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或那里

楊真真

旅 行

仿佛蛻變，異地有異地的光

在接納的同時把你變成另一個人

希望如此。需要變成一個新人

來喜歡自己，把那不好的部分

喜歡到骨頭里，塵土里，玉蘭和玫瑰里

為出發而反復開放，在異地

某一座廟宇里，把香氣留在那里

如此。明天更像一個完整的自己

佛牙寺

修行圓滿，眾生普度

萬千苦萬千愿萬千佛

進去時一個人，出來時是另一個人

萬千蝴蝶，一念之間蘇醒

留在了那里。有人進去帶走幾只

有人又帶走幾只，我就是這樣

帶走幾只別人的，留下更多的

香氣繚繞，佛的香和俗世的香

留下具體之美：金身、佛牙、舍利

它們是如何代替佛留下來的

一次小悟，一切俱足

閃光的翅膀扇動又扇動

而頂層花園里巨大的轉經筒

和兩名轉經筒的小僧

彼此消磨，一日又一日……

從博物館出來

在馬六甲，歷史裝在博物館

船帆、劍戟，爭斗終歸平息

對于永恒，恰似浮光掠影

從博物館出來，從幾個世紀里出來

迎面都是互不認識的人

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人

彼此像一棵棵樹一樣

在同一片天

從博物館出來

樹一樣安定，彼此接納

海風吹拂我

我還將在樹中生活很久

同時接納光線和雨水

我生長，繼續有光，有雨水

雪

布谷鳥喊了兩聲，雪就下得緊了

裹住世界

春天仿佛永遠在路上

已有太多的人等不及走了

沒走的，一半裹在雪里

一半與他們一起，埋在火灰里

一身披雪的人，一生走不出雪

一身披雪的人，內心有火，骨頭有灰

海上落日

渾圓、碩大，站在云層的懸崖上

突然，它往懸崖下跳去，但停在了那里

仿佛不能跳脫背后的掛鉤

它撕扯著自己，終于變得輕盈

仿佛一滴露珠從草間滑落

它落入海里，如此之靜。海上清真寺

晚禱的鐘聲響起，似乎各自領受了

某種使命

馬的抽象畫

它是馬，也有吠日之心

身著七彩衣，立身仰面，莊嚴、悲愴

它騰空而起，馬尾染出血色的天空

然而，它多么溫柔，粉色的脊背，遼闊的淺草……

奔跑可以是瘋狂的，也可以是優雅的

它通體透明，黑夜不是背景

是它穿越而過丟下的一個布片而已

目睹天空變成深淵，一筆一筆

風暴卷起來，天空剩下一角

寫 意

三兩下，拎出它的骨頭

風過雨停，朽木長出新葉

長出骨肉，空心里面長出心

枯枝敗葉構成的軀體

暗藏無數眼睛

深 入

每讀完一本書

身體便矮下去一截

便重新生長一次

我已不認得你，如果認得

一定是一個錯亂的時空

黑夜領著我，傾向另一種黑

我知道一定會走出來

放開那只牽著的手

現在只有一個方向是我的

我要領著黑夜走

走入更深處

她或她的心

在大地里潛伏，盤根錯節

它茂盛地生長著，靠摸索找到秩序

而容顏燦爛，夕陽下，晚禱中

綠草如茵，孔雀開屏，世界萬般寂靜

而頭發，當然是蓬勃的，掀開就是風暴

按捺不住的天空或海洋

那深深的去處，柔軟而溫潤

萬物生長，唯此處孕育生長

每一處都在張裂，為了你含苞待放

看，這盛開，這掛果

小鈴鐺一樣，一定要招搖遍地

哎，這身體，這春天的盛宴

這秋日的狂歡

你的面孔

藍天、白云，在額上的一滴汗里

它將繼續流淌，到達眼里的遠山

丘陵、灌木小徑、紅房子藍房子……

歲月蔥蘢，時空寧靜，還有無數幽徑

蜿蜒至欲望的唇邊，打住。分明是

一只梨形臉孔，將要被拿去

那手已穩穩地穿透你，從夢幻

越過現實，如同拿走一張紙片

你不知道從何來，往何去……

筆之夢

仿佛逃避書寫，你躺在精致的盒子里

生育、繁衍。無數小魚兒在那里

除了蹦跳后落下，擠在一起

再沒有誰知道真正的大海。有一只

鉆進精心打造的縫隙，躺得更加安靜

有一只悄悄上了岸，張望著前方

白云深處，一個酷似自己的幽靈

一段斜坡，幾棵樹，一片迷蒙中的

水天相接……

那一定是你，夢醒了，擔心那盒子

在某個黑暗的時刻“啪嗒”一聲又合上

這里或那里

你走過來，從那到處是機關的地方

你的腳剛好落在平衡木上

另一端是沒有刻度的羅盤

羅盤裝在五個木頭輪子上

你似乎神態自若，兩只手插在褲袋里

沒關系，即使會有突然的陡峭

或者輪子把你帶到別的地方

那也不過是從一道機關

進入另一道機關。暗門無數

赫然于眼前的，是那沒有按鈕的空洞

都無所謂，走在這里或那里……

謎

中心廣場的中心，一群無臉空心人

誕生了。是誰給了它們可怕的生命

它們蜷曲的身子像豆芽，也像鐵鉤

它們在幽暗里持續生長，細腳伶仃

是的，它們的臉和心是一個謎

一個無法破解和找回的謎

它們只有一只腳，像樹那樣扎根和生長

吸收地上的一束光……

讀 過

經由你，生活變成詩

讀過，山川才是自己的山川

心中那點丘壑才是自然的丘壑

你要陽光，陽光就會圍攏來

這是你的詩，寫給你的

而當它完成時，我驚訝地發現

它已不屬于你，也不屬于任何人

它占據過我，痛苦或欣喜地

占據并排擠，如同你一樣

如同愛情本身，充盈并虛無

誰也無能為力

而這時，滿是矛盾的自身

才變得與你的一致

陽光圍攏來，它是你要的

必須接受

必須接受。比如，不可避免的枯竭

什么在離去，什么在到來

比如天高云淡的謊言，沒有收成

秋天便不叫秋天。只有“好”和“壞”

沒有“尚好”“還不壞”“差不多”

——要學會沒有中間路可走

必須接受。風景慘淡，不可經營

亦不可冥想、枯坐、以為有禪……

必須接受。鐵匠鋪的反復鍛造

將有更多的火星與廢鐵

成就一個普通的鍛造工，必須接受

必須接受。逆風趕路甚于無路可走

必須接受。偃旗息鼓之后的萬籟俱寂

必須接受。什么高于什么

什么瞬息萬變

什么不可逆轉。必須接受

玉蘭在夜間開放

玉蘭有酒醉的肥厚之美

香味更暗，比夜晚濃郁

你手植的春天提前了

她信鴿一般，稀里嘩啦一齊放出

嗯，明明這里一地空曠

想念如此幽遠，她是如何嗅得

萬物各安其命，唯春天不可辜負

忙碌有千種理由，唯夜晚不可辜負

A面和B面

巴赫，偉大的A面，世俗的B面

莫扎特，天真的A面，憂傷的B面

貝多芬，桀驁的A面，深情的B面

天空飛過小鳥，與云朵有輕輕的擦痕

云上是A，云下是B

云朵與風也有輕輕的擦痕

風輕是A，風過是B

當然少不了流水，每次聆聽

曲曲折折的A，一躍而起的B

與每每想起的你，一會兒落寞

一會兒蓬勃，與每每獨坐的我

一枚在古典與現代中打磨的銅器

翻過來是A面，翻過去是B面

唉，這世上的靈魂——

偉大而世俗的，天真而憂傷的，桀驁

而深情的

其實只是一個，愛著的一個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