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焰
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空軍部隊,是在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中鍛煉成長起來的。航空兵作戰的基地是機場,因戰時美軍戰機控制了北朝鮮上空并摧毀了所有地面機場,中蘇空軍入朝作戰都依托國內機場,作戰半徑有限的米格戰機難以前出平壤以南。
從1951年春天起,中蘇空軍曾計劃向朝鮮前推機場,并派出工程力量在高炮、航空兵部隊掩護下進行了頑強搶修,先父就參加了這項任務。因美機轟炸猛烈,這一計劃留下遺憾,中方卻由此積累了戰時搶修機場的重要經驗,先父當年付出的努力和留下的回憶也可以為后人提供一些借鑒資料。
自從20世紀初飛機問世并出現空襲后,人們就形容一個國家若無空軍就等于“房子沒有蓋”。新中國成立后組建空軍就被當作國防建設的重點,1949年11月即成立空軍司令部。當時調來大批干部,其中只有極少數在蘇聯和新疆航空隊、東北老航校學習過飛行業務,懂建筑專業的人也少。我父親徐慎曾于抗戰前在北平就學土木工程系,后來在戰爭年代中因專業無用武之地,做過參謀、宣教和情報等工作。1950年夏東北軍區空軍緊急組建,領導根據他的老本行調其擔任修建委員會副主任。此時朝鮮戰局惡化,美機還把炸彈扔到鴨綠江中國一側,蘇軍也派航空兵進入東北,解放軍空軍緊急組建幾個航空兵師,機場修建成為當務之急。
全國解放時,共接收了590余座機場,近一半在東北,大都是土跑道的簡易機場。東北的機場基本為日本關東軍遺留,多是按螺旋槳飛機所需的幾百米跑道修建,而蘇制米格-15戰斗機需要1500米左右跑道,而且要用混凝土鋪面。先父就任后,馬上參與擴建鴨綠江到沈陽一線的多座機場,至1950年底保障了蘇聯第64航空軍和我軍剛組建的第一個航空兵師——空4師進駐。
由于斯大林不愿公開本國參戰,蘇軍入華空軍換穿解放軍軍裝,外界有疑問時則稱他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俄羅斯族”,中方多年也不公開此事。先父因負責機場保障常同蘇軍打交道,按保密規定卻不能與之合影,也不可對其拍照。有些蘇聯官兵人高馬大,穿我軍大號軍裝都不合身,就繼續穿本國軍裝,而把軍銜、軍徽和各種標識摘下。美國其實早知道蘇軍參戰,為避免引發兩國戰爭也不說此事。直至1988年以后,蘇聯在“公開化”的大潮中才將空軍參加朝鮮空戰一事解密。
朝鮮空戰突出地體現了現代局部戰爭范圍有限的特點。美國因擔心戰爭擴大,一般不讓戰機飛入鴨綠江中國一側(也有少量襲擾),中蘇空軍能在自身機場相對安全的條件下起飛到朝鮮作戰。入朝空戰的飛機,主要是蘇聯在1948年服役的米格-15亞音速噴氣式戰斗機,標準航程為1200千米,若算上空中爬升、盤旋和格斗的耗費,實際作戰半徑僅有300~350千米,加上雷達站引導的距離又短,從東北起飛到達平壤空戰都難。斯大林還擔心擴大沖突,起初要求蘇機不越過鴨綠江,后來只進至南面100多千米的清川江,再向南的幾百千米運輸線和前線就沒有空中掩護。

中國空軍首批進入安東浪頭機場參加朝鮮作戰的10名飛行員,其中包括趙志才、吳奇、魏夢云烈士

冷戰結束后俄羅斯解密的蘇軍進入中國東北機場參加朝鮮空戰的照片,這些飛行員都著解放軍軍裝

緊急搶建機場時用鋼板鋪設跑道
此時美軍戰斗機的格斗性能與蘇軍相差不多,數量卻占優勢,而且出于海外長距離作戰的設計思想,注重長航程、多載彈,許多還有機載雷達。F-84和F-86這類主力戰斗機航程都在1800千米以上,作戰半徑有500千米左右。它們從沖繩或釜山附近的基地起飛,先飛到漢城附近的金浦、水原機場加油,作戰范圍就可覆蓋整個北朝鮮。在海岸外不遠處的航空母艦上起飛的美機,更可以長時間在北朝鮮境內留空。這種飛機性能、機場設置的狀態,決定了中蘇空軍只能有限地掩護后方運輸,不能到達前方支援地面部隊作戰。
蘇軍入華后,幫助中國空軍進行了緊急培訓。二戰時蘇聯頭號王牌闊日杜布(戰績為62架德機、2架美機)經常在機場向我軍飛行員講授空戰要領,先父也從蘇聯顧問那里學到軍用機場修筑和使用的許多知識。這個“師傅”的幫助雖顯得很熱情,畢竟是出于本國利益,讓他們的飛機前出到朝鮮清川江以南就堅決不同意。蘇軍飛機還被規定不許靠近海邊,據說是怕飛行員跳傘落到海上被美軍俘虜留下活證據,這就導致空戰時縮手縮腳。從志愿軍入朝起,彭德懷一再向中央軍委提出要向蘇方交涉空中支援,答復長期游移不定,這其實是斯大林顧慮重重和猶豫不定的表現。
1951年3月,當國內大批戰略預備隊入朝時,先父突然接到命令,讓他馬上率剛組建的工程總隊(級別屬師級)入朝后前進約270千米,到平壤北郊搶修順安機場和鄰近一個備用機場??哲娝玖畈拷淮膽鹇砸鈭D,是把飛行基地前推到那里,中方戰斗機的作戰半徑就能達到三八線以南,可掩護地面部隊再發動總攻。此時中蘇雙方對這一任務都高度重視,不僅國內派出一個高炮團隨行,蘇軍也破例派出一個高炮團隨同入朝,其全團人員都穿志愿軍服裝。
此時先父知道國內空軍航空兵只有一個空4師能作戰(戰斗機只有幾十架),其余各師還在訓練中,就奇怪為何冒那么大風險到平壤附近建機場?此后許多年間,他都對此命令大惑不解。1992年筆者作為中方訪問學者到美國斯坦福大學參加俄羅斯解密并出售的原蘇聯檔案的鑒別,又從國內看到一些公布的檔案,才知道了此事的原委。
1951年1月,中朝部隊的第三次戰役獲勝并占領漢城,中央軍委準備再發動下一步攻勢,為此想在朝鮮修建前進機場,空軍司令部向志愿軍派出了聯絡組,大革命時期就曾留學蘇聯學航空的常乾坤副司令員前往考察。此時斯大林見美國不想擴大戰爭,在空中支援問題上表現積極了一些。2月4日,彭德懷同金日成會談時議定等空軍和機場準備好,就能在5月份發起總攻。3月1日,中方以彭德懷本人的名義,再由周恩來起草以毛澤東的名義向斯大林發電報,都強調在朝沒有空中掩護的困難。電報還說明中國空軍預定在4月和5月間出動十個團參戰,朝鮮境內卻沒有一個可用的機場,而且在沒有可靠空中掩護的情況下機場根本無法修成(一修就挨炸)。中方十分希望蘇聯空軍在平壤、元山線及其以北的機場上空擔任掩護任務,以保護機場修建。

俄羅斯解密的這張照片中,身穿中國軍裝的蘇軍頭號王牌、第324殲擊航空師師長闊日杜布(右二)在講授空戰要領
接到電報兩天后,3月3日斯大林復電毛澤東,同意派遣151、343這兩個蘇聯殲擊機師在別洛夫將軍指揮下進入朝鮮境內作戰。他還說應建造不少于四個混凝土跑道機場,蘇聯將提供配有足夠炮彈的高射炮加以掩護。接著,中方經與朝方協商,決定在平壤附近修建兩個噴氣式飛機機場,在其東面和南面再修建四個簡易機場??吹竭@些解密的檔案材料,筆者才知道先父執行的任務實際由中蘇最高領導人商定,蘇軍能派出一個高炮團為之掩護是落實蘇聯最高統帥的決定。
據先父回憶,入朝第一天就切身感受到朝鮮戰場幾乎無前后方之分。他們此前聽首批參戰的同志介紹過敵機猖狂,不過感到隨行有蘇軍的高炮和高射機槍,應不懼怕轟炸,便白天乘車行軍(大量工程器材也要汽車拖行)。過鴨綠江后不久,美機便盯住了車隊。由于此時中蘇噴氣式飛機還沒有大批過江參戰,美軍還以螺旋槳的P-51“野馬”式戰斗機實施對地攻擊。由于解放戰爭中國民黨軍空軍的主力也是這型飛機,我父親和周圍很多同志一眼就看出這是熟悉的老敵手。不過美國飛行員的技術水平要高得多,幾架“野馬”竟能擦著樹梢飛過來掃射,氣浪都把車上的樹葉偽裝沖掉。在國內久經戰陣的人都從來沒有見過這架式,有不少驚呆了埋頭趴在地上。車隊中的高射機槍此時奮力對空開火,可能是因訓練不足未能擊落敵機。美國飛行員畢竟欺軟怕硬,見防空火力猛烈就拔高逃走。經過這一現地教訓,車隊就地分散隱蔽,改為夜間分批行進,很快到達平壤以北20千米的順安。
車隊到達后,先父就去平壤與朝方有關部門和志愿軍駐地部隊聯系,所需數以千噸計的水泥和其它建筑材料要由鐵道兵從國內運來。先父同志愿軍鐵道兵司令員劉居英早在“一二·九”北平學生運動時就相識,解放戰爭中又曾一起工作,去后就得到非常熱情地安排。彭德懷曾高度評價過劉居英在抗美援朝中的貢獻,甚至說過鐵道兵的功勞能占一半(“后勤的功勞占一半”這句話更廣為流傳)。劉居英倒是謙虛地講,我們鐵道兵的功勞頂多占10%。
到達順安后,部隊馬上安排防空、防特兩個要務。美機轟炸的重點是交通線、車站和城鎮,對廣大村落普遍巡行監視并攻擊可疑目標,對星羅棋布的老鄉房舍還不能全都炸掉。于是,各單位分散住到朝鮮老鄉家,車輛盡量進入洞穴,住下后馬上挖防空洞和防空壕并做好偽裝。遇到經常凌空的單架美軍“值班飛機”來偵察,所有人員都在室內不出來,此時若有人在外行走甚至出現一條狗,美機往往都要俯沖下來掃射。若遇到美軍大機群來襲的警報,所有人員都進防空洞,轟炸后就出來,因為在陰暗潮濕的洞里停留久了會很難受。先父生前一再帶有點自豪地講過:“我不怕飛機,在朝鮮兩年沒有在防空洞里睡過覺,都在朝鮮老鄉的坑上睡?!睋v,工程總隊入朝后傷亡數僅為5%,說明做好防空可大大減少損失。

美軍P-51“野馬”戰斗機,在朝鮮戰爭初期是對地攻擊主力,這張畫作上的“野馬”的機翼下掛有火箭發射筒

中國入朝部隊只有少量機械,多數施工還要靠人工

志愿軍鐵道兵司令員劉居英工作時的照片
先父入朝后的一個感受,是“特務多得不得了”,有美韓軍后撤時留下或隨后收買的,也有空投和海運過來的。志愿軍戰史記載,戰時共消滅(包括抓獲)1萬多敵特。我父親說,剛住下村里晚間就有人打信號彈引導敵機轟炸,他的房子后面就發現彩色信號彈升起。此時我方派人帶著信號槍在附近,見敵特打信號彈,就向空曠地帶打同樣顏色的彈,搞得敵機真假目標難辨。警衛班在村里連續幾夜蹲守,抓住了一個朝鮮籍特務,先父旁聽翻譯的審訊得知這個家伙系當地人,由平壤的上線指揮,打一次信號彈獎給一斗小米。這些被捕者經過審問,都交給朝鮮公安處理。經過一段時間抓捕,敵特活動減少,不過中方人員按規定不得單獨外出,夜間到外面要帶武器。
工程總隊修好防空設施后,就開始緊張施工,為防轟炸采取白天停、天黑干。不過大面積的機場建筑區出現地貌變化,不可能瞞過空中的敵機,再加上特務報告,美軍馬上掌握了機場修建情況。這些機場若建成,中國空軍就能把作戰半徑伸到前線乃至三八線以南,美方出于戰略考慮對此絕對不能容忍,其航空兵就把北朝鮮的機場同江橋、鐵路線并列為重點轟炸目標。
這幾個主要被炸目標相比較,江橋和鐵路是狹窄一條線,炸彈命中較難,被炸之后經工程人員和鐵道兵幾小時搶修往往就能通車。機場目標是一大片,平整地基、灌注混凝土需要上月時間,敵機炸中較容易,地面搶修則很費事。正因為如此,志愿軍后方的“鋼鐵運輸線”能夠“打不斷、炸不爛”,多數時間保持“白天斷、夜間通”,機場修筑則被形容為“修得沒有炸得快”,工程人員和高炮部隊盡了全力仍未能修好。
1951年4月起,當志愿軍發起春季攻勢即第五次戰役時,平壤以北的兩座機場也展開了緊張施工,在機械設備很少時主要靠人挖肩挑。由于需要大量勞力,第47軍即先父當年所在的三五九旅老底子部隊也調來施工。五次戰役后期形勢緊張,該軍緊急調往前線,綏遠起義改編的第23兵團即董其武部調來一些人參加施工。先父講,這支部隊中有些未改造好的舊軍官很消極,終日躺著不干事,戰士們主要由政委和其他政工人員領著去施工。
機場施工展開后,美機就展開定期破壞,其方法是——每天日夜有飛機在空中監視和襲擾,每星期由戰斗轟炸機群對正在修筑的跑道進行一次小規模轟炸,每個月由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群對整個機場區進行一次飽和式大轟炸。當時蘇聯派空軍前來掩護的承諾并沒有真正兌現,蘇機只有很少幾次前來,估計是斯大林又有了新顧慮??箵魯硻C就靠高炮部隊對空射擊。中蘇高炮部隊裝備的都是蘇制85毫米和37毫米高炮,前者主要打3000米至8000米的目標,后者主要打幾百米至4000米的目標。此外每團還裝備有一批12.7毫米高射機槍打低空目標以保護高炮。
平壤以北保衛機場的對空作戰持續了半年多,實戰證明高炮群對付敵單機、小機群還能將其驅逐并有些擊落戰果,對付高空大機群就力不從心了。尤其是美軍每次以幾十架B-29轟炸機組成大編隊前來,就能造成“翻個”式大破壞。這種二戰后期產的大飛機此時還是美軍轟炸機隊主力(50年代后期才被B-52取代),正常載彈量7噸。機群一次大轟炸就會有幾百噸炸彈密集落到機場區,采取在8000米以上水平投彈,一掠而過。這一飛行高度是85毫米高炮射高極限,射上去的彈丸速度大減且準確性很差,很難擊落B-29。
美軍每次大轟炸后,跑道上到處是大彈坑,為阻止搶修還扔下許多定時炸彈,會按日陸續起爆。大轟炸之后,施工部隊首先要排除定時炸彈,因有些已鉆入地下要仔細尋找挖出。這些航彈都屬于千磅級,通常要有兩個班才能將其拖到或抬到場外引爆區,拖拽時危險性最大。先父曾心情沉重地回憶過,一次有十幾個戰士在指導員帶領下拖彈突然發生爆炸。他聽到巨響趕去已看不到人的軀體,只見周圍百十米內散落著不少夾雜著碎布的血肉塊,還有飛散的手指、腳趾。大家雖然很悲痛,不過戰時都看慣了死亡,接著仍繼續施工。那個年代中國軍隊最大的優勢就是英勇、不怕犧牲。

B-29轟炸機進行大面積“飽和”轟炸投彈的照片
機場搶修過程中,朝鮮戰場形勢發生很大變化。1951年6月第五次戰役結束后,交戰雙方形成僵持,出現了停戰設想。7月間停戰談判開始后僅一個月卻陷入停頓,志愿軍準備進行向南反擊的第六次戰役,還希望空軍前出,因而機場工地“炸-修”的循環仍在進行。
10月間,先父趕回沈陽,向空軍領導匯報了機場修建的難題。劉亞樓司令員、常乾坤副司令員和中蘇朝三方組成的“空聯司”領導也開會研究這一工程是否有必要再進行。經研究后他們達成一致意見,認為在敵機如此猛烈的轟炸下機場不僅難以建成,即使建成空軍也無法進駐。此時中央軍委的戰略意圖有了變化,取消了第六次戰役計劃,志愿軍轉入抗擊敵“秋季攻勢”的守勢,不再準備將空中作戰范圍前推到南朝鮮。
根據新的戰略考慮,11月間平壤附近和北朝鮮其它幾個地點的機場修筑工程都奉命停止,入朝施工的第23兵團調回國內改編為第69軍。先父回朝鮮后,率工程總隊撤到鴨綠江邊休整并參加其它任務。直至停戰后,順安機場才重新修建,成為朝鮮首都的國際機場。
通過朝鮮戰場的對空作戰,使當年剛剛走向現代化戰爭的中國軍隊打開了一扇看外部世界的窗口,從對手美國人和友軍蘇聯人身上都能看到許多全新的東西,這對自己的軍隊建設都是有益的。

志愿軍對空作戰的高炮主要是37毫米口徑高射炮,能對付中低空的飛機

志愿軍戰士挖出并抬走定時炸彈的照片,這是非常危險的作業
先父講,他在修筑機場時見到過一些因擊落被俘虜的美軍飛行員,也參加過審訊。當時一些審問分兩個步驟,中方首先要問美軍基地的飛機數量、下一步轟炸目標等現實問題,接著將他們交給蘇聯人員審。蘇方參審的多是情報軍官、飛行員和技術人員,詢問的多是專業性很強的問題,如美國飛機的各種性能、生產情況和下一步戰機的發展等。我父親暮年回憶到此事時還感慨,以我們那時的專業水平,還做不了那種層次的詢問。
被俘的美國飛行員學歷都比較高,專業技術能力強,大多有一種生活水平高的自傲感,不關心政治而只追求享受。先父印象最深的是,他同一個康奈爾大學畢業的飛行員談過話,發現此人對被俘不太在乎,說自己二戰在轟炸德國時就被擊落當過俘虜,只希望中國人對他能更好一些。據他們講,晚間大都要飛回沖繩過夜,只要次日沒有飛行任務,都會通宵到酒吧歌廳放縱。這些美軍飛行員作戰時通常將保命放在第一位。據稱起初他們實行“記日制”,即參戰滿幾個月即可回國,這段時間就混日子而不愿執行危險任務。其上司后來改用“記分制”,即執行難度大的任務或立功能記高分,否則記低分甚至不記分,分額不滿就不能回國。先父看到美軍飛行員的這種頹喪的精神面貌,同中蘇空軍飛行員的昂揚斗志根本不能相比,也就明白了我方的精神優勢所能起到的作用。
先父在入朝前后一直同蘇軍人員交往,感到他們有一種豪放氣概,尤其是經歷過衛國戰爭的那批老飛行員,空戰時非常勇猛,技術也好。不過蘇聯人也時常表現出一種大俄羅斯沙文主義態度,他同一個軍銜為上校的蘇軍顧問長期共事時就有過不愉快。此人在衛國戰爭中負責機場修筑而頗有經驗,卻時常傲慢地說“你們都是沒有打過大仗的人”,這讓先父很不高興,因那時強調向蘇軍學習又不好反駁。
有一次接到去平壤朝鮮人民軍空軍司令部開會的通知,先父說白天每個空域都有美軍值班飛機,看到單車和少數人員就打,發現大隊人馬就以無線電通知機群來轟炸,因此只能晚間走。那個蘇軍顧問竟說,你害怕就等到晚上,我先走。戰爭年代的老戰士最不能容忍的是別人嘲笑自己膽怯。我父親馬上講,你不怕死,難道我還怕死?于是,兩人帶著翻譯、警衛員和司機孫鳳樓(后來多年間還常到我家看望),乘一輛吉普向平壤駛去。沒走出幾千米,天上就有一架美軍F-80戰斗機發現了他們并飛來。這種飛機因翼尖有兩個油箱被志愿軍起個綽號稱“油挑子”,其優長是低空攻擊。看到敵機沖下來,我父親他們幾個馬上在路邊停車,跳到一條稻田地里干涸的水渠內,利用它來躲避攻擊。
據先父和同代的一些老前輩講,只要有地形地物可利用,敵人單個飛機一般就打不著自己。他們畢竟久經戰陣,當“油挑子”低空瞄準掃射時,若是趴在空曠地上不動或亂跑都會兇多吉少,因此就要盯著它俯沖下來的角度,在溝中躲到遮蔽面后讓土坎擋住子彈。敵機換個角度再沖下來,他們又迅速趴到另一個反斜面,繼續同它“捉迷藏”。美國飛行員幾次俯沖打不著人,就向吉普車打了一個點射后飛走。先父一行檢查了車子,發現上面雖有幾個彈洞,發動機和油箱還好,于是馬上乘車開回。此后那個蘇聯顧問態度謙和了好多,大概他知道中國經歷的朝鮮戰爭的激烈程度在某種程度上并不遜于蘇德戰爭。
先父同配屬來的蘇軍那個高射炮團打交道時,感到他們的規范管理比較嚴,作戰水平同中方也差不多,不過其官兵待遇相差大,雖有政治教育卻只是教條式地念斯大林寫的《列寧主義問題》,估計很難聽進去。過“八一”節,我軍干部戰士每人發2元錢(舊幣為2萬),按當時購買力可買一只母雞。我父親作為黨委書記主持討論是否應發給蘇軍那個團,大家都認為既然他們同我們一同戰斗,就應一視同仁。過節費按人頭數發去后,蘇軍卻只分給了軍官,士兵一點都沒有。先父就問蘇軍那個團長為什么這樣做,此人不以為意地說,我們軍官是“無期徒刑”長年在部隊,理應照顧;那些義務兵再苦,三年就能回家,何必給他們!看到當時作為中國學習榜樣的“老大哥”竟然是這種作風,他們講的革命理論豈不只是在口頭上?
不久后,毛澤東提出,對蘇軍的科學技術要全學,行政制度半學,政治工作不學。我父親和許多同事都感到這講得太對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幸虧沒有照搬蘇聯的建軍模式,否則肯定會走偏了方向。

表現米格-15擊落B-29轟炸機的油畫
1951年11月以后,中蘇朝“空聯司”仍考慮向鴨綠江以南適當前推機場,擴大掩護后方交通線的飛機作戰半徑。此前在距鴨綠江100多千米的秦川等地修建的機場遭破壞,附近龜城有一片小平原地勢較好,并有一定建設基礎。先父和其他相關人員到此進行勘查后,待1952年開春解凍后工程總隊進入此地施工。
朝鮮的龜城位于中蘇空軍不斷出擊的“米格走廊”范圍內,美軍此時的轟炸機還都是螺旋槳式,害怕遭受噴氣式戰斗機攻擊,白天輕易不敢前來。不過美軍發現龜城機場開建后,屢屢以最先進的F-86戰斗機群掩護B-29轟炸機群前來空襲。由于這里距鴨綠江近,中蘇空軍發現敵機群來時便相應地以大編隊迎擊。先父說,這段時間他經??吹筋^頂上的空戰。有一次有我方64架戰斗機的宏大編隊出現,美軍就以戰斗機掩護,讓B-29轟炸機倉促投下炸彈便跑。施工區遭受的轟炸不像在順安時那樣頻繁,落下炸彈包括定時炸彈多數也投不準,炸壞的跑道多能在短期內修復。
至1952年秋,龜城機場的混凝土主跑道基本建成,卻在夜間遭到美機以“橫切”式投彈的夜間轟炸。先父同蘇聯顧問和中蘇技術人員去看彈著點,發現黑暗中還能投準,肯定是有電子設備引導。美軍在1945年8月向長崎投原子彈時,就采用了雷達探測定位技術,此時有了進一步發展。朝鮮戰爭時的蘇聯戰斗機尚不具備有效的夜間戰斗能力,中方的水平更差,夜間防空主要靠高射炮,黑暗中瞄準又難,在這種技術條件下就難以阻止美機轟炸。
按先父回憶,美機對龜城機場夜間轟炸的瞄準也有一定難度,不能像在平壤以北那樣整片“大翻個”,跑道所受“斬腰”式破壞還可很快修復,不過上級又有了新想法。1952年末,美國五星上將艾森豪威爾當選總統,叫嚷要擴大戰爭,志愿軍進行了規??涨暗姆吹顷懽鲬饻蕚?。此刻蘇聯擔心刺激美方,空中出擊線又從清川江縮回到鴨綠江,機場前推已沒有緊迫性。加上冬季來臨,滴水成冰,灌注混凝土等工作無法進行,龜城機場修建就停頓下來。1953年春天,朝鮮停戰談判有了新進展,空軍認為在朝鮮境內搶修機場已無必要,先父也奉命回國,工程總隊用于擴建鴨綠江中方一側的二線機場。如先父就參加過大堡機場的擴建,空15師的二級英雄韓德彩正是從這個機場起飛擊落美軍雙料王牌費席爾。至于朝鮮境內的機場,在1953年7月間正式停戰后就主要由朝方自己建設。
先父對入朝修建機場一事,生前一直留有遺憾,當年上級對他的工作還是予以肯定,并授予了二級勛章。朝鮮停戰后,先父又奉命在鴨綠江右岸進一步完善機場群,隨后奉調北京任空軍修建部副部長。根據那一時期軍事斗爭需要,軍用機場建設的重點在遼寧、福建兩個方向,還抽調力量到青海玉樹和拉薩北的當雄建立機場。那時國家財政非常困難,建機場征地補償很有限,標準只是三年的收成價。從解放初起,空軍的服裝長期是黃上衣、藍褲子,有些地方干部一看到他們這些穿空軍服裝的人就抱怨說:“來了‘下藍上黃,不是征地就是拆房?!北M管有抱怨,廣大群眾還是顧全國家大局,根本沒有聽說有什么“釘子戶”。

1953年作者父親回沈陽時與作者和作者姐姐徐南妮的合影

1938年德國高速公路通車

1989年時,解放軍曾演練過公路起降戰斗機
鑒于在朝鮮修筑機場的經驗教訓,我父親和空軍的一些相關負責人都長期考慮戰時面對轟炸如何搶修機場和維持飛機起降的難題。二戰前德國在世界上最早建成高速公路網,戰爭后期其機場大都遭盟國飛機持續轟炸,漫長的公路線卻不可能全部被摧毀,德國空軍在完全喪失制空權時仍能利用高速公路保障飛機起降。二戰后許多國家學習這種辦法,在平時建設高速公路網時就兼顧戰時將其作為機場跑道。我國空軍也研究了這一經驗,只是因國家經濟實力有限,國內幾十年間都沒有財力建設高速公路,只能設想以其它一些因陋就簡的辦法解決戰時的臨時跑道問題。
改革開放后,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1984年國內首條高速公路——沈(陽)大(連)高速開建,設計時就預留了作為戰備跑道的路段。1990年這條高速公路通車,并公開報道了路上有很多筆直路段可用于飛機起降。當時已離休在家的先父看到消息后感到非常欣慰。如今,我國高速公路長度已超過美國居世界第一。在這項建設中搞好軍民、平戰兩結合,將是國防事業的一項任務,也是人們回顧抗美援朝戰爭史后所能得到的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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