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記（組詩）

于成大

秋風是一種邊界

它的疆域僅限于一季

但足夠廣袤、遼闊———

高處栽種蒼山，低處布置秋水

中間安放相思

菊是一群被困的黃金小獸

除了怒放，它無事可做

除了南山，它不關心遠方

一同被困的還有雁、蟋蟀、螞蚱

落葉小徑、清淺流水，以及

由表及里的涼由故鄉到異鄉的

月光

秋分詞

秋分是一個老地方、舊地名

打馬歸來，故國微涼

卸下疲憊與遠方

只保留衰老和鬢上的雪

卸下山岡斜陽和道路

只保留枯木和鴉聲

故地重游

只不過是一些用舊了的草木

只不過是燕換成了雁，荷

換成了菊

今夜

蘆花無法擺脫西風的追捕

樹葉無法推開眼前的霜

人間的蒼涼，隨窗外的山勢起伏

秋風里遇見一枚蒼耳

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

我和一枚蒼耳彼此遇見

不知情中，它像一只溫柔的

寵物狗

牽著我的褲腳，一同行了

數百里秋風

于城市的邊緣道別

這枚蒼耳不知道，它所遇見的秋風

也是一個漂泊者，而漂泊者

是有根的風

落地果

一躍而下

終點之前，是漫長的眩暈和

比深更深的深淵

現在，樹下的一小片土地

帶來了目的地和最終的結果———

趁著夜色，釋放疼痛和戰栗

很多時候，不得不以這樣的

方式告別

很多時候，低處才更一目了然

十月的某一時刻，被什么擊中

但這不是結局，接下來

會是誰

命運之神還會掏出更多———

飛濺的果汁像無數顆流星

今夜，誰的樹上少了一顆果子

寒露記

明月涼透，眾水高懸

被叫做草葉的屋檐一再壓低

一再觸及寒涼的部分

山勢傾斜，無可挽回地衰敗

菊花也無法扶正和拯救

雁，逐南方之水

不斷褪盡身體里的北方

舊書信一樣的原野，一天天泛黃

有人把暮色與河流移進眼中

有石頭和烏鴉約見秋風

我仍居秋深處

以一滴水的寒，記住從前的暖

黃昏里趕路的人

草正在經歷它的枯黃

河水正在流經它的清淺

被摁在水底的石頭，終于

可以喘上一口氣了

村頭，安頓好秸稈垛

遠山，安頓好斜陽和雁

稻草人遣散嘰嘰喳喳的麻雀

人間的清寒，壓低了三五縷炊煙

河岸上的白楊樹，愈發的白

仿佛被霜粉刷了一遍

一個在黃昏里趕路的人

被暮色和鄉愁粉刷了一遍

所說的明月

多少衰草，才能換回一個秋夜

要多少黯淡，才能換得一輪明月

除了秋夜與明月，還有什么

更為悲愴

很多蒼茫的細節，不被大地看見

月光埋下的悲傷和鐵，一年年

侵蝕骨頭

所說的明月，多像一座空城

月下河床裸露，河水一落再落

一個人心中的黃金，一再被剝奪

秋夜荒涼

月亮一次次被比喻為積雪、傷疤

而它更類似于一處無法修補的

破洞

霜降

有什么正在掉落

它帶來了菊花的蹤跡、陳年的茱萸

新鮮的咳嗽和骨關節的疼痛

風霜

在一個人的臉上一再重復、描摹

溝谷深切，讓一條河付諸東流

讓一條魚藏頭露尾

而在遙遠的田屯村，大地

正被谷物、落葉、月光與秋白菜覆蓋

萬物泛霜，這白花花的銀子

使村莊看起來不那么貧窮

在田屯村，我父親比雞鳴起得早

他走過的地方，霜都化了

一個經過露水的人

一個人穿過草地、灌木叢

穿過早晨的魚肚白

猶如一艘船

茫茫露水漲至他的小腿、膝蓋

褲腿貼附于肌膚之上

露水，讓他們變得異常親密

時光沁涼

褲腳上的土粒、草葉

使這個早晨充滿了斑駁之美

一個人越走越遠，越來越小

他身上明亮與濕潤的部分

是他多年前收藏的露水

秋日回鄉

從他鄉到故鄉

需要多少丘陵、河流、玉米地

以及孤單的村莊

溝壑縱橫

逼仄的山間橫斜多少場秋雨

回鄉的人心中就雜陳多少

黯然的草木

雁鳴洗凈蒼穹

趕路者，偶爾抬頭望一眼天空

如果此時屏息凝神

白露，就將一路白下去

高粱稈挑著一輪斜陽，一晃、一晃

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我的父親

親近山坡、草色與泥土

一年年成為根

落葉帖

眼前的這棵白臘樹，黃葉

一片一片地飄落

猶如一場盛大的奔赴

猶如一個急著趕路的人

心無旁騖

沒有什么能夠打斷它

我內心的挽留與嘆息

也不能讓它多停留一分鐘

一陣風吹過，它們加快了腳步

這個秋天，那些正在進行的事物

沒有誰能夠阻止

而我不止一次地想———

從枝頭到地面的距離，是不是

從城市高樓到鄉村山坡的

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