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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云回家

2021-02-23 23:34:06劉愛玲
延安文學 2021年4期

劉愛玲

1

臺灣。一九八五年春。

圣瑪麗醫院,高大的尖頂直刺蒼穹,灰蒙蒙的天上有幾只飛鳥飛過,發出類似嬰孩啼哭叫媽媽的聲音。住院部里人來人往,重病區,潔白的病房里,一位老人帶著氧氣面罩,身上插滿管子,床頭一臺心臟監測儀器,發出輕微的“嘀嘀”聲響。三天前,他因車禍入院,此刻生命還未脫離危險。聽說當時他正在街上踽踽獨行,一輛車子鳴著刺耳的笛聲從他身后沖過來,他全然沒有反應。隨著一聲裂帛般的剎車,老人被卷到了車下。開車的孩子下來看到地上的血跡嚇壞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人群轟地一聲圍上來,七嘴八舌。不知是誰幫忙撥打了急救事故電話。

那孩子十八歲,剛剛拿到駕照,一張稚嫩的臉顏色煞白。他磕磕巴巴地說,我……鳴了……笛的,真的……我鳴笛了,這爺爺沒……沒反應……他的雙手慌亂地做著動作,渾身發抖,不停地向身邊的救護人員及警察解釋,但是沒有人理他。

很快,擔架抬走了老人,救護車鳴著笛走遠,接著,匆匆趕來的家長和警察一起,帶走了孩子。沒有多長時間,剛剛擁堵的路面又恢復了暢通,如果不是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和畫線,沒人知道這里剛剛發生過一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

幾天后,人們才聽說那天交通事故被撞倒的老人叫劉懷山,懷山超市的前老板。

懷山超市位于高雄確山路上,這里原先是一條小弄堂,劉懷山的家就在弄堂底部。這老頭行伍出身,二十多年前退伍后盤下了巷子口的一小間門面,從賣日用雜物小百貨干起,這么多年一再擴大,生鮮水果紡織洗漱,樓上還有一間面包房和咖啡座,服務的項目越來越多,聽說最近還開了分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警局里負責這一事故的警官手里掐著一顆香煙,把他了解的情況分享給隊友:與那些住在榮民院里的前同僚們相比,劉懷山的境況要算好的,有老婆有兒子,有家的溫暖,是讓人羨慕的。可是他卻病了,以他老婆喜妹的話說,有點糊涂。要說他年齡也不大呀?喜妹說只有七十五。

前幾年的劉懷山只是記憶出了點問題,手里正在忙的事,就突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常常問喜妹,你說要我干什么?我剛才要做什么來著?但這健忘只影響了他的近期記憶,以前經歷過的倒記得清清楚楚,喜妹也就沒當回事,以為是人老了機能的自然退化。可是后來就慢慢發現他的不對勁。劉懷山有老年癡呆是近五年的事,最開始是一點,只覺得他有點愣怔,看人時像沒睡醒,眼神是飄的,不跟對面的人接觸,慢慢地,越來越嚴重,直到跟人不說話。有時候又猛丁地嘴里嘣出一句:我要回家!并且一個沒留意,他自己就慢慢起身,走到街上去了。為此他的老婆喜妹沒少操心,可是這一次,依然不知道怎么就被他走脫了。

平常喜妹要在超市里幫忙,就帶著劉懷山,在收款機后面放著一張藤椅,讓劉懷山坐著。這環境是他熟悉的,看著人來人往的顧客,劉懷山就安靜下來了,表情愣愣的,也不鬧,一坐就是一天。喜妹閑下來跟他說話,他也不答,不知道心思跑到哪里去了。傍晚時分,兒子劉思華會來店里幫一會兒忙,遇著天氣好,喜妹會趁這功夫把椅子搬到外面,扶劉懷山出來,見見太陽透一透風。

大部分時間,劉懷山面無表情,只有當西山的那一群鴿子出來,呼嘯著在天空盤旋,劉懷山的目光會慢慢活泛起來,他像剛睡醒似的,用目光追逐著那群小東西。如果這時候喜妹來叫他,是斷然叫不動的。他癡癡呆呆的目光追著那群鴿子,嘴唇顫動,許久了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話來,帶著口水的黏糊,“我要回家”,讓人摸不著頭腦。

喜妹聽他說,我要回家,有時候明明就在家里的,他說完這一句就掙扎著站起向門口走去,忙著的喜妹就得放下手里的活,趕忙把他拉回來。顯然,他說的回家并不是現在的這個家。某次,喜妹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難道這老頭子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后邊跟著,出了家門。劉懷山在前邊顫顫巍巍地走,喜妹悄悄地跟在后邊,那天,她跟了許久,劉懷山走走停停,似乎并沒什么目的。到了大路上,往來的車輛,熙攘的人流,車聲人聲交錯,劉懷山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盯著過往的車輛,過了一會,他蹲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胸前,雙手插進那一頭灰白的頭發里,一動不動。喜妹以為他走累了,過去拉他時,才發現他在默默地流淚。

喜妹嚇了一跳。

那么他要回的“家”到底是哪里?按說年齡并不太大,才七十多歲,但他的腦袋受過傷,左額頭發下有一塊深深的凹陷沒有頭發。剛結婚的時候,喜妹曾問過他,他說是摔的,可干什么能摔那么大一個疤呢?喜妹想,他剛過七十就發生的老年癡呆與這個傷有關吧?

她與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了,聽他那種口音早已熟稔,有一絲方言的尾調,吐字很重。才結婚的時候她問他,他說,是個叫做白城的小地方,他很早就離開了。對于出生于江南水鄉的喜妹,那只是西北廣袤的原野上的一顆沙粒,對她來說完全沒有意義,或者說,她的印象只是詩句里的大漠長煙黃河落日。因為懷山說,他是個孤兒。一個孤兒的家鄉,她覺得自己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沒有必要深究,況且這是在臺灣,在高雄。

在過去的很多年,隨意談論大陸或是想回那邊都是要被抓去坐牢的,他的白城抑或她的吳莊都是可望不可及,因此,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們再沒談論過故鄉這個話題。故鄉變成了敏感詞,只能存在于心底慢慢回味,或者,就在不經意的點滴習慣里。比如,劉懷山愛吃辣,喜歡面食,他說世上最好吃的面當是他家鄉的油潑面。搟一張面皮,切成韭菜葉寬的細條,煮面時鍋里扔幾棵青菜,煮好的面撈到碗里,上面撒了蔥沫和紅辣子面,快快燒一點菜油,等油熱了往上一澆,香味頓時彌漫。這有何難!喜妹說。也在他的指導下做過幾回,出來讓他一吃,卻說全不是那個味,說,只有他們家鄉的麥子磨的面才能做出來。有幾次,她跟他賭氣,說,難不成你家的麥子都刻著花?他聽了難過地說,你根本不懂。喜妹覺得委屈,自己哪里是不懂,對于家鄉的記憶,一個人的胃最有發言權,可讓她到哪里去找回他的記憶呢?

五年前,臺灣對大陸政策解禁,允許到兩邊探親了,按說解不解禁的對劉懷山意義不大,倒是喜妹躍躍欲試,想回她的吳莊看看,又怕物是人非。劉懷山越來越糊涂,癡呆后的劉懷山越來越多地提到回家,喜妹問他家在哪里,他能回答的永遠是兩個字:回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說的家不可能是吳莊,那又是哪里呢?

現在,喜妹撫著他的手,心里好想他能醒過來,回到她認識他的那個時刻,他第一次映在她眼里的樣子,一雙明亮的雙眼皮大眼睛,個子瘦高,一身戎裝,他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倒向繩梯邊緣的身子扶正。她回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馬上轉身向前,她的一只手還攥在阿勇的掌心里,無數的人頭,要把他們擠散了。

江面上,到處是漂浮的行李箱,是眼含驚恐撲通撲通不斷掉進海里的人,而剛才如果不是他那一扶,她此刻應該也到了水里,與他們一起拼命掙扎吧?

這是一趟開往臺灣的軍艦。她是國軍營長林水生的新婚太太,阿勇是水生的傳令兵。就在上船的前一刻,水生被叫走。他對她說,讓阿勇先護送她上船,人太多,怕一會兒上不去,他去去就來。她無助地抬頭看向這個廣州的碼頭,她剛跟水生的軍車歷盡艱險來到這里,一眼望出去,目光卻被人頭嚴嚴實實地擋回來。到處是人,部隊與家眷混在一處,耳邊是隆隆的炮聲,拄著拐杖的傷兵纏著繃帶滿臉血污。扶老攜幼拖家帶口的逃亡者,不斷地、不斷地涌過來,像一鍋沸騰的粥。數不清的人頭在攢動,像要拼命抓住什么,只要能動,就奮力向前。她喊著要跟水生去,水生嘴里說著什么,背影被人一擠就看不見了。她只來得及向著水生背影消失的方向喊出一聲:你快點啊,我怕!就被阿勇挾起胳膊向軍艦擠過去了。她不知水生聽沒聽到,抑或回答了她什么,那回答也消失在了結成疙瘩的人叢里。

她被阿勇拽著走上繩梯,不由自主地被人流挾裹,繩梯劇烈晃動,她的腳一歪,身子失了控制,就是那時,身后的一雙手使勁拉住了她。她回頭,看到的就是劉懷山。那是他們的第一面,她沒時間向他表示感謝,只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就又被人流裹著向前。

但喜妹怎么也不會想到,水生沒上船。船上到處滿滿當當,一個下腳的地方都難找,她與阿勇一上船就到了甲板上,想看到水生能快快趕來與她會合。但她只看到了人頭,劇烈晃動的繩梯,繩梯邊不斷被擠進海里的人,掉下去的行李箱。一趟趟的小駁船依然不停歇地從岸邊運人過來,卸在大船邊。

忽然聽到了開船的汽笛,她驚恐地大喊,水生還沒上來呢!水生還……沒……上……,她拼命逆著人流往回擠,想要下船去找水生,卻被人聲淹沒了她。直到看見岸上的那一群人后退后退,浪花卷上來,白色的泡沫讓人眩暈,大海淹沒了一切。她的腿軟了一下,順勢溜到了地上,阿勇怎么也拉她不起。

軍艦到達高雄港,他們像一堆貨物到站,沒有人管他們去哪里。到處都是難民,悶熱的天氣,不時襲來的陣雨,沒有一個屋檐可以讓她站在下面避一避。行李擠丟了,食物奇缺,開始的幾天,她把自己的手飾取下來,讓阿勇去換了食品,后來再也沒有可拿去換的東西,他們就露宿街頭,陣雨襲來,她再也不想躲,坐在雨地里,在人地兩生的高雄街頭號啕大哭。

沒人理她,即使她撕心裂肺,每個人都岌岌可危自顧不暇。心里的一個念頭支撐著她每天去碼頭等水生,讓阿勇去找吃的。某一天晚上,阿勇回來,手里拿著一個飯團,他已經筋疲力盡,伸開手絹,把那只飯團捧給她,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阿勇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她接過飯團,想掰一點給阿勇,背后卻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一下子奪走了它。阿勇奮力起身去追,就看到前邊那只奪了她飯團的黑影正被另一群人追趕,他們攆上他,把他打倒在地,奪下他手上剛得到的東西,又互相爭搶著遠去了。那晚上,她與阿勇蜷縮在碼頭的墻根下,好在天氣炎熱,并不擔心受涼。

她把水生弄丟了,也可以說,水生把她弄丟了,后來阿勇也不知去向。一個月后的一天,她萬念俱滅,站在海邊,向北遙遙相望。她思念吳莊,更思念她的丈夫水生。在吳莊縱橫的水巷里,正是她的水生,一只烏篷船披紅戴花把她接到了城里,在城里最大的飯店舉辦了婚禮。賓朋滿座,笑語喧嘩,水生的兄弟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一聲聲叫著她嫂子,水生一身嶄新戎裝,不斷聽到一個詞,郎才女貌。這才半年。

她確信水生遇了不測,不然他不會不回來找她。即使那條船沒趕上,他也會設法趕上后來的船,可是那么多的船運來了那么多的人,卻沒有一個是他。

絕望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拎著她的后脖子,既然他已經不在了,自己在這話也聽不懂的陌生的高雄留著干什么?她要回家!她把目光投向遠天,落日的黃昏,一群鳥在高飛,真羨慕它們有一雙靈巧的翅膀,關山萬里,它們可以振翅飛過。而自己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異味,她對著它們遠去的影子用盡力氣喊了一聲:水生,你在哪兒呀!一陣強勁的海風吹來,她的聲音被壓回胸膛,傳出來的回聲連她自己都沒聽見。

罷!罷!罷!她從站著的礁石上縱身向大海一躍……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團白色的包裹里,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人世,卻有一雙大眼睛映入她眼瞼,雙眼皮的大眼睛,似曾相識,她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人就是此刻病床上的劉懷山。

想起來,那該是一九五零年五月間的事了。

門響了一下,進來的是兒子劉思華,他走到病床前俯身看著父親,又抬起頭看向母親。

今天怎么樣?他問。

好像還是那樣,有時候會自言自語說一句。

還說的是回家?

恰在這時,躺在床上的劉懷山清晰地說了一句:回家。等到他們再次俯身看時,他又沒什么動靜了。

媽你先回吧,今晚我陪爸。劉思華在床邊坐了下來。

看著喜妹走出病房的背影,劉思華若有所思,父親說的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家,或者說,自己的根,在哪里?

2

回家。回家……

到處是人,擁擠的驚慌的人流,他往回走,他一直逆流,他不要隨著他們,他要回家。身邊挑著擔子提著箱子的人流不斷地挾裹沖撞他,他趔趄著,想要逃離這股洪流。

他只記得,他的家在北方。

回家。回白城,楊柳巷,他有多少年沒回去了呢?

二爺、二爺……

二爺!二爺在家嗎?

誰在叫?來人拍了幾下街門碩大的門環,進到院子里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停在了竹簾外。

二爺?那人又叫了一聲,從竹簾的縫隙里望出去,一個畢恭畢敬的身影彎著腰,膝蓋上的兩塊大補丁特別顯眼。光腳上的那雙布鞋踩得沒了后跟,一只大拇哥頂破了鞋面從里面露出來,伏在洞口的小老鼠似的伺機而動。坐在炕上的他盯著那雙忐忑不安的腳一下子笑出聲來,又急忙捂住了嘴。只要父親在家,就沒有誰敢大聲放肆。

母親搭了一聲:誰呀?

是我,二婆。我是東頭的柱子,二爺在家嗎?那人一邊答一邊把腰又彎了彎,仿佛二爺就站在他對面似的。

啥事?

是……我家炭娃可哭哩,媳婦叫我來借刀回去壓壓邪。柱子說。

柱子媳婦給柱子生了個夜哭郞兒子,那孩子身體不好,三天兩頭也鬧毛病,晝夜不停地哭鬧,把他家都哭邪了。人們從他家門前過,即使炭娃睡得好好的,大家還是聽到他細貓叫般的哭聲。為此,柱子沒少作難,看先生找神婆,借二爺家的大刀片子回去壓邪。

家里門后那把二尺多長的鬼頭大刀,是他們叫做二爺的父親在衙門里當差時拿回來的。衙門解散,刀就留在了家里。那刀精鋼打制,把上有一綹紅綢子無風自動,聽說是喂過人血的,人人見了害怕,因此常被借去鎮邪。

父親閉著的眼睛動了一下,喉嚨里呼隆隆一陣響,接著咳出一口痰,吐在了炕頭地上的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那碗里裝著一碗他給父親拾回來的細面面綿土。

那天的大刀借給柱子了嗎?似乎借了,只要刀在家,誰來借不去呢?他記得自己端著空土碗進門時跟柱子打了個照面,柱子的手里就提著那把大刀,看到他還叫了他聲三叔。他人小輩份高,街上的那一幫臭小子常背后罵他哈巴狗站到了糞堆上了,他都知道。

飛云……

是的,那時候他叫柳飛云。

他走得汗流浹背,拽開了領帶,還是熱。白晃晃的太陽在頭頂,路邊闊大的棕櫚樹,木瓜樹,還有叫不上名字的熱帶植物都告訴他,這里是南方,與他家鄉氣候風俗全然不同的南方。后來他記起來了,這里是廣州,他剛隨部隊從海南島過來,部隊在撤退,目的地是臺灣。作為副官的他,得跟部隊一起行動。他接到通知,下午他將隨他的長官一起上船,一艘軍艦正在等著他。可是他不想到臺灣,不想到那個地圖上四面環水的孤島上去,因此他在往回走,他相信自己是可以走脫的。

可是忽然,他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團長,團長的家眷,簇簇擁擁的一大群。團長也看到了他,叫他,劉副官,你干嗎去?快來扶著太太,快!

那女人穿著旗袍,濃妝艷抹,腳下一雙高跟鞋,仿佛是要去夜總會,在逃難的人群里要多不適宜就有多不適宜。在團長氣急敗壞的罵聲里走得歪歪扭扭,他只好過去攙扶起她的胳膊,裝著是接他們的樣子。他很想回頭再看看他剛要去的那個地方,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別回頭,別回頭,就當什么也沒發生。只有心里硬硬的東西告訴他,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他走,向前走,心一點點涼下來,在廣州火辣辣的太陽下,像掉進了冰窖。他告誡自己冷靜再冷靜,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放了手上的女人,回頭,不管不顧向他要去的方向。他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圍都是團長的親信,可能怕擁擠的人流沖著家眷吧,他們被裹在中間,就這么到了小船上,又被小船運到了軍艦的繩梯旁。

機會越來越渺茫,機會就這樣擦肩而過!

想想自己這半生,很多年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會接到一張紙條,然后義無反顧去執行上面下達的命令。每當這時,他都不是自己,他不是柳飛云,從走出楊柳巷的那個早晨起,他就把柳飛云那個名字深深埋在了心底,把他的媳婦和一兒一女埋進了心里,他至今記得出門時老五柳青云家彌漫的那股蒸紅薯的甜滋滋的味道,后來那滋味成了家的味道。

他叫過柳飛云、張慶國,也叫過趙福貴,此刻他是劉懷山,身份是國民革命軍某軍團副官,就在剛才,他以為自己可以不是,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他看見了團長,要命的是他們走了個對面,擁擠的人流又讓他無處可逃,他只能裝作回頭接他們的樣子。他恨手上攙的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恨得想把她推到海里去,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只好到了臺灣再想辦法了,他最后安慰自己。

一個月后的一天,極度郁悶的他去海邊碼頭,默默地遙望著北方,就是那時,他發現了那個站在礁石上的女子,分明是已經到達絕望的頂點。

回家。回家……

他走在小巷里,手上提著兩根鹵豬尾巴,小巷彎彎曲曲,路兩邊有高大的香樟樹,白色的小花綻放出清涼的氣味,不絕如縷。他匆匆地走,想快點望見那個巷底的小院,院子里,年輕的喜妹穿著素花旗袍,抱著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等他。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上有五個小肉坑,一見他,就從媽媽懷里伸出手來爸爸、爸爸地叫他,要他抱。他叫孩子思華,說,你這個小饞貓!一邊把手里紙包里的鹵味拿出來給他。

他依然穿著軍裝。他們一起往屋子走,喜妹說,我想出去找個活干……

他笑笑地看著兒子吃,問,香不香?兒子顧不上答他,他再問,兒子就嗚嗚哇哇出一個字:當!他這才轉過頭接上喜妹的話,你想做什么?

隔壁阿惠都做了售貨員……

等孩子再大一點吧,他說。卻突然地,想起了白城的一家,此刻,多么像,他從市集回來,蕓豆打來熱水,讓他擦一把臉,而一對兒女,急切地翻著他剛帶回來的包,看有什么好吃的。他想看清孩子們的臉,眼前卻騰起了一陣迷霧,怎么也看不見了,包括,那個即使穿著補丁摞補丁依然干凈整潔的蕓豆。

他搖了搖頭抱起思華,說,晚上有個聚會。

還是榮民院里的那些老戰友嗎?喜妹問他。

他答,是啊!跟我去吧,他們太孤單太可憐了,你去還能跟他們說說話……

他的腦海浮上一段朗誦,低沉而悲涼: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不對不對,那時候這首詩還沒寫出來,他記得的,這首詩的作者是于右任老先生,于先生還是自己的鄉黨哩,三原人,跟白城挨得那么近!在白城做經紀時,他常常去三原背糧。

喜妹問他,什么是鄉黨?他說,鄉黨嘛,就是親人,連畔種地的同鄉親人。

喜妹撇了一下嘴,那于先生是你親戚嘍?

你還不信!于先生真去過白城公干哩,等我們有朝一日能回家,我帶你去看他去過的地方……

坐在床邊的劉思華發現父親的眼角慢慢、慢慢滲出一滴渾濁的淚水,他以為父親醒了,驚喜地瞪大眼睛叫爸爸、爸爸,你醒了嗎?接著叫醫生!醫生!!

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沖進來,翻開劉懷山浮腫的眼皮,又掏出手電照著他的瞳孔,然而他并沒有醒,那滴淚水停在他有著深深紋路的眼角,仿佛真的要告訴劉思華一些什么。

3

那個瘦俏背影立在礁石上很久了,身上一件素色的碎花旗袍迎風飛舞,一看就是大陸剛來的。一段時間,只要到海灘上,幾乎都能看到這樣失魂落魄的背影。海浪沖上沙灘的尸體天天都有,那是被絕望淹沒了的靈魂。這么美麗的背影,他不希望她也成為一具,他注意她很久了。

他慢慢喝自己的酒,一邊觀察著她。

鷗鳥在云層里盤旋,一忽兒沖進烏云,一忽兒又沖出來,細細的叫聲像喊著媽媽。是啊,人人在危難時本能地都會叫一聲媽媽,可媽媽在哪里呢?

下午的時光慢得像睡著了,在那靜止不動中,他感到她的掙扎與糾結。他希望她最終戰勝她自己,希望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這片烏蒙蒙的海灘,堅硬的巖石,收留了多少孤獨的靈魂呢?他不希望她再添上一個。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掙扎,他的眼前浮現那個人潮洶涌的碼頭,那猝然的相遇,像命定的伏擊,等在他必經的路口。如果不是命定又是什么呢?他無數次想象,那么多人,怎么就自己偏偏與那些人走了個對面,看見時就躲不開了?這幾天他一直在想命運這個詞,命運到底是什么?簡簡單單的一個詞組,在他心頭纏繞,“命運,就是你生命中無法左右的那一部分”。現在,自己又比那些暴尸海灘的人好多少呢?不過是,暗夜里有一顆遙遠的冥王星的光亮,是的,他不甘心!所以,他的腦海里有兩個自己徹夜打架,一個說,認了吧,這是命,你無法改變的;另一個馬上反駁,不!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如果是命定,那當初為什么選擇了這樣一條明知的道路?那些前赴后繼的逝者,他們又為了什么?如果是命定,那些血不是白流了嗎?自己明明看到了光。切實看到了朝霞!另一個又說,你說得對,但,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這是一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的驚濤駭浪。那兩個自己互相無法說服時,就雙雙撕扯著站到了他眼前,似乎他是那個一錘定音的審判長,但他卻知道自己是無力的,被他們吵到頭暈目眩就去喝酒,借得酒的麻醉,偷得片刻安寧。可是哪里來的安寧?

她真的跳下去了,張開的衣裙像蝴蝶猝然張開了翅膀。

他大叫了一聲,想也沒想,就跟著跳了下去。后來回想入水的那一刻,有點像南濠,只不過,南濠的水是溫柔的,這里的水卻充滿冰刀霜劍的陰險!想起了南濠的那一池藕,荷葉田田,其實鳧水鳧得好的是青云,他的五弟。

劉懷山在海邊救下喜妹,慢慢往來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看起來,是他救了她,成了她的依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在救了她的那一刻,他其實是救了自己,所以他特別珍惜這段感情。

他感受到她的那份依戀,在她看到他出現在病房門口時那雀躍的眼神,在他幾天后接她出院,她自然而然牽過來的手……她先叫他大哥,一年后再叫他懷山,叫他懷山時,他的心就柔軟下來了。但軍中有規定,不能結婚,這些來臺灣的大陸兵得隨時為反攻大陸做準備。

軍中看不起大陸的人很多,他們活得憋屈,心里有一股勁,以為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可以打過海峽重新返回大陸,與家人團聚。的確,不久后就有了八二三炮戰,雙方相持不下,至此,臺灣對大陸進入了漫長的封鎖期。有人熬不過,偷渡海峽,經常有被海浪沖上沙灘的無名尸體,而被捉住的,回來要受刑坐牢。

時光是最能消磨人的意志的,天隔一方,漫長的無望的生活,他以為自己要老死這孤島了,是喜妹讓他感到一絲溫暖與希望。一九六二年,他從軍中退出來,那時候,他們有了思華,他與喜妹的思華。每天看那孩子新苗一樣長起來,自己的希望也像朝陽,有了奔頭。

他用退伍費租了弄堂口的一間茶寮,帶賣日用百貨,開起了夫妻店。偶爾會想起那個越來越遙遠的白城,一想起就有些發愣,是啊,當初的理想呢?那堅定的信念呢?在他自己的人生規劃里,從來沒有過臺灣,沒有高雄的這一章節啊。

他每天早早起床,匆匆地走在路上,匆匆地開著那輛面包車,進貨送貨,似乎他的一生都是匆匆的,有時候,他會不經意地唱出一句喜妹聽不懂的秦腔: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

韓城離白城并不近,但白城的確有杏花村,他記得他走時堂弟步云就是那里的廚師學徒,專學炒菜。

一團一團的白霧,撕不開扯不斷,劉懷山在白霧里摸索掙扎,避開腳下一團一團的水草,忽然,他的耳邊出現了一曲旋律,似乎是秦腔,又似乎不是,他想分辨出它,但他分辨不出,那旋律縈繞盤旋,最后竟然成了一曲雄壯的軍歌。他跌跌撞撞地向那軍歌傳來的方向奔過去,急切地想知道這是哪里。

那么熟悉的旋律,是白城的西大操場?還是楊虎城設在文廟的三民軍官學校?那學校后來改了名字,叫三師三民主義軍官學校。

不對不對,他雖然天天走過那里,對里面的學員充滿了羨慕,但他的確不是。他只是一個讀私塾的孩子,先生是他的表叔,教的課文是四書五經,他還記得趙錢孫李百家姓,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上學時提著自己的墨盒,里面的墨常常灑出來,染得衣服斑斑點點。他不喜歡枯燥的搖頭晃腦的背誦,之乎者也,他喜歡聽隔壁文廟里傳出的嘹亮的歌聲,充滿青春的氣息。一聽到那歌聲,他的心就變成了一只廊檐下的燕子,沖天飛出去了。他常常好奇地倚在門縫向里窺視,看到整齊的步伐,震天的口號,然后在母親的呼喚聲中依依不舍地走回家去,身后的一切讓他時常端起飯碗了還魂不守舍。

后來他進了縣立職業學校。西街的面坊是另一個他喜歡去的地方,里邊一盤石碾盤,一頭明光發亮的黑驢,碨面的老楊對驢那個好啊,成天把牲口當娃哩,不是刷毛就是洗澡。伙計小成是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伙子,老弄不清老楊是跟驢說話哩還是跟自己說話。面坊的這師徒倆,像父子,配合默契,他啥時候去他們都在碨面,似乎全白城人吃的面都得他倆碨出來。老楊拿個糜子笤帚,跟在牲口后頭,一邊走一邊掃,面塵落得一頭一身。

在小成那,他能看到最新出版的《新青年》《共進》,說是雜志,一期一期的,那上面的文章讓他著迷,說的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每次他看的時候,小成都讓他往窯掌里坐,說別讓誰看見。他知道,小成不想讓別人看,但小成每期都給他看,他跟小成是好朋友。那些雜志上有許多道理,淺顯易懂,之前許多他想不通的事,慢慢想通了。

春上的時候,周圍村里的人把自己平常用的鋤頭镢頭鐵锨木叉紛紛掮來交到了縣政府,說是那地他們不種了!那天,白城縣政府門前人山人海,都是掮著農具穿著破爛的農民,他們在縣政府門前大呼著口號點燃了農具,沖天的大火映紅了白城的半邊天空。他想不通這些平常視土地農具為性命的農民怎么就舍得把家具丟進火里,那么好的地不種了?不種地他們吃什么?小成說,種了地他們也吃不飽!他看著小成似懂非懂。

他跟堂弟五弟柳青云他們去看熱鬧,在人群里見著了五弟的小舅。小舅是城外劉家河的人,說起他們村出去的那個娃,考上了黃埔軍校,兩眼放光,一臉的崇拜與羨慕。

他已經從縣立職業學校畢業了,也想出去上學。回去給父親一說,父親說,看人家,看耽擱了你的晌午飯!還罵他,拿個碟碟到南濠里舀水去,舀上一碟子水先把你那鼻臉洗凈,再照照,看你是那塊料不?

他不敢頂二爺,背過父親,他自言自語,出去上學還要看誰臉上刻的字?誰知二爺聽見了,正喝茶的細瓷茶壺“啪”地一聲摔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他說,你站住!你說啥?翅膀還沒硬哩!

他懼怕父親,但覺得上學這事不能放棄,于是梗著脖子賭氣,不吃飯,要去西安城里上學去。父親說,不吃餓著,還是不饑!聽著,誰都不許給留飯!一個院里,父親的話是圣旨,沒有人敢違背的,但母親每天吃完飯還是給他在鍋里偷偷留一碗。

他想不通,為啥別人能上他不能上?那個跟小舅一個村子上了黃埔軍校的小伙,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小時候去外婆家還跟他玩斗雞的,又不是三頭六臂。

他覺得父親愚,愚不可及。從前的二爺還活在前清的衙門時代,看不清這世事已經走到了哪一步,看不清自己為什么窮,撈面條都不敢多吃是為什么。

他在白城的街上晃蕩,面坊的木門又一次被他推開了,他找小成,是心里悶得慌。就在前幾天,原本說好了幾個同學一起去西安闖蕩,他偷偷回家收拾行李,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他被二爺堵在屋里狠狠罵了一頓,還把他鎖到樓上不讓出門,直到同學走了才放出來。在同學和小成那里,西安是個火熱的所在,他不明白,白城有什么好,非得讓父親把自己攏在身邊?還說自己是初生牛犢,還沒碰一頭的血疙瘩哩。

你娃沒吃過虧哩!二爺一邊磕著煙鍋一邊訓他,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那虧是能吃的嗎?那是送命哩!你說咱有啥過不去的事非去湊那個熱鬧?老子過的橋比你娃走的路都多,我沒見過啥?實話給你說哩,革命?你當那命是好革的?當心你娃的命被人掄了雞娃子!去,門后頭問咱那大刀片子去,多少革命的命都喂了它?

小成不在,老楊說,咋不高興哩?

還不是我爸,我跟同學都說好了,硬讓他拽下了……

二爺是愛你哩!老楊說。又說,算了,不生氣了,替叔跑個腿,把這個玉石煙嘴給粉坊的伙計你陳伯送去,就說是我給他的。

他閑著,正好散散心,于是接過那拿草紙包著的東西就往粉坊去了。進門的時候,陳伯正把扯下的一捆子粉條住晾繩上掛,他上去幫了一把,等到粉條晾好,他拿出那個煙嘴,說,我老楊叔給你的玉石煙嘴。陳伯稍一遲疑,接過,往屋里走,一邊說,你楊叔咋恁多心的,一個小忙嘛,舉手之勞,街里街坊的,有啥?這可是咋說的。

他站在院子里,揪了根粉條在嘴里嚼,上好的綠豆粉,筋道,后味透著一股甘甜。抬頭,就看走了半截的陳伯返回來了,手里是剛才那個紙包,說,你楊叔這個煙嘴太貴重了,我不敢要哩,沒啥給他補心么!你還是拿回去還他,讓他先替陳伯存著。

他說,楊伯給你就收著么!陳伯說,不敢哩!一個小忙就收人一玉石煙嘴,傳出去陳伯成了啥了?

他把煙嘴重新拿了回來,心里嘀咕,這個陳伯!第二天,卻傳來陳伯跑了的消息,說陳伯是共產黨,說有人給他通風送信哩。

那一段,白城逮了多少共產黨呢?常見西大操場上五花大綁被打得渾身是血的人游街,完了拉到城外被砍了頭。還有一次,挖了個大坑,逮的人被一根繩子綁著全推進坑里活埋了,里邊還有個女學生娃,剪著齊耳的短發。

聽到送信一說,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那個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里的玉石煙嘴,由不得看了一眼老楊,又看了一眼小成,他們都在各忙各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呢?怎么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后來在二爺的安排下他進了面坊隔壁的同盛祥藥鋪當學徒,跟老楊成了鄰居。父親到底把他留在了身邊。

劉懷山的腦子混沌著,被那團絲絲縷縷的濃霧糾纏,就在那團霧里,他走著,摸索著,怎么也攪不清。

4

天干。物燥。赤地千里。

地里的麥子玉米干成了一把柴,南濠的水眼見得瘦下來,瘦成一眼澇池了,小魚陷在水底的泥巴里,拼命地張著嘴巴。街上井里的水淺了,攪水的柱子把桶放下去,轆轤上的井繩都放完了,桶還在空中蕩著,咣咣地打著井沿挨不著水面,一街人都在那井里攪水吃呢,沒有了可咋辦?

二爺家祖輩子傳下來的,炕頭有一眼小井,井是一個石窩窩,滲的水帶甜,二奶奶蓋小井的是南濠的葦子編的一只水缸上的蓋簾,每天她蹲在炕頭用一只瓷碗在里邊舀水,舀干舀凈,出來的水剛好夠一家人用度。二奶奶舀完水蓋上蓋簾,第二天早上揭開,又是清亮亮的一窩水。人都說是柳家祖上積了德,要不這一窩水怎么只夠滋養二爺一家人?

可是這一窩水也慢慢不往出滲了。二爺說,這世道,作孽太多,天要收人哩!嘆一口氣,提上木桶也到大井臺上去排隊,看到轆轤上來,就要喊穩住穩住,看灑了!

到了收麥子的時候,二爺去了趟自家河灘里的水田,水田裂著半拃寬的大口子,像無數個歇斯底里無聲吶喊的漢子,痛苦地擰巴著渾身的筋骨。二爺磨好的鐮刀提在手里,刀刃上耀著一輪明晃晃的大太陽,回來的時候,鐮刀把上纏著一把麥秸擰的草腰子。

完了,真真的完了。二爺說。

地是人的膽,恍惚在這一來一回間,二爺的膽沒了,他的腰塌下去了,臉上的溝壑縱橫,像誰刻上去似的,一下子顯出了老相。

早上二奶奶去面缸里舀面做飯,面碗刮在缸沿上帶響,每次二奶奶站在面缸前都要磨蹭半天。舀出的面看看又往缸里拂出些,拂的多了又覺實在不夠,又一把把地往里添。添也不敢大把,三個指頭捏著,不易察覺地嘆著氣。去年下到地里的種子連一顆也沒收回來。青黃不接的人們開始挖野菜、野草,捋樹葉。先是榆樹葉,后是槐樹葉,槐葉澀,家家盆子里泡著焯好的槐葉撥澀氣。后來槐樹葉子捋光了就開始剝樹皮,人人出門仰著頭向天上張望,盼著來一場好雨,盼著能把秋莊稼種到地里。可是每天早上一開門,紅艷艷的日頭就像只亢奮的公雞,扯著脖子,把它嘹亮的歌聲撒遍了梁原山峁的角角落落溝溝坎坎。大路上的綿土一尺厚了,人與牲口走上去悄無聲息地騰著煙塵,仿佛是駕云而來的神仙。

一大早,柳飛云往藥鋪去,他從巷子里出來,抬頭,看到趙財東的兒子在杏花村飯店買了塊鍋盔出來,拿到手里還沒吃,被后邊伸過來的一只臟手一把奪過去,等到趙家兒子拼了力氣去攆時,奪他鍋盔的逃荒饑民一看跑不脫,就一邊跑一邊往鍋盔上吐口水抹鼻涕,又把鍋盔扔在地上,用穿著沒后跟爛鞋的臟腳在上面踩,氣得趙家那十幾歲的兒子站在當街放聲大哭。逃荒饑民一看不攆了,立刻撿起土里的鍋盔拍了兩下就咬了一大口,噎得只翻白眼。

又一天,他往藥鋪去,看到一饑民奪了誰手里的半塊蒸饃,一看跑不掉,竟然把搶來的蒸饃扔進了前邊挑糞農民的空糞桶里……

白城大部分的飯店車馬店都關了門,只有杏花村這樣的大店還苦苦支撐著,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已經一去不回,留下一張黑洞洞的門洞,僅剩的一個伙計在門洞里打著瞌睡。

街上三三兩兩走著面呈菜色的逃荒人,頭上的頭發銹成了氈片片,身上的衣服成了布綹綹,露著里邊灰撲撲發皺的皮肉,人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墻根下倒的到處是人,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有一陣子。那些逃荒的饑民,有河南的湖北的,有的有鋪蓋卷,有的沒有。有的走過去了,有的,一摔倒就再也沒起來。白城城里每天都要拉出去幾具餓斃的尸體,半下午的街上就沒了人影,人們早早上炕躺著,睜著空洞洞的眼睛,為的是省點吃食。

半夜里,巡夜的更夫挑著一架少色發黃得像癆病鬼一樣的燈籠,走幾步敲敲手里的破鑼,有氣無力地喊一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一晚上三次。人們聽得那聲喊,嘆一聲,咋才巡夜哩!心思還沒落定,肚里就傳來一陣鳴叫。這難熬的長夜,可天亮了就好了嗎?還不是前一天的重復。

藥王山山門口支起了大鍋,放舍飯,聞訊趕去的饑民排隊排到了山腳下,不乏沒等排到跟前就倒下再也沒起來的人。白土溝里的白土都被人挖完了,那土被挖回家烙成餅,吃的時候一點點咬著,像吃干饃,咬一點慢慢嚼,吃了卻拉不下,人的肚子鼓起來,幾天就沒了命。

常聽二爺嘆著氣說,誰家又烙了白土餅了,烙白土餅的人家沒幾天就絕了戶。

某天柳飛云回家,聽到五爸爸家的步云在房里哭,五娘過來問他有沒有治燙傷的藥?飛云問誰傷了?五娘氣鼓鼓地說,還能有誰?你步云弟弟么!看東街里丁寡婦柜子上晾著幾小碗涼粉,他想吃人家的涼粉,那丁寡婦非讓他拿饃來換。你說現在這日子,哪還來的涼粉?這崽娃子回來,我在炕上坐著做針線活,他怕我看見,順炕邊爬進屋偷著拿了兩個饃給丁寡婦送去了。丁寡婦倒講信用,接了饃,給了他一碗涼粉,讓他等涼了再吃。這崽娃子摸了摸不燙手,就急著喝了一口,誰知道一碗的“涼粉”都跟著來了,他又舍不得吐,全咽進了肚里,一個嘴里都燙沒皮了,還不知道喉嚨里是啥樣。

你當那涼粉是啥做的?是丁寡婦剝的榆樹皮磨成面的么!看著怪好怪光,外頭涼了里邊還燙著,不擱過夜哪里進得了口?可惜了那兩玉米芯蒸饃,剛回來還招你爸爸拉到桐樹下打了一頓,說他沒餓到皮上,五谷吃不下想吃六谷哩!

飛云哪里有什么好藥,只得回藥鋪里,找了包冰硼散,叮囑讓五娘給步云吹到喉嚨里。

面坊的老楊說,看來得動用雞毛信了。又說,城里的那幾家大戶都藏著糧食,特別是趙家,樓上屯著幾間房的麥子玉米豆子,就是舍不得拿點出來賑災,得讓他們出點血。縣政府的賑災糧被那些貪官們層層克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老百姓手里,得想辦法。

柳飛云就是那時候見到傳說中的雞毛信的。不光見到,還按老楊的吩咐一封封送了出去。

木叉、掃帚、鋤頭、镢頭又一次向白城集結,憤怒的農民潮水一樣涌進了白城縣城,他們高呼著“打倒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紳”,要求政府減免糧稅停建兵營。他們洪流一樣浩浩蕩蕩不可阻擋地向縣政府奔來,膽顫心驚的縣長聽著那越來越近的吶喊,聲嘶力竭地下令:快關城門!

沉重的包著鐵鉚釘的木質城門在驚慌的守兵的推動下,吱吱扭扭關上了,粗大的門關子哐啷一聲落下來,又有人掮來幾根粗大的木椽頂在了門后頭。

門外雨點般的砸擊落在門扇上,震得城門洞里的塵土簌簌而落。守門的頭頭沖上去,用自己的肩膀扛著門,又吶喊著讓大家快過來頂門,卻不知門外誰喊了聲,燒了它!立即有無數的聲音附和著怒吼,對,燒了它!燒了它!

那些肩上的農具紛紛扔在了城門口,很快,大火沖天而起,伴著大火的是人們的吼聲。眼見的城門被大火引燃,噼噼啪啪倒了下去,人們踩著火星涌進城來,涌向縣政府。

端著槍的衛兵朝天放著空槍,沒人理,他又不敢向憤怒的人群開槍,只好把槍口又放下來,與這一群人對峙,相持不下。人們讓縣長出來說話,對大家的要求給個交待。縣長聽著外面的喧嘩,嚇得躲在屋子不敢露面。

那些端槍的衛兵,其實大部分也還是附近的農家子弟,平常回家鄉里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會子無奈持槍相對,被人群里相識的鄉親喝罵:你娃穿了幾天黑皮,就不認人啦?有本事你開槍往這兒打!老子早活膩啦!

被叫“娃”的哭喪著臉,說,伯,你甭逼我,我也身不由己呀!

身不由己?你眼瞎了?你大你媽都貼到炕上起不來快餓死了!你還在這人五人六啥哩?

兵的眼里涌上了淚水,眼見得撐不住,縣政府被迫答應了農民的要求。

三天后……

那幾個背槍的兵來面坊帶老楊的時候,老楊正在后院里給他的驢刷毛,那幾個兵進來問,誰是老楊?老楊抬頭一看就明白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把肩膀上的兩根草棍捏下來扔到了地上,抻手拽下毛巾擦了一把臉,才說,走吧!那神情像是走親戚去呀。路過藥鋪的時候伸頭進來看到飛云就說,崽娃子,麻煩幫伯照看下牲口,一會給拌上一籠草,牲口早起還沒喂呢!

藥鋪學徒柳飛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老楊在那兩個背槍的押解下往縣政府的方向去了,他的心跳得慌亂,一個早上干活都心不在焉丟三落四的。

自從鬧開了饑荒,面坊就停了,無面可磨,牲口的草料也日漸減少,巷子的人看到老楊給他的驢刷毛,就說,又不碨面了,閑養著還得給它找份吃的,這年頭人都難活哩,還管牲口!不如賣到殺坊去,等年饉過了再從頭計議。老楊不聽,說,驢出了力,也是家里的一口人哩,他心里不落忍。現在老楊走了,驢就在后院昂著頭昂兒昂兒地叫起來,聲音高亢悲涼,柳飛云吃了一驚,才想起老楊走時讓他喂牲口哩。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柳飛云去了一趟下莊,那是老楊讓他常去的一個地方。他知道自己違反紀律了,可如果他不去呢,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寧。

兩個月后,老楊被放了出來。

老楊回到面坊的那天,柳飛云看他搖搖晃晃從門前走了過去,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好不容易忙完了手上的活去后院老楊的屋里看,老楊細瘦的身子趴著貼在炕上,背上的衣服被膿血裹著,幾只蒼蠅繞著嗡嗡地飛,人像死了一樣。

他回藥鋪打了盆溫水,又抓了把鹽放進去攪了攪,端來拿毛巾沾著給老楊擦背。柳飛云擦得格外仔細,完了又小心翼翼地上了一層刀傷藥,這才出去倒了水。進來坐在炕邊,看了一會兒老楊那凹進去的眼窩,撲哧笑了一下,說,我還是給你把炕點一下吧,這么長時間沒住人了,涼。

老楊也艱難地笑了一下說,能成。

5

人都說,二爺給老三柳飛云拾了個媳婦,聽二奶奶說,那媳婦有分寸,心靈。

但柳飛云不要,他的心思在外面呢。

二爺也把這話給他說了一遍兩遍,二奶奶還流了淚,柳飛云的脖子依然梗著,二爺火氣就上來了,咚咚地在八仙桌的桌腿上磕著煙鍋。二爺說,你不成家你想干啥?跟小成,去么!小成已經被拉到城外喂了狗!

的確,小成死了,為此老楊還被抓去關了好長一段時間,放回來時渾身是血。

城里傳西街的面坊是個紅窩子,通紅通共呢。一天,表叔見了二爺,拐彎抹角地問你家老三多大了?二爺說虛歲二十了。表叔就說,緊說的媳婦了,有個媳婦就收了心。前人說的好,老的欠小的一個媳婦,小的欠老的一副棺材,你不給說媳婦,這兵荒馬亂的,就毀了娃,年輕人,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二爺回來琢磨了幾天,咋琢磨咋覺得表叔這話里有話。老三柳飛云在同盛祥藥鋪當學徒學抓藥,卻愛往旁邊的面坊跑,以為他跟小成只當是玩得來,小成卻是個共產黨。共產黨可不是西原上那些窮得沒法的農民?聽說最厲害的名叫劉志丹,是陜北下來的,他們鬧交農、鬧減稅、鬧抗糧,還鬧起義,死了多少人,縣政府又砍了多少人的頭,砍下的人頭葫蘆南瓜樣串起來掛在城門墻上,這娃像沒看見!聽說西安鬧得才兇,把多少人都抓住填了井!就這,這崽娃子還哪亂往哪湊,還想去西安!不行,得給找根繩繩絆住。思前想后,除了成家別的無法,主意打定,二爺就開始托了媒婆提親。

后來可巧就有了蕓豆。

二爺的逼婚讓柳飛云招架不住,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把大好的光陰給了一屋子的黃連厚樸,他打算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跑了,包袱都偷偷地收拾好了,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去南邊還是北邊。南邊是下省城到西安,北邊,他想就去投個劉志丹,思來想去,只有老楊能幫他。

老楊卻說,你的任務就是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他問。

什么也不做,也不要到這里來。好好待在藥鋪,做你的學徒,就是對我們最好的支持。

聽我的,現時下的情形只是暫時的,白城需要你,同志!說著,老楊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輕輕摁了一下。你以前任務完成得很好嘛!我已經向上頭匯報了,上頭都知道哩。老楊的手指一指頭頂,仿佛那里有個什么東西似的,引得柳飛云也向上看了一眼。

同志是個新奇的稱呼,他心里熱了一下,立刻想起那面有著鐮刀斧頭的黨旗,那黨旗被平攤在南濠崖邊的一塊石頭上,他跟著老楊舉起了右拳,說,我宣誓……

可我待不住么!一天就是抓藥曬藥收藥,收藥曬藥抓藥,能有個啥出息?別人都在出生入死,就我,躲在這白城里,我覺得不安和丟人!

待不住也要待,你得明白你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了……

有啥不一樣?還不是個小學徒?

糊涂!老楊吐出這兩個字,就不再理他。

蕓豆的老家是湖北鄖西的,她跟著父母逃難那天早上,吃了家里最后一點鍋巴。那點米鍋巴收在廚房墻上的一只小籃子里,是蕓豆平常最愛吃的東西,災荒來臨后一直沒舍得吃。

父親的肩上挑著他做木匠的那一套家伙什,他是附近十里八鄉數得上的好木匠,一手好刀工,刻的魚兒會游,刻得鳥兒會飛,刻的花兒能招來蝴蝶,他說,有了這套家什,走到哪兒都餓不死。母親的背上是一卷破鋪蓋。蕓豆十六了,她從墻上把那只小時候就用的小竹籃取下來,里邊的一小把鍋巴散發著糧食的香氣,揪著她饑腸轆轆的腸胃。她給父親的嘴里放了一小塊,又給母親嘴里放了一小塊,當她把一小塊放進自己嘴里的時候,她覺得整個身體都沐浴在了巨大的幸福里,這幸福沖淡了她即將離開家鄉的傷痛。

舌尖上最后的一點糧食的香氣散盡之后,他們一家站到了院壩里,看向他們的破草房。草房像個溫厚的老人蹲在晨光里,母親要去鎖門,父親說,省省吧,還不知能回來不。聽到父親這一句,母親的眼里就慢慢涌上了淚花花。

蕓豆也難過了,她回頭最后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破屋,小心拉上了門,落下了那把破銅鎖,故作輕松地說,回來哩!咋不回來,說不定過段時間這日子就太平啦!她把鑰匙在手上拋了一下又接著,連同小竹籃一起,用她自己的一條花頭巾包了抱在懷里,扶著母親,走出了太平村的村口。

蕓豆父親的心思,路上能攬個活呢,就攬著,畢竟自己還有個木匠的手藝,人說手藝是人的飯布袋呢,有了這個布袋,日子應該好過得多。一根扁擔挑著全部的希望,他們一家邁開了步子,向村口走去。路上遇到了認識的鄉鄰,彼此并不打招呼,而是頭一低就過去了。逃荒、避難,這是件多么難以啟齒的事,如果有半點能耐,誰愿意背井離鄉呢?

他們一路向北,跟著逃難的人,跋山涉水,餐風露宿,但越走越頭大,他沒想到沒人雇木匠,問都沒人問!人們慌慌地走,全部心思是到哪里去找吃的,什么能吃,能填飽肚子。他們吃過草根吃過樹皮,捕過蛇捉過老鼠逮過蝗蟲螞蚱,掏過鳥窩,吃過他活這么大從沒吃過的東西,沒有什么是不能下肚的,哪怕吃過之后就死,到了閻王那兒也是個飽死鬼,比當個餓死鬼強。

蕓豆一家跟著人流走,越走越害怕,越走越不知道他們是出來對了還是出來錯了。原來一起走著的鄉親,走著走著就散了,走著走著就病了,走著走著就死了。這一路上見識多了,反倒見怪不怪,比如,要死的人瘦到脫形后就慢慢胖了,胖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胖得兩條腿像椽拖也拖不動,胖得皮膚都透出亮來。人群中流行著一句俗語,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指的是,男的怕腿腳腫,女的怕頭面腫,一腫離閻王就差不離了。就這樣,病死的、餓死的、被流彈打死的……偷盜、搶劫、疾病,常能看到路邊頭上插著谷草的孩子,賣兒賣女,甚至易子而食。死亡,是罩在他們頭頂的黑洞,他們極力逃離,卻一不小心就走進去再也出不來了。他們走了好幾個月,那坑坑洼洼的路曲曲彎彎似乎永無盡頭。

與那一小隊散兵的相遇毫無征兆,他們猝然從前面的山彎轉出來,看見時已經撞到臉上來了。那些兵東倒西歪,敞著胸纏著布滿血污的繃帶,有人吊著一只膀子,有人拄著根棍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怪味。蕓豆忙低下頭往母親身后躲,卻沒躲得脫,他們把她圍在中間,嘻嘻哈哈推搡著問她躲啥?更有兩個兵動手動腳上來就拉,蕓豆一邊往后退一邊嚇得大聲哭喊。

母親原本跟蕓豆走在一起,他們隔開了她。她撲上來救女兒,喊著老總不敢!不敢哩!話音未落,被一腳踹了個跟頭,她翻身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可是沒人理她。情急之中她又爬起來,去扯那兵的袖子,一下被推了個趔趄,那兵把槍拴一拉,不耐煩地對著她喝罵,老子在前方賣命,開心一下咋了?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說著轉身又與他的一群兵挾了蕓豆就走。母親再也顧不了許多,她爬起來攆上去就在抓蕓豆的兵胳膊上咬了一口,被那兵反身就是一槍托,那槍托砸在母親額頭上,血嘩地一聲糊了母親的臉。

父親扔了擔子,抽出扁擔,沖過來亂掄。那兵吃了疼,松了蕓豆。蕓豆趁機跑到倒地的母親身邊。忽然幾桿黑咚咚的槍就對準了他們,槍栓響成一片。蕓豆只說沒命了,就見父親一震,先是伸手想護住蕓豆和母親,見對方人多護不住時,就扔了扁擔像母親先前一樣雙膝一曲跪了下去。

父親的嘴里喊著饒命,說妻女不懂事,求長官大人大量。

剛才挨了扁擔的兵,罵罵咧咧上來,踹了父親好幾腳。父親被踹得趴在了地上,接著父親被一個小頭頭模樣的人命令站起來,用槍逼著走。蕓豆聽見父親說,這是要去哪兒呀?小頭頭說,閉嘴!小心一槍打死你!

蕓豆哭喊著去追父親,她看見父親被那群人推搡著往前,聽到她的哭喊回過頭來,說蕓豆,去看你媽咋樣了,我沒事,去去就來!他的木匠家什撒了一地,沒有人能救他。

后來他們在失散的地方等了兩天,找遍了附近的溝峁山梁,可是哪里有那一隊散兵的身影?只是父親被拉走時的吶喊就在蕓豆的耳邊一直一直響著,她換上了母親的灰大襟襖,臉上抹了鍋灰,扶著失神的母親,繼續走。

他們聽到前行的人流里隱隱約約有人說鄖西話,他們不敢離開大路,一個月來,他們一直追著那縷熟悉的鄉音,就追到白城來了。

蕓豆跟母親到達白城城外的時候是夜里,到處都是黑的,夜像一頂巨大的鐵鍋沉甸甸地倒扣在頭上,沒有一點星光透進來。曠野里,有狼嚎,細而高亢的聲線像一根針挑著蕓豆的耳膜,讓她的頭皮發麻。接著又一陣犬吠,亂哄哄一片。數不清有多少條野狗在她們的身邊轉磨,是等著吃死尸嗎?那凌厲的叫聲讓她們膽顫心驚。

母親已經病了有多時了,一路上蕓豆半拖半拉著她,她感到母親的身上冒著虛汗,像掉進了水里。站住的當兒,她氣息微弱地說,進城吧,到……有人影……的地方去,不然會……死在這里。

蕓豆半背半扶著母親跌跌撞撞摸到了老爺廟,差點被腳下軟呼呼的一堆東西絆倒。只聽那堆東西發出了一聲呻吟,嚇得蕓豆頭發都炸起來了。原來黑乎乎的廟里已經東倒西歪睡滿了逃荒的人,再沒一處供她下腳。蕓豆轉身,跟母親一屁股坐到了檐臺下。

母親像是倒下去的,悄無聲息地倒在靠墻的檐臺上,就再也沒能起來。蕓豆把母親的頭抱進懷里,那額頭像著了火。

蕓豆的心里也著了火,她放好母親,讓她在檐臺上躺得舒服些,然后爬起來,拿了碗準備去討碗水給母親。

角落里一個黑影動了一下,一聲長長的嘆息出口,嚇了蕓豆一跳。

病得可不輕呢!那黑影說。

碗拿來!這半夜三更的,沒人給你開門。那沙啞的嗓子一邊說一邊抖索著從懷里摸出一只皮水袋來。

蕓豆遲疑著走過去,就著微弱的天光把碗伸到了那只舉著的水袋前,淙淙的水聲到了碗里,蕓豆接過,深鞠一躬道了聲謝。

一切又回歸到死寂。

蕓豆把那半碗水端過來,抬起母親的頭,發現水已經喂不進去了。到了后半夜,那額頭就一點點地涼下來,終至,再無氣息。

二爺被人叫到老爺廟門前的時候,蕓豆正跪在母親的遺體前愣愣地一言不發。

蕓豆不想活了。

老爺廟的東方正升起又一輪紅日,晨光映在裹著頭巾的蕓豆泛著菜色的臉上,可那晨光卻不屬于她。十六歲的蕓豆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老得心都起了皺紋。

透著賊亮的天空,一群烏鴉在盤旋,“哇!哇!”地叫著,把黑色的影子不斷投在人的頭上身上。

二爺站在蕓豆面前,二爺也一言不發。

叫二爺來的那人喊了一聲二爺?二爺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是嘞,年饉時光,多口人就多張嘴哩!那人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二爺這時開了口,說,你把我叫來你咋能走哩?

后來是二爺出錢,替蕓豆買了兩只水甕合到一起,安葬了母親。

二爺讓二奶奶做了鍋小米連鍋豆面片,蕓豆一連吃了五碗。

蕓豆遠沒飽,但她不好意思再吃了,就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那只藍花喇叭頭碗。二爺和二奶奶都看到那只手,遲疑地離了碗把,但他倆誰都沒做聲,更沒讓她再吃一碗。等到二爺兩口子吃完,蕓豆低著頭過來收了碗就拿去灶上洗了,完了,又揭開水缸舀了碗涼水倒在二奶奶平常刷灶頭的泥湯碗里,把那干了的黃泥調成泥漿,用一把笤帚沾了泥漿一下下刷著熏黑了的鍋臺。

這女子懂事聰明哩。二奶奶說。

6

柳飛云與蕓豆的天地是在廚房拜的,給灶王爺磕了個頭,又回屋給二爺二奶奶磕了個頭。年饉呢,西原上還在打仗,到處都在死人,二爺說,委屈你倆啦!等到年饉過去,你們有了娃,有心都能補上。

柳飛云結了婚,依然在同盛祥藥鋪當學徒,二爺說,長個心眼,你要能把王老先生那一手把脈診病的手藝學下,你這輩子都有吃有穿了。

白城向來出名醫,王老先生是同盛祥的坐堂大夫,有一手絕活,專門對付疑難雜癥,還能給懷了孕的女子看胎兒男女,手一搭脈就報得清清楚楚,同盛祥一天里七八成的營業額是他手里出的方子。

同盛祥的后院里長年曬著黃連厚樸,陳皮剪成細條,收在大笸籃里,慢慢晾曬。而剛收來的黨參甜甜的,可以生吃,甘草磨水喝,白城人拿它治肚子疼。

西原產藥材,因了藥王的緣故,這里自古就是西北藥材的集散地,每年九月,在這里舉辦的藥材交易會吸引了各地的藥商向這里聚集。那些用馬拉驢馱各種交通工具運來的新鮮藥材在這里集結,然后又分散向全國各地。作為同盛祥的學徒,柳飛云得隨老板在這里忙上一陣子。

那天,他剛把收上來的一袋子杜仲過了秤,要往屋里搬,后邊伸上來一只手,幫了他一把,那人腰里系了根大帶子,大帶子上插著個銅煙鍋,頭上一頂破草帽,看不清臉。那人幫他把那袋子杜仲抬到后院,摞在收上來的藥材垛上,問他,老板,你家有紅花嗎?

他心里一震,剛想說自己不是老板,就看到他帽沿下那張笑吟吟的臉,不是跑了的老陳是誰?

他強按下心頭的喜悅,答到,紅花可是稀缺藥材,看老板您要什么成色的呢?

貴號有什么成色的呢?

要不您先看看貨?請隨我來……

于是,一條秘密的通道像阻隔了多日的流水一樣被時光的疏通劑打通了。

又一晚,西原上的槍聲響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藥鋪的鋪板門被輕輕拍響,先是兩長一短,再是二短一長。柳飛云大多時候在店里看店,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語,如果住在后院的老板聽到問起來,就說是買藥看急病的病人。王先生的手藝柳飛云學了一些,簡單的頭疼腦熱他自己已能處理得了。

聽到這特殊的敲門聲,柳飛云一轱轆從炕上爬了起來。

誰?

買藥,甜甘草,屋里媳婦肚子疼得打滾哩!

城東藥王山石林,藥王治療各種常見病的千金方就刻在石碑上,平時城里百姓有病,上去對癥抄上一劑,到藥鋪撿藥回家煮了喝,沒有不管用的。所以,像這樣指明要什么藥的并不稀奇。

柳飛云答,來了來了,一邊打開鋪板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滾進門,把提著馬燈的柳飛云嚇了一跳。只見來人從懷里掏出一封信,說,快!

柳飛云進屋,從藥架上把一整瓶的云南白藥抓下來,倒在那人撕開的傷口上,那人推了他一把,說快!武安!就自己撕了片衣襟裹了傷轉身跌跌撞撞出門消失在夜色里。

柳飛云愣了一下神,立刻轉身提藥箱出門,他想好了,誰要問起,他就說是看病的先生出診哩。

他去了整整一天,回來時是半夜,一進門倒頭就睡。

過了好幾天,消息傳到城里,說那晚不知誰走露了風聲,堵在西原的共產黨被救跑了。聽到消息的柳飛云只是回了句,誰有恁大本事?咱那些民團呢,不是都有槍嗎?

柳飛云想,那晚上得虧他出門提了藥箱,否則他折進去事小,沒有援軍,西原上的鐵定沖不出來。

到了秋天,太陽依舊興高采烈地掛在天上,老天爺一點也沒開恩的意思。同盛祥老板仁慈,以往看病,鄉里鄉親的,大部分是賒賬,到地里有了收成,不用說,鄉親們自會來結了先前的欠賬。可是這次年饉,前前后后拖得時間太長了,藥鋪也吃不消,賒出去的賬收不回來,藥材進不回來,多個學徒還多張嘴,就這樣,柳飛云回了家。

那年最后的一件事是,五娘的兄弟柳青云的小舅舅死了。記住他是因為他有個上了黃埔軍校的伙伴,他們是一個村的。那伙伴后來死于叛徒的出賣,此為后話。

柳青云的小舅舅來找他姐夫借糧食的那天早上,柳飛云正要往集市上去,一開街門跟小舅舅撞了個對面。小舅舅拉著一頭瘦驢,驢背上搭著條空口袋,面呈菜色,蹲在街門口,看到柳飛云出來先自把頭埋下了,可能是嫌丟人。

之前小舅舅已經借過幾次糧了,但他孩子多,又正在長身體。看著實在躲不過,小舅舅嘆了口氣,說,飛云出去呀?唉……

柳飛云裝作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小舅舅來了?快進屋么,我五娘在哩!他看到小舅舅艱難地站起來,喘著氣走進院子。算起來這位小舅舅還不到三十歲,哪就能喘成這樣了呢?

那天,五娘看自家兄弟來,就取了幾個柿子拿出一碗藏了多時的炒面讓他用柿子拌炒面吃。家中已斷糧數日的小舅舅吃得太急,一下一下打嗝,五娘見了說,慢些吃,慢些!伸手在自家兄弟的背上往下撫,見不起作用,就急急進了廚房,引著了火,為自家兄弟燒了碗水。小舅舅一邊吃一邊打嗝,一打嗝就喝口水。他吃得急,沒幾分鐘,一大碗炒面竟然被他吃得見了底。

吃完沒幾分鐘小舅舅的肚子就疼起來,他以為自己早上起得早受了涼,就讓姐姐再燒些水來。等他疼得在炕上打滾時肚子已經脹成了一面鼓。五弟柳青云到集市上叫回了柳飛云,飛云沒想到這才多大工夫,小舅舅竟成了這樣,他無法,讓柳青云趕緊去請王先生來。王先生是中醫,也束手無策,罵了一聲凈胡鬧!餓了一個整年的腸胃都糟了,哪敢那么吃!五娘哇地哭出聲來,眼看得兄弟的呻吟越來越弱,趕緊抱了床被子披在他拉來的牲口背上,送兄弟回家。

小舅舅死在了年饉過去后的一個臘月里。過了小年,一場大雪封了家家戶戶的院門,那雪一連下了半個月,早上五弟柳青云家車馬店的鋪板門一開,雪轟地一聲倒進屋子,店里的伙計鏟了一早上才鏟出一條細細的路來。

7

年饉過去了,糧食豐收,久違的顆粒每一顆都是那么親切!揚場的麥場上,二爺一粒粒撿起揚到麥堆外面的麥粒,在手里倒幾下吹掉浮土,扔進嘴里,嚼著,嚼得嘴巴里一股面水,他卻呵呵地笑個不停。柳飛云在揚場,蕓豆送飯來了,提著饃和湯罐,那腰身笨得要轉不開了,看來離生產至多兩個月。

場里忙完,秋莊稼種上,柳飛云要去一趟舅家,拿上新麥子磨的面蒸的包子花饃,荷葉上鏟兩斤杏花村的甑糕托著,這是風俗,謂之看忙罷。

南濠里又聚上了清凌凌的一池水,池面上覆著田田的荷葉,葉子中間,荷花正在開放。一池清香一池蛙鳴,呱呱呱呱,比賽似的。

柳飛云走得渾身燥熱,真想如小時候一樣下南濠折上截嫩藕吃,可是這會兒藕還沒長成呢,他就想折片荷葉來當傘也很好。這么想著,一雙眼睛在南濠里巡視,想看看哪片葉子離岸邊近一些,好折。

忽然間就看到了一片綠色中的那一點灰。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把眼睛再看,的確,是灰。他熟悉的灰,是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趴著。也許和他一樣,是想去折荷葉還是喝水?那么他活著還是死了呢?他是怎么出現在這里的?

柳飛云警覺地觀察了一下四周,只有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落在水面上,和著草叢里慢條斯理的蟲鳴。他小心翼翼往那一團灰色跟前走,一邊想,這人選擇了一個最好接近水面的地點,他一定是渴狠了。

柳飛云一點點接近他,嘴里發聲問詢著:喂?那誰呀?誰在那里?

灰色一動不動,像誰遺忘的一件衣服。

柳飛云再問,是誰啊?回答他的是近旁驀然響起的一聲蛙叫,嚇了他一跳。

空氣里有了血腥氣,有逐血的蒼蠅嗡嗡個不停。往近走,他就看到一條草被壓過的轍印,接著,看到了轍印里的發黑的血跡,星星點點。顯然這人是爬著過來的,但此刻他生死不明。柳飛云把他翻過來,看到一張同自己相仿年紀的臉,那臉上布滿血污。他趕走圍上來的綠豆蒼蠅,伸出手指放到灰衣人的鼻孔下,一絲灼熱的氣流傳導在他的手上,那人還活著。

他以為他是頭部負傷,檢查了一下,發現傷在腹部,顯然傷得不輕。他又伸手摸了他的額頭,火燙,于是他就近摘了一片荷葉,折成三角漏斗狀,就用這荷葉當容器舀了水過來。清凌凌南濠的水先淋在那人干裂的嘴唇上,又淋在他布滿血污的臉上。

隨著一聲呻吟,那人醒了過來。醒來的他看著柳飛云并不說話,目光愣愣的。

柳飛云問,你是哪的?怎么會在這兒?又說,我不會害你,不然就不救你了。

那人出口卻只有一個字:水……

柳飛云又用荷葉取了水來,他大口喝了,才說他是西原上的,剛剛打了一場遭遇戰,自己受傷與部隊走散……

游擊隊在西原一帶活動,國民黨的軍隊一直在圍剿,這些柳飛云是再清楚不過的,如果此刻他放任不管,這人很可能落在城里的那幫兵們手里。稍一沉吟,他想到了老陳。可是老陳距離遙遠,這人又受了重傷,他決定先送他去山里羊倌那里躲一陣,等他恢復一下再去找老陳不遲,況且這是大路,往來人雜,他得盡快幫他先離開才對。

羊倌長年在山里放羊,是他的聯絡人,應該沒問題。這么想著,他就背起了他。他還不知道,兜兜轉轉的際遇就是這么神奇,他救的這人以后會改變他一生的命運。

那晚上柳飛云回到家里時已經半夜了,他提著門軸推開了街門,進自己屋,也沒點燈就上了炕。他以為蕓豆睡了,輕輕地躺下去,沒成想,黑暗中蕓豆伸過一只手摟住了他,又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說,飛云,我這幾天就要生了,心里怕得很呢!

柳飛云想說什么,覺得蕓豆是知道什么啦?但他又張不了口,就什么也沒說,只像以往一樣,說,不怕,睡吧!

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炕頭上放了一身干凈衣裳,他一轱轆翻身起來,發現地上那個盆子不見了,從窗子里望出去,他昨天那身沾了血跡泡在木盆里的衣裳已被蕓豆洗了晾在院里。傳來一陣灑掃聲,是蕓豆挺著大肚子在掃院子,他盯著蕓豆的臉看,發現那臉上是平靜的。他知道自己違反了紀律,昨晚太累,留有血跡的衣服沒有及時清洗,原說早上早起洗的。他暗暗告誡自己以后不能再大意,一邊又猜想,難道蕓豆對他做的一切早都知道啦?

爆豆一樣的槍聲是幾天以后響起來的,整整響了一夜,細聽,傳來的方向在城東兵營。直到早上,槍聲漸寂,人們走出家門,發現街上貼滿了標語,紅紅綠綠,內容大部分是宣傳抗日的,也有安定民心的,一個縣城被那些標語弄得興奮不已。中午時分,一批地主土豪被抓了起來,縣政府的倉庫被打開了,現場分糧。大家只見過背槍的搶糧征稅抓人,沒見過給老百姓分糧食的,人們先前還猶猶疑疑的不敢拿,當確定是真事時,立刻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一時間西大操場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頭。分糧過后已經半晌午了,那個為首的王團長又趁熱打鐵,把曾經抓過老楊的那些人五花大綁著押到了臺上,審判過后押赴刑場。這一天,集市上沒有什么人,心不在焉的柳飛云去轉了一圈就回來去了西大操場看熱鬧。

兩天后,有報童舉著報紙在街上一路跑著喊叫:賣報賣報!看王團長起義!西北義勇軍在白城成立!柳飛云叫住報童買了一張《白城縣報》,上面赫然登著國民革命軍駐白城騎兵團起義的消息,以王團長為首的千人起義軍通電全國,宣布成立“西北民眾抗日義勇軍”。

8

柳飛云成了一名市集上的經紀,給人升斗抹平、說和價格調停生意。他手里一桿大秤,在附近村鎮的各個集市上行走,交往八方朋友。

一連幾天的陰雨過后,太陽像個無精打采的癆病鬼,在云層里穿梭,一會兒出來了,一會又隱進了厚厚的云層。到了下午快收集的時候,那個平常游蕩在市集里的瘋子突然手舞足蹈地喊起來。起先并沒有人注意他喊的是什么,但他仰著頭又跳又叫,在奔跑中撞倒了那個早上來集市賣綠豆老農的半袋子綠豆,那老頭看著滾的一地的綠豆,心疼得跳起來捉住瘋子給了他一耳光,喝斥他,你鬼哭著嚎啥哩?

瘋子挨了打,一下子委屈地捂著臉,又指著天上小聲說,兩個太陽,嘿嘿!兩個太陽!

老頭仰天看去,可不是?厚厚的云層像被誰大力撕開,不規則的縫隙間,那個架秧子癆病鬼的大太陽血淋淋地在上面,離它不遠的另一個縫隙里透出一模一樣個小的,像一個鬼拉著另一個鬼,滴著令人恐怖的汁液,讓人分不清哪個是李逵哪個是李鬼。老頭活了六十多歲,從沒見過這么可怕的情形,他松了瘋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就磕起了頭。一時間市集上跪下一大片,人們嘴里念念有詞,叫著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直到幾分鐘后,那兩個太陽又緩慢鉆進云層不見了,人們才敢慢慢爬起來,煞白著臉,一時間竟像做了一場噩夢。

到了十月的一天,國民黨軍突然集合起數千之眾,配合著大炮機槍等重武器,持續五天向西原等紅軍活動區域發動大規模的圍剿,他們在反水人員的帶領下,從后山登上山寨,突破了紅軍陣地。那一天,紅軍主力外出作戰,留守的是一些傷兵及婦女,幾位被服廠的女兵被逼到山崖處,手挽手跳下了山崖也不愿投降,其狀慘不忍睹。天迅速地黑了下來,仿佛這樣就能掩蓋了那些血跡而不被人看見。城里誰家的孩子鬧夜哭了,又被大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夜是那么深,黑暗中人們坐在炕上,大睜著眼睛,聽城外一陣一陣激烈的炮聲。

一連幾天,使用了幾年的交通線中斷,除過悄悄飛散的謠言,柳飛云沒有半點來自那里的確切消息。大規模的圍剿開始之后,整個白城人心惶惶,說起西原的紅軍共產黨,哪個村子里、街道里沒有幾個呢?糧食集上的交易早已門可羅雀,但那里是白城民間的新聞集散地,所以柳飛云還是一早就出門,希望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柳飛云是在糧食集上接到那張紙條的,紙條的發送人正是他上次在南濠救了的那個灰衣人,通知他立即撤離。國民黨對西原的圍剿成功后,開始在城里大肆搜捕共產黨,加之有叛徒帶領,來勢洶洶,各種跡象表明白城已不是久留之地。

柳飛云在手心里捻碎了那張紙,提著他的大秤回家,像是要回去吃早飯。

二爺家的老三柳飛云是足登一雙西安禮服呢鞋行出品的“踢死牛”,也就是千層底,離開楊柳巷的,除了這雙鞋,其他一切與以往并無二致。他往外走的時候同院的本家五弟弟柳青云已經賣完一趟鍋盔回來,因為他聞見由五弟家廚房那里飄來一股蒸紅薯的香氣,表明他已經在做第二趟生意的準備了。這才幾年,五弟家的車馬大店就關了張,一家人僅憑五弟做小生意維持,自己也從同盛祥藥鋪出來做了經紀。老三柳飛云知道,用不了多大會兒,那盆蒸好的紅薯就會被端到他日日守著的集市上,由五弟柳青云一秤一秤地賣出去。此刻,那不絕如縷的糧食的氣味引得他的腸胃興奮不已,發出一陣咕咕嚕嚕的叫聲。他咽了一口泛上口腔的清口水,把那頂頭上的破草帽往低壓了壓,遮住了半個臉面。

現在,他媳婦蕓豆和一雙兒女就在背后的屋子里,他們并不知道他已經決定走了,而且必走不可。他只是告訴蕓豆他要去給個人看病。當初結婚時他并不中意這個鄖西的逃荒女子,認為她能跟自己不過是走投無路時換個活命,過到一起后才發現她的賢惠,她是真把這里當了自己的家,任勞任怨,從不多話。即使在后來的日子,她知道了自己的一些什么,也從沒問過。他能感到她對自己的擔心,是對至親的擔心,不管他回來多晚,她都在等著他,對于她的這份情意,他覺得自己心里是有愧的。

一直希望走出白城的柳飛云沒想到自己的走是以這種形式。從決定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在疼,他已經把身上所有的幾張鈔票壓在了桌子上那只放茶具的盤子下面,其中包括幾張毛票。蕓豆是個干凈人,跟了他缺吃少穿,但屋里不多的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卻是每天都要擦得干干凈凈,只要她挪動茶盤就會看到下面的鈔票。至于用完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柳飛云真的無法想象。

罷了罷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柳家老三柳飛云把心一橫,提著他往日用的藥箱,邁開了那似有千斤重的步子,從楊柳巷的這家大雜院里走了出去。

一旦拉開了臨街的那扇木門,柳飛云就再不想身后的事情。自從剛才集市上拿到那張紙條后,他就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柳飛云手里提著一只藥箱,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幾步出了巷子,向出城的方向奔去。在城門口,守城的衛兵狗娃問他說,三哥出城啊?他說啊,山底下的魚兒病了,讓我去看看。狗娃說,這魚兒,守著山上的先生還請先生?柳飛云打了個馬虎眼,舉舉手上的藥箱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魚兒是跌了腿,我要去給他接骨呢。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狗娃說的先生是藥王山的道士。

城東五里有山,因藥王孫思邈在此采藥種藥修行而得名,之前城里的有錢人家一到夏天就到山上避暑,后來戰事頻仍,這世道亂哄哄的,幾股勢力在這小小的白城糾纏不休,有國軍,有民團,還有共產黨。有馬鴻逵的部隊,也有馮玉祥的部隊,更有共產黨的游擊隊,城里的百姓擔驚受怕,也不知誰是誰,就沒人再上藥王山避暑了,但山上的道觀里還有人住,是個游方的郎中,人們習慣叫他先生。加之刻在石頭上的千金方,百姓們有了病痛頭疼腦熱的,去山上找那游方郎中,或者也不為找郎中,識字的上山抄個方劑,回來依樣抓幾味草藥,就治了大病。但有一點,先生只看內科,像這跌了腿的,還要城里來請柳飛云,所以飛云出城,即使遇到了狗娃的問訊,也沒招來懷疑,很順當地就離開了白城。

柳飛云出得城來,裝作向藥王山方向走了一段,人漸稀少,終至再無人影,他站定,稍一打量,就拐上了一條小路,是向南的。因此當那些逮他的追兵們在楊柳巷他家里撲了個空,一路尋跡到魚兒家也沒逮到人,又拐進藥王山時,只有那個游方郎中在觀前的空地上曬草藥,叫不上名字的根根蔓蔓鋪了一地,哪還有柳飛云的半點影子?按照他們掌握的情況判斷,身為共黨地下交通員兼白城地下黨負責人的柳飛云必定一路向北,過柳林,與陜北劉志丹部的地下交通員聯系,向陜北逃竄,所以他們又向北撲去。卻沒想到,這時候的柳飛云正迂回在前往西安方向的路上,他不走大路,專挑羊腸小道的偏僻處行走,之后,他的腳步慢下來,在一家搭在地里的破庵子里歇下腳來。

按照灰衣人的安排,他要到西安土門一家羊肉泡饃館尋找一位姓張的灶頭大師傅,由他安排自己的后續工作。

9

喜妹嘩地一聲拉開窗簾,一縷晨光透過樓間的縫隙照進病房,透著喜興的金紅落在劉懷山的病床上,還有一縷輕柔地撫慰著他布滿皺紋的眼瞼,但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血,鮮紅的血,是誰的?老陳?老楊?還是自己在南濠里救起的那個灰衣人?還是……南京獄中那個皮開肉綻的地下黨?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劉懷山的眼前出現了西原后山的那個懸崖,紅色的巖石也像血,還有那滿山遍野的紅葉,那血紅的石頭。那天防線被突破后,有多少人從那里高呼著口號跳下去了呢?聽說有幾個還是女的,手挽著手,向著那萬丈深淵。仿佛就是那一天,滿山的樹葉草葉一下子就紅了,紅色的巖石也在那一刻沸騰,燃燒成了火炬!

那是……白城的山。

聽說北宋的一個畫家在那里作過畫,畫的就是那雄糾糾的山崖,畫名叫《溪山行旅》,那是一幅多么巍峨又多么寧靜的畫啊,讓人向往,讓人產生美的遐想。每次看到那畫,他的腦海都會浮上一首古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空靈、悠遠。畫家沒說畫的是哪里,但人們看了那畫再去看山崖,竟是一模一樣!白城自古就是一個人杰地靈的地方呢。可是那畫家知道嗎,多少年后,那山崖卻被鮮血遍染!

那,當然是白城的山!他長大的那塊地方,在很久以前帶著呼嘯與火花落過一塊隕石,不知從天外哪里飛來,偏偏落在了白城的土地上,所以,那地方又有一個別名,叫落星原。也許得了這顆星星的靈氣,白城這片土地變得神秘起來,亦出了很多有名的人物。最有名的是一圣四杰,一樣的粗茶淡飯,一樣的農家子弟,長著長著卻不一樣起來,仿佛有一種冥冥的力,在為他們的成長催力發芽。

他一直覺得,是男兒就該成就一番事業,至少像自己的先祖那樣,為這一方土地的百姓做點事情,哪怕一點都行。然而這亂世,卻最終讓他在夾縫中成了現在的樣子。他叫柳飛云,可從那天之后,他就把白城把那山與“柳飛云”都藏在了心里,他叫了張慶國。

他拉開楊柳巷的街門走了出來,一直走,一直走,他去了西安,他真的去了西安!

張慶國!

到!

……

張慶國?那不是小舅家村子那個上了黃埔軍校的伙伴嗎?怎么是自己在答到?

想起來了。那個跟小舅玩過斗雞的伙伴,因為與自己相同的理想,被叛徒出賣,在西安被捕,最后獻出了年僅二十三歲的生命。曾經一度,他是自己的偶像,所以,從白城出來,鬼使神差,自己叫了他的名字,張慶國。是向他致敬嗎?

張慶國!

到!

他是被西安泡饃館的大師傅帶來的舉薦信安排去上學的,他終于成了像白城老爺廟里一樣的人!他看到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以張慶國的名義在聽課,又好像在打靶場上練習射擊,移動的靶盤,圈圈套著圈圈。

后來他去了很多地方,光怪陸離的舞場是南京,樂音飄飄的是上海,腳鐐沉重的是,是哪里呢?那氛圍讓他痛苦與壓抑。紙條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抵達他,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去不顧一切地,周旋,去,完成任務。那些年,他救出了多少老楊那樣的人呢?他無法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甚至有的人他連見也沒見過。

長長的、長長的甬道,劉懷山一直在走……

二爺好嗎?二奶奶好嗎?他不知道;蕓豆好嗎?孩子好嗎?他走的時候是抱了一下最小的孩子的,孩子還不會說話,他抱起兒子,把臉埋進兒子的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奶香。如果是大人,一定會感到他的異樣,但是孩子不會。他沒和蕓豆告別,也沒和他的父母二爺二奶奶告別,他怕嚇著他們,他只是在父母的房門前站了幾秒鐘,隔著竹簾。他什么也沒說,他以為自己會有機會回去的,可是,他再也沒能回去。

長長的、長長的甬道,他的眼前出現了蕭山胡同21 號,他看到那個牌子,心跳了一下,本能地放慢腳步。那黑色的大門,二樓的窗臺上,他走時放的那盆花,那盆月季,現在那盆月季還在那放著,他卻本能地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他慢慢地靠近大門,想著哪里不對呢。

是花。還是花。他習慣于把花放在窗臺上,而且是正中間,讓剛開的那一朵紅對著他回來的方向,在他心里,那朵紅是蕓豆的笑臉,他從胡同口進來,一步一步,看到那朵紅就安心了。但剛才看到的花盆偏到了窗臺一側,綠葉叢中,那朵紅成了一個背影。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第一感覺是這地方回不去了,他想不動聲色地轉身,卻已來不及。

門里沖出抓他的人,手里舉著槍。他忘記自己是怎么轉的身,向著胡同口飛奔,飛奔的過程中不時回身,射擊,子彈與子彈交匯,撞出火花。

他的頭疼,劈開一般,他看到整個世界瞬間被染紅,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就是那一次,一顆子彈擦著額頭飛過,那個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在后來的日子里,逢上天陰下雨,他的頭就會被一次次地劈開。

也是那一次過后,他成了劉懷山。

懷山、懷山,懷陜。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著:再差一點,再一點就勝利了!到時就再也不會有流血了,到那時回去不是很好嗎?堅持一下,就一下,很快……

就在這一下下的堅持中,日本人走了,接著,一路南下,廣東、海南,海南、廣東,然后,劉懷山往回走,他知道自己是可以走脫的,他不去臺灣,不要去那個孤島,他要回白城,回他的楊柳巷,他要……

劉懷山逆著人流,他走得熱氣騰騰,拉開了領帶,他一直走,他想象著蕓豆和那兩孩子,能認得自己嗎?還有二爺二奶奶……忽然,他的身體震了一下,他看到了團長,還有團長身后那穿了高跟鞋東倒西歪的女人,聽到團長喊,劉副官,快來扶太太!他的眼前一黑,感到岸在后退、后退。

他站在擁擠的人流中,軟得抓不住的繩梯,他被擠進了海里,海水漫上來,漫上來,淹過他的頭頂。

床上的劉懷山動了一下,頭向后仰,身體忽然抽搐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翻著白眼仁。喜妹奔過來,一下抱住了他,叫,懷山、懷山!就發現劉懷山的頭皮有半個已經透出隱隱的青紫。

劉懷山的眼睛睜開來,看了她一眼,只兩秒,接著,眼白又翻上來,蓋住了那特別的帶點金黃的黑色瞳仁。又一輪抽搐來襲,他的手茫然地亂抓著,喜妹大叫,醫生、醫生……

白色的、撕也撕不破的濃霧在眼前彌漫,劉懷山走在路上,這是哪兒?怎么會不認得?是……楊柳巷嗎?

順著來路,劉懷山回到了他的過往。

往事像迅速褪色的照片,躺在床上的劉懷山,昏迷的劉懷山,就在那些回放中回到了楊柳巷深處的那個院子,那個早晨,二爺在門里的咳嗽,二奶奶問,誰呀?

他還隱隱約約聽到了門外的回答:是我。二婆,我是東頭的柱子,二爺在家嗎?

啥事?

是……我家炭娃可哭哩,媳婦叫我來借刀回去壓壓邪。柱子說。

之后,世界陷于茫然的虛無。

一片空白,一片寂靜,劉懷山沒有再醒過來。

10

劉思華走下飛機舷梯,下午三點鐘的陽光一下子刺得他的眼睛瞇起來。正是九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種感覺,覺得那些灑在他身上的光,亮得像抹了油,讓他無端想起一個詞,秋高氣爽。

這是與高雄不一樣的氣場,空氣中有不一樣的干爽和他說不出的一點什么。他是第一次應邀到西北這座城市來,身份是思華公司的董事長。當初接觸這個項目時,從提供的資料上,他看到了“西安”的字樣,心里沉睡了多年的一點小心思被喚醒。他翻開地圖查了一下,在西安的上方離不多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點,旁邊是一個熟悉的詞,白城。那是母親喜妹在他耳邊常常提起的一個詞,是理性告訴他隱進他生命密碼的一個詞。這密碼由父親開始,他留下了謎面,卻沒告訴他謎底。母親也曾苦苦追尋,現在母親也走了許多年了,留下自己在這謎里,無解。于是,幾乎就是在看到那個詞組的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促成這個項目。前前后后幾個月,因為他的積極態度,項目合作進展順利,現在,他終于來了。

在西安談完合作后,離回程的飛機還有近一天時間,于是他謝絕合作方公司的安排,只帶著秘書小應,說,我們出去走走。

合作方問他要不要陪同,他說不用,他想自己看看,于是公司就給他派了輛車過來,并告訴司機,從現在起,你歸劉先生指揮,劉先生說去哪,你就去哪。司機說,好。

司機問他去哪?他說隨便走走,先出城。劉思華跟小應上車,車子啟動,也許為打破車里難堪的沉默,司機輕輕擰開了音響,一首纏綿的音樂似耳語般流出,卻是自己常聽的一首。劉思華的思緒似在音樂里,又似完全沒有注意到音樂,只是注視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

出了城,要上繞城高速了,還沒決定去哪兒。劉思華問司機,聽說你們這里有個白城,遠不遠?

司機說,不遠,先生要去嗎?

劉思華略一沉吟,說,你先介紹一下白城都有啥?我聽聽。

司機笑了,說,先生您問對人了,我家就是白城的。

這么巧?

白城以前是個煤城,主導產業是煤,并因煤而市。白城的煤在建設初期為全國做過大貢獻,這幾年資源枯竭了,政府就搞轉型,向養生方面發展,搞旅游搞種植,還搞得挺好的。

您知道藥王孫思邈吧,就是我們白城的,在藥王山隱居,藥王山以前叫五臺山,是個道教圣地。白城這個地方很有意思,有道教還有佛教,叫做香山……

一說起白城,許是家鄉的緣故,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司機很健談。

還有呢?

有啊,多呢,我們西原的紅色旅游,那可是當時的紅軍革命根據地,沒有西原的那一塊地方提供給當年的紅軍保存實力,后來的中國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劉志丹習仲勛知道吧?就是他們的隊伍,現在還有一些遺址,保存得很好。

好啊,那我們就去白城看看。還有什么?都說說看。

看看這位臺灣老板的好奇心被自己勾了起來,小司機一踩油門,說,好嘞!您坐好,要不了多大會兒就到了,不遠。到白城您就知道我所言是否屬實了。

說說看。劉思華調整一下坐姿,饒有興味地問。

還有,白城的小吃也有好多,不知您知不知道我們陜西的大作家賈平凹?就是寫了部叫《廢都》的小說的那個。怕劉思華不知道,又說,這書前多年是禁書,這幾年放開了。就寫這個書的作家,他最愛吃我們白城的一種面食,叫咸湯面,只有白城有……

司機話沒說完,劉思華就說,這作家我知道,聽說這本書就是在下面哪個縣的水庫寫的。

白城水庫嘛!

劉思華說好啊好啊,就去嘗嘗這個……咸湯面!小應你說怎么樣?

董事長您安排!秘書小應微笑著,這小姑娘是第一次來大陸,看什么都好奇。

劉思華是一下子想起了父親愛吃的面食。劉懷山愛吃面,每次興沖沖地做了,吃的時候卻總是喉不到肺的感覺,完了總要遺憾地說一句,這哪能與我老家的面相比呢!

車子開上平坦筆直的高速路,一路向北。車上劉思華興趣盎然,一反常態纏著要司機給他介紹白城的風土人情,司機又介紹了白城的瓷文化,其實他也是一知半解,就把這幾年從宣傳資料里得來的那點東西統統掏了出來,得虧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不然可要露餡了。

今天的白城早已今非昔比,雖然很小,但時尚,如今是有名的養生城,文化底蘊豐厚,融合了道教與佛教精華,這從一進城路邊的宣傳展板上就可看到。司機輕車熟路,要帶劉思華進酒店,被他拒絕了,所以,在縣城的美食街,司機招呼劉思華吃了一碗特色咸湯面,面條筋道,口感特別。小伙子感覺這老板特別,吃了咸湯面還一個勁問還有什么面,仿佛他是專門來找面的,有點體察民情的味道。

用過早餐后,他們開車到了藥王山下,把車停在山門口,一行人徒步上山。別說,滿山的蒼松翠柏,很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

山風習習,他們一行邊走邊聊,到了遇仙橋,小司機講了個小故事,說,從前有個討飯的,走到遇仙橋這里,天黑走不動了,看到山腳下燈火隱約,有人聲傳來,就前去叩門。門開處出來一老者,白須飄飄,頗有仙風道骨的韻味。聽他說完自己的境遇后就招呼他進院用餐。院子里正在聚會,高朋滿座,笑聲不絕于耳。男客風流倜儻,女客服飾鮮艷,裙衫飄飄。乞丐進來,大家并沒嫌棄他,還把他讓到桌子上美美地吃了一頓。主家的老者更是在他走時還給挖了碗豆子,囑咐他回家好生耕種,定當有所收獲,以后他就不用到處奔波著乞討了。

乞丐出得門來,越走背上的豆子越沉,加上他剛剛貪杯,頭重腳輕,迷迷糊糊中,想著老者那么富有,卻如此小氣,干嗎不給他些有用的銀兩,這一碗豆子又能干什么?還得出力流汗地下到地里,鋤草施肥,一年過后才能有收成。越想感覺背上的豆子越沉,賭氣摸了袋子里的豆子一顆顆扔著玩,也不知道扔了多久,頭一沉,靠在路邊的草叢睡了過去。醒來時紅日高照,恍惚半天想起昨夜的酒席,那些笑聲似在耳邊回響。又想起了豆子,摸肩上的褡褳,豆子早被他扔完了。加之這時他的肚子又餓了,咕嚕嚕一響,就有些后悔,提起褡褳一抖,地上掉下幾顆明晃晃的東西,撿起一看,竟然是金豆子。手忙腳亂,把褡褳翻了個底朝天,也僅抖出藏在角落里的幾顆。乞丐抬腿就往回跑,回到昨晚敲門的地方,蒼松翠柏,哪里有什么人家宴會,只一塊石頭陡然而立。

小伙子一笑,說,命里無時有也無,這乞丐命里沒有,神仙也難救他。后來這地方就取了個名字叫遇仙橋。

小司機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似乎他親眼見著一樣,劉思華聽得津津有味,末了幾人還在大石壁前留了影,又繼續向前。什么摸摸爺、十代名醫,許是白城人的緣故,小司機或多或少都能講些故事出來,氣氛甚是融洽。

從藥王山下來,小司機又要把劉思華往飯店里領,劉思華不去,只好按他的意思就近進了個農家樂,要了幾個小菜。清清爽爽的一個小院,老板娘看來了臺灣客人,又熱情又麻利,沒一會兒就做好了。到了要主食環節,老板娘說有刀剺面,要不嘗嘗?說,這個剺面也是我們這里的一大特色,這面酸辣適中,特別是喝了酒,吃一碗解酒,滿心舒坦。

司機說早上就吃的面,還有什么?沒等老板娘報上來,劉思華說,就這個刀剺面吧,嘗個味吧!

一天兩頓面,劉思華并沒覺得哪有不妥,反倒吃得挺開心。來陜西幾天了,招待宴會上大魚大肉并沒顯出特別,到了白城,被這小司機安排了兩頓面,才理解父親劉懷山為什么說別處的面跟他家鄉的面不能比。這面的確不同于其它地方的面,筋道、光亮,重要的是有糧食的香味,他想,今天這趟來對了,這面是替他父親吃的。聽母親說,父親清醒的時候說他是孤兒,得了癡呆癥后又總鬧著要回家,如果是孤兒的話,這一點就有點說不通,一個孤兒他回家看誰呢?特別讓他拿不定的是,他上大學時發生的一件事,那時父親的癡呆癥已經比較嚴重了,有一次父親硬把一對來店里買東西的母子認成了誰,那孩子是個一歲多的男孩,被他母親抱著,他們一進店父親就眼睛發直盯著看,等那女的結賬的時候,父親挨到了跟前要抱孩子,那女的以為父親要幫她忙,誰知父親直直地看著那孩子叫文宇,說,來,爸爸抱!孩子被他嚇哭了。那女的發現了他的異常,要把孩子抱過去,他硬不松手,說什么,文宇,是爸爸呀!又對女的說,蕓豆,你不認得我了?文宇是誰?蕓豆又是誰?這件事始終是一個謎,讓母親糾結了很久,直到父親去世都沒解開。

站在白城的土地上,劉思華再次大膽地設想,是不是父親并非孤兒,他在白城還有親人?那么那些親人在哪兒呢?哪怕是遠房親戚也好,至少有人能告訴自己,在這個父親晚年念念不忘的地方,還有人知道他,知道白城曾經有過一個叫劉懷山的人,他在這里長大,這里的大街小巷曾有過他的笑聲。

從農家樂出來隨意在白城的街上走,看到什么都是好奇的,包括店鋪、樹木、隨風飄來熟悉的流行曲,因了環境的不同,也有了不同的風味。一間古色古香的民居,在一街的店鋪里突顯出來,雕花的門楣,古色古香的石獅子,脖子上拙樸的石鈴鐺,劉思華伸著腦袋看,司機見了提議,進去看看?我們白城城里以前的房子都這樣的,現在這樣的房子不多了,這是幾棟保存完好的,前不久才從老百姓手里征過來,進行了修葺,現在成博物館了。

劉思華不說話,昂著頭往里走,他注意到門楣上有幾個大字,是一位知名書法家的,寫著“白城古民居博物館”。

翹檐的街門,白墻灰瓦,特色的獸形瓦當,木樓,磚雕,一進一進的院落,雕梁畫棟,充分展示著這棟建筑背后的文化底蘊。他一點點細看,又伸出手,扶住那圓木門柱,抬起頭,明晃晃的太陽晃著他的眼睛。他的腦海里出現一幅畫,一段默片,一群孩子笑著鬧著,在廊檐間穿梭。那是他父親的童年,他父親應該也是在這樣一棟房子里長大的吧?可是,諾大的白城,他到哪里去找屬于父親的那間呢?

他發現,在白城,他的注意力很難專注,總是旁逸斜出,他得時不時地將自己招回。他想起病床上的父親劉懷山,到最后也沒醒過來,如果他醒了,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更多白城的信息?那他此刻就不是站在這里,在模模糊糊的迷霧中向歲月深處眺望。那么他該以怎樣的方式回到白城呢?在某一間相似的房間里,與一些人,說話,他們陌生而又親切……

博物館有工作人員坐在門口,出門的時候,那人跟司機打招呼說,回來了?又小聲說,帶的誰,南堡子的?我咋沒見過?

司機顯然認識,小聲答,不是,這是臺灣來的客人。

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婦女,帶著濃重的口音“哦”了一聲說,我還當是南堡子的親戚哩,看長得像得很么……

他聽見了什么,扭過頭看。司機趕緊說,不是不是!一邊向她使著眼色,讓她別亂說。

工作人員半信半疑:真不是?

司機說不是!

他把尋問的目光投在司機臉上,司機只好笑笑地說,她說您跟我們這里誰長得像,她認錯人了……

劉思華半開玩笑地問,哦?真有這事?

司機認真地打量著他,別說,你們的鼻子,還有眼睛……哎呀,可惜他不在了,不然您自己見了就知道了。

誰?他怎么了?

司機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意識到這話不合時宜,就打住不說了。

劉思華的心里驚了一下,是巧合吧?哪有這么巧的事?又涼了一下,涼的是司機說像他的那個人死了。不過,真的有這么巧合的事嗎?

他停了一會兒說,白城真是個特別的地方,可惜今天那個紅色旅游地方就去不了了,以后有機會來陜西,你陪我來好好轉轉。

沒問題!要不我們回去時我給您拐一下?不過那地方得上山,不上山在山下看不到個啥。倒是山下的小鎮,是才建的,小橋流水,一派江南風光,很漂亮。

劉思華遲疑了一下,說,那還是不去了,留到下回吧!他的心里還在想剛才說的那個和他像的人,內心很糾結,想著問一下,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的,再說,時間也不夠了。罷罷,項目談成后,以后還少得了來西安?機會有的是,也不急于這一刻吧。

其實您別看我們白城小,卻有很多可看的有意思的地方,一會兒我把電話留您,您來了盡管打我電話,我給您當向導!司機高興地說。其實他想的是,現在的工作,時間長,工資低,如果能討得這個臺灣老板的歡心,說不定能跳槽到個更好的環境,去臺灣工作哩!看么,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回程中,劉思華沒再說什么。他一直在閉目養神,小應與司機都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事情,所以也沒人說話。車內只有一縷似有似無的音樂在飄蕩。

飛機是晚上的,飛桃園機場,快到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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