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約瑟夫·康拉德具有極強的空間意識,他的代表作《黑暗的心》,打破了時間桎梏,更多地關注了人生存的空間。在小說中,他描繪了具體歷史條件下復雜的殖民空間的出現、殖民者的心理狀態的變化,并融匯了其個人移民者的強烈的空間意識和真切的空間體驗,十分具有研究價值。
關鍵詞:《黑暗的心》 約瑟夫·康拉德 空間書寫
一、引言
在小說研究中,時間特性更加顯而易見,但是,正如法國學者讓伊夫·塔迪埃所說:“小說既是空間結構也是時間結構。說它是空間結構是因為在它展開的書頁中出現了在我們的目光下靜止不動的形式的組織和體系;說它是時間結構是因為不存在瞬間閱讀,因為一生的經歷總是在時間中展開的。”a如果單單關注小說的時間維度而忽視了空間維度,難免會使研究不完整、片面化。
空間具有立體性、多面性,具有一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網狀影響力。“列斐弗爾提出了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再現的空間這個三元結構,索亞在重構列斐弗爾的分類的基礎上又區分了三類空間:第一空間,強調物質維度;第二空間,強調精神維度;第三空間,是對前兩種空間的解構與重構。”b據此,我們不妨將文學敘事中的空間分為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三個層次,在此基礎上展開討論。
約瑟夫·康拉德的空間書寫的特點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其移民者的身份,這種源于生活經歷的敏銳使得他能夠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日常生活實踐中的不平等的關系和邊緣感。他的代表作《黑暗的心》是英國20世紀最負盛名的小說之一,他筆下的空間書寫也不僅僅是簡單的描摹而已,更蘊含了其對社會、對人類的精神世界的深切感知和深刻思考。所以,本文試從分析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的空間書寫入手,探求其蘊含的深層意蘊,并解讀不同空間中人的精神世界,分析作者的空間書寫的特點。
二、作家的生平和空間體驗
(一)生于波蘭
1795年,波蘭被全部瓜分,存在了八百多年的波蘭滅亡了。1857年,康拉德生于沙俄統治下波蘭南部的別爾吉切夫。康拉德的父母和許多家人都是狂熱的愛國主義者,他的父母終其一生反對沙皇的統治,為波蘭民族的解放付出了血的代價。康拉德十二歲時,便成了孤兒,1874年,在舅父的安排下,他放棄了俄屬公民的身份,來到了法國馬賽,成為一名水手。
(二)長于海洋
康拉德小時候就有著冒險的愿望,他喜愛閱讀一些關于海上冒險的小說,這使得他自小便萌發了航海的理想。1878年,康拉德加入了英國商隊,此后,他隨英國商船來往于殖民地之間。1883年至1889年,他親自去往遠東,到過馬來西亞、印度、泰國、新加坡、中國南海等國家和地區,在此期間,他依次擔任過二副、大副、船長等職務。
馬洛小的時候,正如康拉德,對地圖特別著迷,他“常常一連幾個鐘頭盯著南美洲、非洲或者澳大利亞,讓自己陶醉在探險家的榮光里”c。長大后,馬洛便如愿隨海生活,四處航行。海洋代表著未知、自由、不受約束,大海滿足了康拉德、亦是馬洛的浪漫氣質和征服欲望,使他們享受征服所帶來的情感的價值認同。
(三)定居英國
1898年,康拉德返回英國并獲得了英國國籍。如果說,他的前半生在地理意義上的遠航中度過,那么他的后半生便是在心靈中的海洋里繼續揚帆起航——他將海洋訴諸筆尖,開始了創作生涯。遷移和漂泊是他的人生底色,以至于定居英國后,他既沒有英國社會的集體記憶,母國也那么遙不可及。可以說,兩個國家都不能“接納”他,因此,他只能游移于兩個文化空間中,便產生了個人心理上和生活上的身份缺失感。
正是康拉德1890年后的剛果之行激起了他創作《黑暗的心》這部小說的欲望,這部小說也正是直接源于他的《剛果日記》。從經人介紹被聘為船長,到此后的非洲之行,馬洛和康拉德本人的經歷基本相同。
三、《黑暗的心》中地理、社會空間的建構
地理空間是讀者在閱讀時能夠客觀感覺到的空間,在本書中,其突出表現是海洋與叢林等宏觀地理空間與船舶、貿易站等微觀的地理空間。這些具體的地理空間不僅為故事的發生發展準備了必要的環境,更具有深遠的隱喻、暗示意義,值得深入探究;同時,具體的、物質的地理空間的分析更包含著人物的活動等社會因素,這樣,地理空間才會更加飽滿、生動。
(一)航船空間:連接非洲殖民地和英國的“異托邦”
連接海洋和叢林的是航船這一封閉空間,航船是漂泊無依的,是浮動的。航船的存在,也成功地并置了多元文化的空間。
馬洛從一個輪船到另一個輪船,進行著不同的旅程,航船本身也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直到殖民地,去探求那里的寶藏。封閉不定的航船空間寄托著殖民者的向往,更隱隱預示著殖民者未定的前程,象征著其焦慮的內心。
(二)非洲叢林空間和殖民者的貿易站
1.空間的轉移:遠渡重洋,抵達叢林
故事是隨著馬洛逆流而上的旅程向前推進的,坐在“賴利號”小船上,伴著黃昏的霧氣和寧靜,他依次經過了海濱站、中央站、內陸站。在這個過程中,康拉德用艱澀又時有矛盾的語言描繪出的這個恐怖、神秘的叢林世界,并不厭其煩地加以形容:燒焦的草地、高高的灌木叢、冷颼颼的山澗、熱得發亮的石山。這些描述給人一種陌生感、疏離感,人們也很容易將這樣的環境和恐怖、死亡、逃離等詞聯系起來。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描繪叢林中的自然景色時,一直以黑色為底色,不論是“黑色的山巒”“黑色的叢林”,其基調都是無比陰暗壓抑的。同時,作者也經常描寫“霧”,馬洛“隔著茫茫白霧”,若隱若現地聽見“由我們身邊掃過的野人的嚎叫聲”,那濃霧給人的感受是“像一堆棉絮——嗆人、暖和、令人窒息”d。一黑一白,兩相對立下,作者的敘述、描繪顯得更有張力,非洲叢林這個空間也變得愈發神秘莫測。
小說中通過馬洛的視角和其他殖民者的敘述建構了非洲土著人的生存空間。馬洛一到非洲,就看見了一群勞動的黑人:“六個黑人排成一排前進著,非常吃力地往那條小道上慢慢爬去”,“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帶著個脖圈,把他們全拴在一起的鏈條在他們之間晃動著,有節奏地發出哐啷聲”e。
從這些殘酷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知道,在脫離了所有道德和文明的束縛的非洲叢林空間中,殖民者顯露出獸性的本質,非洲土著人作為“人”的特性不斷被殖民者削減——在他們眼中,這些人只不過是待馴化的“獸物”而已。
與此同時,非洲世界也宛如一面鏡子,殖民者可以透過這面鏡子審視歐洲文明的實質——在這一黑一白的對立中,馬洛也看到了“白皮膚”的西方文明的癱瘓:象征著現代工業的火車車廂“四腳朝天”地在叢林里躺著,“那東西看著完全像一個死去的動物的尸體”;所謂的先進科技和權威,最終只淪為施行暴力的工具,完全喪失了科技的本來意義。
2.貿易站的空間:異托邦
“空間差異和空間對比能夠建構權力關系和時間區隔”f,貿易站對叢林社會空間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它是異托邦一般的存在,土著人的生存空間,和貿易站兩種空間聚集、糾結,相互影響。貿易站的高墻是圈定范圍的邊界,是叢林中殖民存在的標志,之于非洲人,他們有著絕對的權威,殖民者的空間也在不斷擠壓著非洲人的生存空間。
三、尋覓“黑暗的心”:痛苦畸形的心靈空間
康拉德所體會到的非洲是寂寞的,在《剛果日記》中,他記下了自己的感受:“深夜里,在非洲的河岸邊,在一艘可憐的小蒸汽船上,星空下一片黑暗,我立于非洲大陸的中心,點燃煙草,感覺很孤獨。”g但是正是在那個階段,他的心靈和靈魂開始蘇醒——“我在那里找到了一種與前不同的道德態度……一時間我想象自己成了一個新人。”他看到了殖民地殘酷的現實,由此引發了對帝國主義殖民政策和歐洲文明的思考,并將這種體驗和思考融入了小說中。
小說中的殖民者身處“比黑夜更讓你茫然”的濃霧之中,也并沒有高枕無憂的快感,相反,他們時時憂慮的是“他們會進攻嗎?”以及自己“會不會在這場大霧中被宰掉”,他們感受到的是“忽然被孤立無援地拋棄”。在這茫茫黑暗中,他們也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孤獨和空虛。非洲世界之于殖民者們,實際上是異托邦一樣的存在,表面上看起來這塊土地對歐洲人完全開放,實際上,殖民者們難以融入其中,找到自我。
(一)庫爾茲混亂失序的心靈空間——橋梁,還是裂縫
雖然小說并沒有直接描繪庫爾茲內心世界的詞句,但是,我們也可以從其言行、從馬洛的眼中窺見一二,以走進庫爾茲痛苦畸形的內心世界。
從那個俄國水手口中,馬洛得知庫爾茲在這個封閉愚昧的世界幾乎扮演的是一個精神上帝的形象:庫爾茲在非洲“馴服”土著人,掠奪成山的象牙,隨意殺人,并將其頭顱高懸。他渴望征服異域;同時,他也渴望獲得歐洲社會的認可,實際上,他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他運回歐洲的象牙是所有貿易站運回的總和,歐洲人都認為庫爾茲是“一流的代理”,是一個傳奇人物。
盡管如此,游離于兩個空間、兩個文化語境的庫爾茲,卻不能真正屬于其中任何一個。“人總是屬于一定的社會關系,只能在一定的社會結構和框架中建立自我認知。”h叢林使人感到“與自己曾熟知的一切隔離開來,活在很遠的另外一個世界”i。歐洲人所謂的“傳奇人物”的身份在落后野蠻的非洲部落里沒有任何意義。所以,當歐洲社會賦予庫爾茲的身份在異域叢林失去效用時,他必須在新的環境里重新定位,賦予自我存在的意義。
兩個空間、兩個文化語境在庫爾茲身上相互碰撞、互相拉扯,在這個過程中,庫爾茲的內心世界是瘋癲糾結的,以至于已經不知道自己收集成堆的象牙是為了什么,直到最后,他竟然從白人的汽船上“連手帶腳”地爬回野蠻人中間,“爬”是獸性的象征,像動物一樣用手腳在地面上爬行,說明庫爾茲已經在一點點喪失自己為“人”的認知,在一點點被自己心中的非洲世界同化。到死去時,他錯亂失序的內心也只迸出“可怕啊,可怕”兩個詞。
(二)馬洛和其他殖民者們的心靈空間
如上文所述,殖民者對落后的非洲叢林的體驗建立在其身為先進國家一分子的心理基礎上。在遠離殖民地的英國倫敦,人們大肆鼓吹殖民主義,認為對非洲這樣野蠻落后民族的改造是歐洲人的光榮使命,這使得帝國的人民逐漸認可異域的人民應該被征服的概念,并使人們向往冒險、向往征服、向往財富。但是,旅程中的形形色色,使馬洛這個本來處于帝國語境中的殖民者,重新審視人性、審視自己,甚至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戴維·洛奇在其《小說的藝術》中寫道:“在《黑暗的中心》中馬洛沿剛果河向上的旅程顯然與但丁在《煉獄》中走下地獄的盤梯相參照。”j可以說,馬洛的溯流而上之旅也是不斷接近自己內心的心靈旅程,這集中體現在其對庫爾茲了的解的不斷深入之中。馬洛對庫爾茲的認識從最初的一個英雄般的存在,到最后親眼所見的一個瀕死的、獸樣的軀殼。庫爾茲粉碎了馬洛對這個理想人物的幻想,更是粉碎了馬洛心中對殖民主義崇拜的信仰,最終,他發現,自己的內心竟與庫爾茲相比,沒有什么兩樣,也是如此之“黑暗”。
在剛果河的貿易站,馬洛見到了會計師,他穿著白色的西裝,“漿過的高高的領子、潔白的袖口”,這樣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無論是對同為殖民者的白人,還是對非洲土著都一樣冷酷無情,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賬目的正確;馬洛在中央站遇見的經理,為了取代庫爾茲的地位而設法阻礙馬洛前去營救病入膏肓的庫爾茲。小說中與其說對于殖民者的描寫仿佛千人一面,不如說是墜入黑暗的他們已然被欲望侵蝕盡了棱角,而只剩下一樣的猥瑣、空洞和貪婪。
非洲的現實逼迫馬洛重塑自己心中的非洲形象,印象中宏大崇高的理想原來是如此黑暗與卑瑣,征服與開拓的背后盡是殘酷和欲望。殖民者們心中建立在對海洋空間認知基礎上的叢林空間終將被推翻,隨之而來的便是信仰的落空、對自我身份的懷疑和無盡的空虛與迷茫。
四、空間建構的方法:嵌套式的敘述模式
《黑暗的心》中,空間進行了交織、并置,采用了嵌套式的敘述模式。故事從一艘停靠于泰晤士河的小艇開始,一個叫馬洛的水手和包括“我”在內的三人講述他的非洲之行。小說開始時,站在我的視角上審視馬洛,這是小說敘述的第一個層次。
馬洛開始講述故事時,我們得以從馬洛的視角審視,而“我”則由敘述者退居為接收者,這是小說敘述的第二個層次。
同時,在馬洛的故事中仍舊存在著嵌套,在庫爾茲出場之前,馬洛對他的認識實際上是建構于眾人的敘述和評論上的,會計主任描述庫爾茲為“一流的代理人”,認為庫爾茲是一個“對公司具有極大作用的人”,那個崇拜庫爾茲的水手則更加詳細地敘述了庫爾茲故事,例如曾經因為一堆象牙想要射殺小水手等,這是小說敘述的第三個層次。
在泰晤士河岸邊的一艘小艇的背景下,三層故事層層嵌套,各自形成一個空間,與此同時,康拉德還設置了一個出于其外的大空間,就是這個殖民主義成為主流話語的時代。在這個宏大的空間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如另外三個默默無聞的聽眾一樣的平庸大眾,時代的失落和個體的茫然使得蕓蕓眾生中的大部分都是失語的,這三位始終不發一言的聽眾,也象征了彼時歐洲大陸的人們。
但是,這四個空間并不是單純的并置,而是流動的、相互影響的。馬洛作為空間的邊界連接了三個空間的敘述,時而出離其中,時而與之重疊混合。在馬洛敘述時,他會偶爾停下,由“我”做出一些評論,以此作為對其敘述的補充,并給予敘事必要的停頓,第三層中眾人對庫爾茲事跡的敘述也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隨著溯流而上層層推進的,由此,馬洛和讀者都能一步步加深對庫爾茲的認識。小說的最后,馬洛返回到城市,找到了庫爾茲的妻子,再次審視這帝國的一切,將四個空間貫穿了起來。
五、《黑暗的心》空間書寫的意義和現實價值
“回顧20世紀的社會實踐和理論實踐,我們看到,伴隨現代性歷史進程,歷史時間意識作為一種強大的意識形態理論霸權,是現代性意識形態的核心理念。”但是,由上文可知,作為現代主義文學時期的康拉德,他的書寫已經打破了時間的桎梏,不斷深入空間維度。正如小說所昭示的那樣,彼時全球化的進程和殖民主義的出現,帶來的是空間的不斷擴張,穩定同一的空間終將被打破。在小說中,康拉德描繪了復雜的殖民空間的出現,殖民者的心理狀態的變化,并融匯了其個人移民者的強烈的空間意識和真切的空間體驗。
而現在,傳媒技術的飛速發展,也在不斷打破著藝術之間的隔膜,各種藝術終將匯集到一個大空間中,相互影響,彼此作用。所以,從具體的地理空間,到抽象的心靈空間,理解康拉德小說中的空間建構不僅可以更好地走進作家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個人的創作特色,更能夠以他的空間指向為基點,發現其空間書寫背后的現代性預示和精神指向。本文對康拉德小說《黑暗的心》的空間構建進行解讀,就是意在順應當下難以逆轉的潮流,并希望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的獨特價值。
a 龍迪勇:《空間敘事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4—5頁。
bf 方英:《文學敘事中的空間》,《寧波大學學報(人文學科類)》2016年第7期,第45頁,第46頁。
cde 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梁遇春、宋龍藝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第125頁,第20頁。
g 吳宜平:《從文本敘事角度解讀〈黑暗的心〉》,浙江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
hi 張璟慧:《方式即意義——自〈黑暗的心〉到〈現代啟示錄〉改變的中國古典美學觀照》,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第117頁。
j 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頁。
參考文獻:
[1] 龍迪勇.空間敘事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2] 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M].梁遇春,宋龍藝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
[3] 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作 者: 劉之瑜,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