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經》“興”法的使用豐富復雜,其藝術表現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協韻起頭的興象,這是“興”法中最簡單的形式;二是渲染環境、烘托氣氛的興象,此種興象完滿自足又極具藝術穿透力,常能興事相融,情景合一;三是具有象征暗示意味的興象。其特殊的意義指向性,能與詩歌正文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滲透融合,從而實現富有藝術意味的情景結合。后兩種情況是《詩經》“興”法的主體,最具藝術意味。
關鍵詞:《詩經》 興 藝術表現
賦、比、興是《詩經》運用得非常普遍而且成熟的三種藝術表現手法。其中賦、比二法簡明,古今無異議,但“興”法使用情況復雜,認識歧異較大;雖多有闡釋,但大多語焉未詳。本文不糾結于“興”義的概念辨析,而側重從《詩經》大量“興”法使用的創作實際來歸納總結其意義與特點。《詩經》“興”法的使用都離不開具體的“象”,故可統稱“興象”。其藝術表現大體可概括為三種情況。
一、定韻起頭的興象
此類興象是先描繪一個具體場面作為全詩的開頭,借以逗引出詩歌后面的正文,是“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a。也即朱熹《詩集傳序》所云:“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如《秦風·黃鳥》: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針虎。維此針虎,百夫之御。……
這是一首批評秦國人殉陋俗的諷喻詩。詩歌正文據《左傳》文公六年記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這位“秦伯”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時秦國有賢良大夫子車氏三兄弟。穆公卒居然讓三兄弟陪葬,既暴露其殘暴自私,亦乃秦國重大損失,故秦人哀婉痛惜,作詩以諷,是為“所詠之詞”。而詩歌興象不過是寫黃雀棲止于棘、桑、楚等小樹上,與后面詩歌本意毫無關聯。據《詩經》押韻規律,首章前六句棘、息、息、特押之部韻,二章桑、行、行、防押陽部韻,三章楚、虎、虎、御押魚部韻b,可見詩中興象主要起協韻起頭的作用。這種與詩歌正意無關,只在詩歌開頭協調音韻、引起下文的起興,是《詩經》“興”法中最簡單的一種形式。而《詩經》更多的興象,都與下文有著某種深隱曲折的意義聯系。
二、渲染環境、烘托氣氛的興象
此種興象完滿自足又極具藝術穿透力,常能興事相融,情景合一。它為詩歌正文的敘事抒情提供了適宜環境,就像種子只有種在肥沃的土壤里才能根固苗壯一樣。此類興象極具藝術意味,使用非常普遍。或在全詩開頭,或在一章詩開頭,尤其是全詩開頭的興象,往往重章疊唱,層層渲染烘托,體現出象與情的高度融合,如《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陳子展解為“懷人之詩。詩人于風雨之夜,懷念君子,既而見之,喜極而作”c,金啟華解為“情人相見的歡樂”d,程俊英解為“寫妻子與丈夫久別重逢”e,然仔細揣摩詩歌情境,實難茍同于諸家之見。詩歌興象描繪了一幅夜色昏暗、風雨交加、群雞亂啼的凄涼景象,渲染了家里家外極其寒涼、凄清、孤苦的氛圍。此情此景猶如雪上加霜一樣更增添了思婦徹夜難眠、懷人思親的悲涼凄苦況味。景為人設,人坐景中,哀景生哀情,哀情復哀景,情景融合,哀思綿綿無盡。試想徹夜凄風苦雨肆虐、五更群雞亂啼不已之時,夫妻如何相見?所以詩歌正文當是一個帶有假設性的推理,是說如果見到了君子,所有的不快與相思病痛也就煙消云散了,但現實是整個晚上夫妻并未重逢,所以思婦也就只能坐聽風雨雞鳴,終夜難眠,越發愁腸百結了。
《秦風·蒹葭》也是一首興意朦朧的佳作。全詩三章,采用重章疊唱的形式反復吟詠詩人沿河求索“伊人”之苦。詩歌正文主題不論是求女,還是求賢,但結局都是求索未果。詩人的失望落寞凄苦之情無以言表,故反復詠嘆之。而詩歌開頭所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等興象,既為正文人物活動預設了具體場景,又給人物的失落情緒預作鋪墊。景為情表,情為景里,表里合一,相思無盡。
《鄭風·野有蔓草》則演繹了一曲愛情絕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愛情故事如何發生?結局怎樣?詩歌寫得簡潔明了又耐人回味。詩歌興象就啟人遐思:在某個春日清晨的郊外,滿眼的綠色撲面而來,草葉上還閃耀著顆顆圓潤的露珠,空氣格外清新濕潤,景物格外清靜柔美。如此清新明媚的興象為人物出場及故事的發生提供了溫潤清新的適宜環境。果然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來到山野,她的溫婉柔美猶如丘比特的神箭一下就射中了詩人的心房。他(她)們雖是“邂逅相遇”,但“適我愿兮”,彼此目成心許,同樂而歸,就這樣成就了一樁一見鐘情的浪漫愛情故事。正是景為情媒,情為景舒,情景合一。
上述故事人、事雖殊,興象各異,但景、情、事相向發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終融化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意味深濃的藝術境界。
三、具有象征暗示意味的興象
詩人的“興”思原本縹緲無端,但呈現出來的興象卻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指向性。讀者通過類比聯想,就可以將這種意義指向性與詩歌正文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聯系起來,從而實現富有藝術意味的情景融合。如《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祝福新娘出嫁的婚禮進行曲。每章正文二句“室家”“家室”“家人”看似意義重復,但若結合每章開頭所賦興象則大有不同,而且層層遞進。首章興象明寫春日桃花盛開、美艷動人,實興新娘出嫁正是青春盛時美麗如花,婚姻也是門當戶對;二章興象顯寫桃花結出碩果,隱興新娘婚后生兒育女,瓜瓞綿延;三章興象明寫桃樹結實后仍枝繁葉茂,暗興舉家興旺發達,福祿滿門。三幅前后相續的桃樹興象就與賀婚的祝福巧妙融為一體,難分彼此,水乳交融。尤其是桃花興象具有獨創性,故得姚際恒贊賞:“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f姚氏充分肯定其女性描寫的創造性。
而《唐風·椒聊》則不拘于興象常法,首尾呼應,興義延展: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
中間二句“彼其之子,碩大無朋”“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是詩歌主題句,贊美婦人碩大豐腴、健康多子,因為女性身體健碩強壯是勞動與生育的保證。而首二句與末二句的興象緊密相關。“椒聊”非寫場景,而是一物象。“椒”即花椒,果為紫紅色。氣味辛烈而香濃,可入藥或調味。“聊”即聞一多《風詩類鈔》所云“嘟嚕”,因花椒結子多而簇生,故“聊”即一串串、一把把之意。《詩經》興句多在詩歌開頭,而首尾起興的少見。起頭興象寫花椒香艷飽滿多子以興女子多子多福,末章以椒香遠揚興其福德遠播。首尾興象“非但前后呼應,而且含蓄雋永,有余音裊裊之感”g。
《小雅·鴛鴦》興句使用又有新變化:
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
詩歌主題是祝賀君子新婚。但一二章與三四章的興象卻不相同。一二章以鴛鴦鳥雙棲雙止為興象,興夫婦恩愛甜美生活,三四章則換成另一看似毫不相關的興象,但“摧之秣之”實與婚姻密切相關。《周南·漢廣》詩云:“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寫詩人幻想自己喂馬駕車親迎漢水游女情狀。所以《鴛鴦》詩三四章興象乃“以摧秣乘馬興結婚親迎之禮”h。可見,詩中兩種興象都與婚姻密切相關。連用兩種不同興象以暗示同一情事的“興”法,《詩經》罕見。
除上述整體興象外,局部興象的使用也變化多端,耐人回味。如《周南·關雎》首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雎鳩鳥的和鳴在詩人聽起來是多么溫婉動聽,恰似一對戀人的竊竊私語,不就是人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真實寫照嗎!《邶風·谷風》寫棄婦的怨訴,首章興句乃以來自山谷的颯颯狂風、時陰時雨的惡劣天氣暗示其丈夫的盛怒無常。而《衛風·氓》中的興象又好似信手拈來:棄婦以桑葉的溫潤與黃落來比興自己的青春盛年與年老色衰。
總之,《詩經》“興”法的使用豐富復雜且極富藝術意味,成為《詩經》詩歌藝術的最高體現。尤其是后兩種情況是《詩經》“興”法的主體,最具藝術意味。盡管對《詩經》“興”義的理解眾說紛紜,但通過對上述不同興象使用情況的分析歸納,終于可以給《詩經》“興”法下一個定義了:所謂“興”,是借助某個具體的物象、事象或場景,通過類比聯想,以借物起興或托物起情來闡明某種特定情感意志的藝術表現方法。
a 姚際恒:《詩經論旨》,《詩經通論》,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頁。
begh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352頁,第251頁,第314頁,第684頁。
c 《詩經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70頁。
d 《詩經全譯》,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4頁。
f 姚際恒:《詩經通論》,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5頁。
作 者: 劉桂華,文學碩士,湖北師范大學文理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詩歌及文化研究。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