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書香

我時常想起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子，巷子兩旁的榕樹葉子翠綠翠綠的，從樹枝上垂掛一蓬蓬茂密的胡須，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曬的紅薯粉條。那個舊書攤就在最大的那棵榕樹下，一輛三輪車斜靠在榕樹上，那些舊的書籍被賣書的老頭從三輪車上搬下來，隨意地擺在用化肥袋子上縫制而成的塑料墊子上。巷子深深，空氣中散發(fā)著包子鋪賣的包子、油條的味道和米粉店的酸筍味，我總是能從這些味道里聞到舊書籍的紙張味，淡淡的，像生活的調(diào)料可有可無。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上學(xué)的人們匆匆而過，一點(diǎn)也不妨礙在巷子里擺攤的人們，也不妨礙走走停停在每個攤位前流連忘返的人們。

那個散發(fā)著紙張油墨味的舊書攤成了我最愛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書，第一次閱讀到了課本之外的課外書。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看的文字，舊書攤上的書籍向我敞開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門，另一個與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以為從山村到縣城已經(jīng)是一個巨變，接觸到書籍后不得不感慨萬分，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許多不一樣的故事發(fā)生。世界有多大呢，好奇的我貪婪地讀著舊書攤上的書，渴望尋找到答案。

“買這本《兒童文學(xué)》吧，還新著呢。”賣書的老頭遞給我一本《兒童文學(xué)》的時候，我手里正捧著一本《安徒生童話精選》如饑似渴地閱讀。

父親陪我蹲坐在一旁，看了老頭一眼，站了起來，雙手伸進(jìn)褲子的口袋里摸了半天，又不好意思地掏出來使勁來回搓，好像多搓兩下就能搓出一塊錢來似的。我尷尬地看著父親，我真的很希望父親能給我買一本書，但我知道父親不會買，為了給我治病，父親已經(jīng)借了好多錢。

“這里風(fēng)大，買一本回病房看吧，不貴，兩毛錢。”老頭看了看我的病號服又說道。賣書的老頭生意一點(diǎn)也不好，我坐在老榕樹旁大半天了，別說沒有人過來買書，就連過來翻一下書的人都沒有，整個下午只有我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攤前。

“老哥，我們真的沒錢。”父親抱歉地笑笑，順勢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對我說：“地上涼，回醫(yī)院吧。”

那賣書的老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一定很難過，費(fèi)了半天的口舌一本書都沒賣出去。

我不舍得走，正在看一篇《海的女兒》，美人魚公主為了和最愛的王子在一起，用聲音換來了雙腳，王子能認(rèn)出她來嗎？王子會愛上她嗎？王子和美人魚公主有沒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太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了，但父親不容我多逗留，我只好將書放下。我在心里暗暗祈禱，千萬不要賣出去了，我明天下午過來看快一點(diǎn)就能看完了。

“《安徒生童話精選》，終于找到了。”我還沒來得及離開書攤，一個少年騎著自行車停在書攤前，脆脆的聲音滿是驚喜。

這下完了，我的心一沉，那本書被另一個陌生男孩看到了，此刻他正捧起書翻起來。賣書的老頭見到有生意，滿臉堆笑，我只好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書攤和少年，不停地安慰自己，那本書太舊了，封面都磨破了，老頭開的價也不便宜，五毛錢，他不一定會買呢。

我磨磨蹭蹭地走在巷子的青石板路上，不甘心地用涼鞋踢著地面，父親拉著我催促走快一點(diǎn)，醫(yī)院飯?zhí)瞄_飯了，晚了怕病號飯都吃不上。正是下班放學(xué)時間，巷子里的自行車也多起來，而我還惦記那本書，眼睛沒看路，走走停停，不小心和一輛從后面騎過來的自行車撞上了，狠狠地摔了一跤。撞我的男孩車籃子上放著好幾本書，我看清楚了，其中就有那本舊書攤上的《安徒生童話精選》。

我抬頭看了一眼撞我的人，沒錯，就是那個少年，他已經(jīng)從舊書攤上把那本書買走了，頓時，各種委屈涌上心頭，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男孩一定是被我的哭聲嚇壞了，從地上爬起來，看看我又看看摔在一旁的自行車和從車籃子里散落出來的書本，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疼了嗎？”父親扶我起來心疼地拍了拍我衣服上的灰塵。我邊哭邊搖搖頭，男孩的書就散落在我的身邊，我的手不自覺地伸向那本《安徒生童話精選》。

“對不起，對不起，小妹妹，這書送給你吧。”男孩漲紅了臉，像做錯事似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親。

我馬上止住哭聲，也忘了疼痛，驚喜交加，這書真的送給我了嗎？我只想趕快離開小巷子，回到病房，躺在病床上閱讀，于是我生怕男孩反悔似的催促著父親趕緊走。

那天晚上，我將厚厚的《安徒生童話精選》一口氣看了一大半，我沒舍得看完，第二天早上醒來打點(diǎn)滴的時候又繼續(xù)翻閱。那天我沉浸在閱讀的樂趣中，甚至慶幸自己生病，要不還真沒機(jī)會讀到這么好的書。

下午打完點(diǎn)滴，書也看完了，我又拉起父親去小巷子里，那個賣書的老頭還在，老頭看了我一眼說道：“你昨天看的那本書賣出去了。”

賣書的老頭不知道昨天他剛賣出去的書已經(jīng)在我手上，我從斜掛在后背的布袋子里掏出那本書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看完了，想還給那個哥哥，我在這里等他。”我說道。

老頭臨時有事，讓父親幫忙看攤子，這下好了，我可以坐在老頭的小木凳上舒服地邊等少年邊閱讀了。那天晚上，天都黑了，老頭才回來，原來是去親戚家喝酒去了，喝了酒的老頭特別豪爽，給我?guī)Я艘粋€干癟卻還散發(fā)著香味的紅蘋果，還讓我隨便挑他舊書攤上的書借回醫(yī)院閱讀。

我們就這樣和老頭熟絡(luò)起來了，但我再也沒見到那個騎自行車的男孩。那本《安徒生童話精選》我又反復(fù)讀了好幾遍，里面的故事是深深地感動著我，我想把那本書還給男孩的愿望越強(qiáng)烈。每天下午我守在舊書攤前看著騎自行車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找到那個穿藍(lán)色運(yùn)動校服的少年。父親說男孩的家可能不在這條小巷子里，那天他應(yīng)該是特地從別的地方來巷子淘書的。

我找醫(yī)院的護(hù)士姐姐借了一張舊報紙，給那本《安徒生童話精選》包起書皮來，我小心翼翼地保管那本書，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少年，好把書還給他，順便告訴他，書太好看了。

我又在縣城的醫(yī)院住院了兩個月，每天下午都會去一趟小巷子，坐在舊書攤前看書等少年。每一天的閱讀就像一個領(lǐng)路人，像一盞心燈，指引我熱愛閱讀熱愛文學(xué)，那段時間雖然病痛纏身，我卻是快樂的。我的病情漸漸好轉(zhuǎn)，身體完全康復(fù)后，我出院了。我特地去和賣書的老頭告別，他從舊書攤上拿起一本前一天剛淘來的書《青青的夢》送給我。我將那本用報紙當(dāng)書皮包得好好的《安徒生童話精選》遞給他，如果有一天男孩還來舊書攤淘書，一定記得幫我還給他。

半年后，我因為病情復(fù)發(fā)又再次住院。當(dāng)我滿懷激動的心情再去找那個舊書攤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條巷子正在翻修，擺攤的人不知去哪了。很多年后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瘦小的我失落地站在空空的小巷子里，心里空落落的，淚水莫名其妙就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西西，原名尹金花，壯族，現(xiàn)居深圳。出版都市長篇小說《深圳沒有金絲鳥》《誰能成全你的愛情》《陽光正好》和兒童長篇小說《魔幻海洋》等。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