熱跟我打了聲招呼,我趕緊夸她保養得當,贊美她的好身材與好皮膚,她謙虛地連說了兩個“老了”,然后笑瞇瞇地囑咐晚飯后別忘記督促我媽去她的醫療站打屁股針。我感謝了她,告訴她我就是因為老媽身體抱恙才回來的。“我們女人一定要好好愛自己,只有先把自己照顧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顧家人呀!”她一臉正色地說完,把面紗重新蒙上,裊裊婷婷地走了。

晚飯后,我陪老媽去綠葉的醫療站。綠葉的兒子阿波從窗戶里瞅見了,出來很有禮貌地跟我媽打招呼。阿波是我媽的學生,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很壯實,皮膚也隨綠葉,很白。但這次他臉色發黃,人也瘦,強打的笑容使他看起來特別疲憊,像身上背負著千斤重擔。他很快就鉆進房間去陪他的兒子玩了,綠葉給我媽打完針,我媽忍不住問了一句“阿波怎么瘦成這樣”,綠葉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原來,阿波以前的那份工作應酬多,把胃給喝壞了,老是不舒服,就四處看醫生。先是隔三岔五做胃鏡,做出來沒毛病;然后做CT、加強CT、核磁共振,結論也是沒啥問題。阿波就轉而去看中醫。找了寧城挺有名的一位老中醫,坊間關于這位老中醫最厲害的傳言就是他治好了自己的腎臟炎。老中醫斷言阿波是體虛,給他開了一堆的補藥,人參、冬蟲夏草、鐵皮楓斗,總之各種高檔補品輪番來。此類藥費不能報銷,還好阿波家底還算豐厚,如此這般吃吃吃,最后吃得他一個30多歲的小伙子一年四季四肢冰冷,且天天汗流浹背,上班得帶好幾套內衣褲,晚上睡覺也汗出如漿,經常得用吹風機吹被窩。

此時的綠葉跟白天判若兩人,面部肌肉仿佛即將被焦慮壓至垮塌。聽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打斷了她,“虛不受補,這么淺顯的道理難道那老中醫他不知道?”

綠葉搖搖頭,無奈地說,藥都是在老中醫兒子的藥店抓的,因他現在基本上就在他兒子的藥店坐堂。

可憐的阿波吃著補藥還是不舒服,于是又去大醫院看西醫。那個著名的專家說,既然胃沒毛病,那就可能是膽囊有問題。但B超結果顯示,阿波的膽囊沒問題,然而那專家還是一舉把阿波的膽囊給切除了。“最后都沒讓我們看看切下來的東西。”綠葉說著,眼淚又下來了。我和老媽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她卻一下子自己抹干淚水破涕為笑:“好在沒有了膽囊,就是絕了后患,我家阿波再也不怕得膽囊炎了。”

“倒也是哦。”我和老媽沖她點頭告別。出得門來,迎頭碰上一個壯碩的中老年婦女拎了一大籃鴨蛋,叫著綠葉的名字往里闖。

“這就是鴨司令的老婆。”老媽咬我的耳朵。

“呃?”我朝她發出疑惑的第二聲。

“綠葉雖然和鴨司令斷絕了來往,但和他老婆成了好朋友。”老媽朝我眨了一下眼,我突然覺得老媽好幽默。

我媽說蘭蘭一直在找我。每回一次娘家,她就來一趟我家,跟我媽回憶一次童年的我,以及她如何如何想我。我頗感納悶。

蘭蘭是我的小學同學,長大后我倆也曾同事過,但時間很短。我高中畢業開后門去那家著名的中外合資企業時,初中畢業就進廠的她已經是個老練的紡織工人了。我總共在那家紡織廠呆了兩年,就又厚著臉皮拾起書本外出求學,不像她,一直呆到工廠倒閉才另謀生路。當年我們雖然在同一家單位上班,也分在一個寢室,但不在同一個車間;而且我上的是長日班,她則是三班倒,兩人平時碰面的機會并不多;我又是個書呆子,她則是個既織得毛衣又吵得了群架的“潑辣戶兒”,所以我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交集,更遑論什么深層次的溝通和交流。我思來想去,自己好像并沒有啥特別值得她想念的地方。是在靈光乍現的一瞬間,我突然猜到,蘭蘭那么想我,可能是因為我見證過她當年的輝煌。

當年,蘭蘭曾經有過一個有錢的情人。

其實一開始那男的是蘭蘭表妹的情人。她表妹來我們寢室住過幾次,長頭發,白皮膚,尖下巴(那時還不時興叫錐子臉),聽說整過容。表妹很喜歡向蘭蘭顯擺自己纖細的腰肢,蘭蘭雖然胸大,卻是個水桶腰。但蘭蘭背地里告訴過我,她表妹的細腰是抽脂后的結果,從前她表妹的腰比她還粗。蘭蘭表妹很開放,有一回就直接把她的情人帶到我們寢室來了。她和那男的一起抽煙,夸張地笑,跟那男的說話時聲音特別嗲。那男的50多歲,頭戴一頂禮帽,穿蹩腳的西裝,一只眼睛有毛病,眼皮耷拉著,看不清有沒有眼珠。但從他兩手交替著拿煙的姿勢可以看到,他的十個手指都戴著金銀鉆戒,還滿身披掛。

他們離開后,蘭蘭嘆息著告訴我,那男的有家室,卻還帶著她表妹到處跑。沒過多久,蘭蘭表妹又攀上了其他男人,就把那男的甩了,那男的就天天跑到蘭蘭這里來訴苦。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很快蘭蘭身上也戴上了男人送的黃金項鏈、黃金耳環、黃金手鐲,其中有一條黃金項鏈一直垂到她的肚臍眼,比狗鏈還粗。到了那年的端午還是中秋,我忘記確切什么節日了,總之能體現女兒回報父母恩情的一個比較重要的節日,那男的去了蘭蘭家,還給蘭蘭的父母買了冰箱和洗衣機,出手很大方。蘭蘭父母對這個闊綽的男人甚是中意,并沒有對他的年齡或身份提出任何質疑。

那男的也經常帶蘭蘭出去旅游,蘭蘭因此變得見多識廣,有一次回來還講起了流利的上海話。但是蘭蘭最后一次回來是一個人,打扮入時,卻眼睛紅腫,說是跟那個男的分手了。按我直言不諱的性格,我應該安慰了她,或者還說了“你們倆本來就不合適”之類的話。

很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遇到蘭蘭,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村婦,衣衫樸素,渾身上下不見一件首飾,旁邊站著她老實巴交的丈夫,渾身散發著鴨糞的臭味。我很高興地跟她打招呼,她卻并不見得開心,而是酸溜溜地恭維了我幾句“你可真年輕”;我跟她講自己的近況,并試圖拉她的手,但剛一觸碰到她,她就像觸電一樣甩開我,拿一雙細長的單眼皮小眼睛乜著我說,“你細皮嫩肉的,我皮糙肉厚,當心割傷你。”

我媽給了我蘭蘭的手機號碼,我馬上給她打了過去。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她的聲音依然跟當年一樣,略帶沙啞,記得我以前曾經夸過她這叫“性感”。她說,聽我媽說我離婚了,還是凈身出戶,她蠻同情我的。但我分明聽出她的嗓子眼里有壓抑不住的喜悅。話鋒一轉,她突然感嘆道:“小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忌妒你,家里條件好,裙子永遠都比我多。說來也怪,我媽就算做出和你一模一樣的裙子,我穿起來也沒你好看。”她的話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了久遠的童年。的確,那時蘭蘭媽好像特別喜歡來我家串門,問我媽借鞋樣,討布頭,描花樣,這些我都沒有異議,唯獨看不慣她老是給蘭蘭做和我一樣的衣裙,無論顏色或款式,都極盡相似。有一次我們出去春游穿了同樣的粉色連衣裙,有陌生人見了就說,“這倆雙胞胎怎么長得一點都不像?”搞得我莫名惱火。幸虧我媽有辦法,在領口繡一朵小花,或在裙擺貼上幾片花瓣,我的裙子便立刻變得與眾不同,蘭蘭媽也就望塵莫及了。

“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你喝醉了酒,半夜起來沒去衛生間,把尿尿在了套鞋里?那套鞋還是我幫你拿的,你尿了滿滿一套鞋,哈哈……”電話那頭,蘭蘭又提起了一件往事。聽得出來今天她特別開心,那爽朗的笑聲都快鉆進我耳膜里去。“是嘛?”我訥訥地答道。我只記得有一次我喝了酒去上廁所,頭低下去時沒注意,額頭磕在了水泥圍欄上,腫起了一個大包。回寢室蘭蘭問我怎么額頭變得這么高,我說我突然想學毛主席。那次我倆笑得可真是開懷,雙雙倒在床上淚水都溢出來了。那時我們可真年輕啊,這樣笑過眼角都沒有皺紋。

“對了,我兒子已經當兵退伍回來,找好對象了。親家在寧波經營水產,是個老板。聽說你女兒還小?”蘭蘭又新開了個話題。我趕緊向她表示祝賀,并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女兒還在讀高中,雖然在一中,但成績一般。蘭蘭的兒子我小時候曾經見過一面,異常老實,右眼角長著一片深藍色的胎記,讓我想起青面獸楊志。

“哦喲,那不會的,一中能考進,怎么著也能考上一本。”她在那頭大聲說,然后又壓低了嗓門:“你女兒考上大學以后,可得讓她爹出點錢,不能太老實,該要的錢還是得要!你開不了口,就讓女兒去討!”她斬釘截鐵地為我支招,轉而又扯到了她的兒媳:“哎呀,我兒子找的對象也是個大學生,就是從小家里條件太好,嬌滴滴的,慣壞了,我這婆婆就不好當,很煩呢。不過親家人很好,這不,給我買了好幾套首飾,戴都戴不過來……”

她還在那頭喋喋不休,我眼前卻浮現出她當年第一次渾身披掛著金首飾坐在單人床上的樣子。她緊張又略帶羞澀地仰望著我,我在對面上鋪側躺著支起腮幫俯視著她。她問:“我這樣,真的好看么?”記得當時我沒有說話,還記得自己沖她輕輕搖了搖頭。但我今天才猛然想到,從她的角度看過來,我這個動作很像在點頭。

晚上,我回房間睡覺,看到書桌上那卷純羊毛織物還原封不動放在老地方,便對跟進來的老媽說,就快過年了,要不明天我們抽空把它修補一下,掛起來吧。老媽盯了一眼那卷東西,沉吟了一下,才說,“你真覺得它適合掛那兒?”

我認真地注意了一下老媽的神情,心里一動。不對,這不是老媽應有的作派呀。平時她總是大包大攬地做家務,打掃我的房間,整理我的衣柜,甚至釘我衣服上掉落的鈕扣,幾乎一副要把我這年近半百的女兒寵成白癡才善罷甘休的樣子。就在白天,我想動手把衛生間里放著的幾件臟衣服拿去井臺洗了,結果端著盆經過廚房時,被正在用牙刷一粒粒刷毛蚶的她看到,立刻沖過來一把奪走那盆臟衣服,我伸手欲搶,被她像老鷹捉小雞游戲里的雞媽媽一樣張開手臂護住,最終沒能成功……她卻獨獨對這樣的東西視而不見,一直讓其在我書桌上兀自積灰。難不成,這東西有問題?

事情是這樣的。我房間的書架邊有個位置,曾經掛著一幅書法作品,是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佳句。我的書法家朋友筆走游龍,裝裱也莊重大氣,尺寸更恰如其分,很為我的房間加分。忽然有一天,我發現宣紙不再潔白,詩句間冒出灰色斑點——取下一看,是發霉了,那個角落長期遭受風吹雨打滲漏引起的。

找人重新做了防水,內墻的滲漏痕跡也去除了。但是那幅書法作品也毀了。就在我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填補那塊空白時,在一箱從市區搬回娘家的舊物中,我一眼看到了那卷織物。確切地說,它是一幅畫,羊毛質地,由純手工編織而成,畫面上,一艘紅船正揚帆在蔚藍的大海,不遠處,一輪金黃的圓月高懸在天,海面留下倒影。整幅畫作圖案簡潔,色彩明快,很有立體感。那一年,老爸跟一群朋友去烏魯木齊游玩,回來時,我在他帶回來的一堆新疆特產中看到漂亮的它,很為老爸突飛猛進的審美高興,當即就聯合我弟弟,把客廳里掛的四大美女摘了,換成了這幅獨特的手工藝品。

后來老爸過世,房子改造,很多東西扔的扔了,送的送了,唯獨這幅羊毛畫我舍不得丟,畢竟它是老爸留給我們為數不多的紀念品之一,盡管它已經褪色,下面的流蘇也變得稀疏,更美中不足的是,承重的羊毛線圈已被蛀斷多處,參差不齊。要想重新把它掛起來的話,必須找到同色的毛線,再密密縫起來才行。老媽是個女紅高手,這種手工活兒對她來說就是小菜一碟。我便將它擱在書桌上,以為老媽很快就會搞定,沒想到時間過去大半年,她竟無動于衷。

“我就覺得它尺寸挺合適的。”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我走到老媽身邊,攤開了它。它依然很厚重,曾經深藍色的海洋已經被時光沖刷成了淺灰,且帶起一股久遠的粉塵味。要是當初把它跟樟腦丸放在一起就好了,我心想。

“你知道這是誰送給你爸的嗎?”老媽突然像下定了決心,盯著我的眼睛說。

“難道不是他自己買的嗎?”我的心“別”地跳了一下,血液沖向腦門。

“是一個名叫徐小娥的女人。當時她在新疆做服裝生意,賺了不少錢。那次你爸他們一群人去烏魯木齊,就是她邀請并接待的。”老媽的語氣很平淡,但是語速很快,像是怕被我打斷似的。“她離婚單身,人很漂亮,交際能力很強,回老家來洽談業務時跟你爸結識。”說到這里,老媽聲音低了下去:“其實你爸并沒有告訴我那次他從新疆帶回來了什么禮物。”她停頓了一下,問我,“你可還記得?”

我想了想,說:“有一只手表,金色的,做成手鐲的樣子,很別致。老爸說是新疆老板送的,價值5000元。”那次我爸突然出現在我學校,我深感意外。他手里拎著一個漂亮的禮品袋,笑容可掬地告訴我,剛從新疆回來,直接叫朋友從機場開車送他來的,因為有一份重禮要送給我。當然我沒告訴我媽這些。我只對她說,當我拆開精美的包裝,發現它是日本產的,就直截了當對我爸講,5000日元,折合人民幣也就一兩百塊錢,老爸臉上的笑容才沒那么夸張了。我也沒告訴我媽,那只金光燦燦的手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直到它顏色變白彈簧失靈電池用盡,不知所終。

“這幅畫被你們姐弟倆掛上客廳時我還不知道是新疆貨,”老媽瞅著我笑笑,“它的來歷還是你無意當中說出來的。那天好像是在飯桌上,你不知怎么提到了這幅東西,然后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爸頭低下去,不敢看我了。后來我就背著他做了一件事,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緊張地望向老媽。但老媽依舊面帶笑容,繼續往下說:“我給那個徐小娥寫了一封信。”

“寫了些啥?”

“沒啥。就跟她介紹了一下我們家里的基本情況。我跟你爸結婚多少年,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幾歲,在哪兒讀書,兒子幾歲,上初中了。就這些。”

“后來呢?那女人回信了嗎?”我越來越好奇了。

“沒回。”說到這里,老媽促狹地擠了擠眼睛,“但是你老爸收到了她的信。他被她狠狠地罵了一頓,罵了個狗血淋頭。”

“啊?”

“真的。他把那封信給我看了。當時他一臉的莫名其妙,簡直太受傷了。哈哈,我知道他滿腹冤屈,但是我沒有告訴他真相。”老媽微微側著頭,仿佛沉浸在回憶里,“你老爸就這樣跟那女的斷了聯系。”

“還是您有辦法……”我用崇拜的目光瞧著老媽,“真沒想到,老爸還曾經有過這樣的故事……”

“那,這畫你還掛嗎?”老媽臉上泛著少女般的紅暈。“你要掛的話,我也不反對,明天就修……”

我果斷地朝她擺了擺手,“不了不了,您快去睡吧!”

現在,那幅畫被我束之高閣,書架旁的那面墻依然空著。掛什么好呢?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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