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不會失散（組詩）

梁瀟霏

我看見你，像是另一個自己

掀開被子，我看見你

八十六歲的肌膚，細膩、光滑

筆直而修長的大腿

令我驚異，像是看到另一個自己

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

我與你竟如此相像———

我們所有一致的地方都被掩蓋著

正如我們之間的情感，一直在遏制中

很長一段時間，稱呼你為“媽媽”

甚至是危險的行為

我總是故意忽視你

而你背光坐著，蒼白的臉在陰影里

我不知道你是悲傷還是欣慰

我們像在隱秘的錯誤中相愛的人

你不是我的母親

我也不是你的女兒

而我更是愛恨糾葛中的那個

此刻給你更衣，看病床上的你

細長的手指驚慌地滑過

乳房上的紅痣，腹股溝的輪廓

一一對應著我身體的各個部位

那些秘密的標記

證據一樣存在

我與你是無法割舍的母女關系

母親，我原本可以更愛你

可是不能

我后來也可以更愛你

可是沒有

如今我只有絕望

如今別離仍是我們唯一的結局

火焰

你虛弱地喊我

用手指著：胃里面有火

媽媽，我已竭盡全力

所有的水分都喪失

你身體里的野獸拿著火把

也在炙烤我的喉嚨

我已干涸，頭發一夜斑白

燃燒時，我仍撿拾著童年的樹枝

火焰高漲

你，我的母親，在藍天下跳舞

記憶中的歌聲喑啞

夜幕降臨

你把我留給穿黑色斗篷的人

我曾日夜思念

草原上，你旋轉的身姿

黝黑的粗長發辮

你撫觸過我的溫熱手掌

你欺騙我的謊言

在我多次死去后

一次次被遺忘

但此刻，火光映照著

我們的痛苦，像沙漠的蜃樓重建

我不曾忘記，媽媽

亦未真的恨過

我早已接受了一枚棋子的命運

我就是那粒小卒

在最弱小的時候，闖進千軍萬馬

不能夠回頭

但我自以為是強者

躲過捕殺，橫著走路

直到今天，我才承認

即便犧牲，也換不回你的贏局

我只能看著你受苦，媽媽

這就是殘酷的人生

你給了我生命

我卻不能給你生命

你拋棄了我

我不想放棄你，卻留不住你

媽媽，讓我握住你的手

讓那火焰在我們手心里燃燒

我們再也不會感到寒冷了，媽媽

就讓我們一同燒成灰燼

但愛的火焰永不會熄滅

我們永遠不會失散

遙遠的車站。

她們下車后，我從窗子向外遞包裹。

火車陡然開了！

我看見她們揮動著手臂

向后退去。

那一年我十歲。

當一個陌生女人

帶我搭乘貨車找回來時，

車站正廣播著我的名字。

我的媽媽抱住了我。

如今，她們又都在我之前下了車。

火車依舊前行。

孤獨和懷念———

我們的旅程就是這樣。

有一天，火車停在我一無所知的站臺。

我走下來時，

會記得我媽媽的話：

“我們永遠不會失散！ ”

無論多遙遠，

我都能找到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