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之間（組詩）

于力

煙袋斜街

鼓樓銜著斜街的水煙在四九城守更

流星在夜幕的火鐮石上用力一蹭

就點燃了六百年的京華煙云

銀淀橋碩大的斗柄

裝進明朝、清朝，也裝進民國

多少功業與財富、恩怨與爭斗

都被時間吮吸、燃盡

又被什剎海咕嚕咕嚕地過濾

化作一縷煙塵，逗出幾聲咳嗽一聲嘆息

李東陽抽過、納蘭性德抽過老舍也抽過

而鼓樓一擊定更再擊亮更

晨鐘暮鼓間只相隔一袋煙的工夫

往事如煙啊，唯有這柄煙袋

磨礪得愈發拙樸，積淀著歲月的包漿

及至地安門外大街燈火璀璨

我仰望暗藍的天宇上，清涼的玉盤

正銜著七星北斗的水煙吞吐著云朵

銀河浮動著瀲滟的波光，濾凈了夕陽……

潭柘寺

打坐寶珠峰的蒲團上，潭柘寺

在鐘磬聲悠里加持著愿力

九山拱衛環護猶如金剛

雄峰捧起萬簇性德之光

殿閣南薰喚醒白云出岫

幡幢微蕩處佛露真容

秋風在空谷修成，身披清涼的袈裟

懸綴柿子、山楂、秋梨的瓔珞

錦屏山上，被吟誦過的修竹、黃櫨、丹楓

退去蔥蘢，漸次加深了境界

嵯峨盡染，這深秋的物什叫人心存慈悲

毗廬閣旁，帝王樹上一枚菩提葉懸落

猶占卜來世的卦簽，被一簇簇高香縹緲著解讀

唯松柏入定，在年輪緩慢的漣漪里積攢著禪意

山埡挑著月亮的燈籠行走

飛瀑流泉洇染著曠野的靜寂

柳影花蔭下，歸僧叩響了山門

落在大雄寶殿脊頂上的鳥鵲

在暮鼓聲聲里頓悟

朝著盛大的夕光撲棱棱齊飛

燒酒坊

一群赤膊的漢子，揮動著木鍬

在自己的體內挖礦

鼓凸的肌肉，巍巍地震顫

高粱、稻谷和糯米

這些飽含淀粉與粗纖維的作物

與麥粬拌和、簸揚

然后，被古老的窖池一口一口地咽下

窖泥封蓋，在黢黑的酵酦中

隱姓埋名，讓一粒微生菌

來回地敲打

腐熟的糟香率先醒悟

而精進中走火入魔的蟻醅

渾身結滿霜白樣的毛發

酵母催促大汗淋漓的甑鍋

從被刮骨、攝魄的糟糠里

瀝去精氣、火焰，淬成剔透利器

那些光亮的脊梁也在霧氣里

變得虛幻，漸次消隱

崩毀中聚散，蛻變里重生

假以時日，當風撥開封壇

玄月挑高一只暗藍色的酒幌

赤膊的漢子們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

貓

———寫給我家的美國短毛“花臉”

貓、貓妖、喵星人

袖珍的虎和豹子

呆萌的表情包，撩人的嗲咪

與你捱蹭、廝磨，滑滑地舔舐

俄頃，就開始梳洗、補妝，換一副面孔

趾高氣揚地從你的世界路過

三腳貓的功夫逗你玩——

走貓步、玩貓“膩”、躲貓貓

暗地里圈占地盤，掩毀證據

在壁爐旁放下身子再放下眼瞼

被午后倦怠的陽光

摹繪成一幅油畫，任鐘擺

一錘一錘地敲打，塵埃一點一點地

做舊

當黃昏斡轉落日的門軸

貓眼鑲嵌在夜幕上，像門鏡

眨著神秘的光，你窺勘：

它正用臼齒把皎潔的月亮

嘎嘣嘎嘣地嚼碎

蹲伏于高墻，扮演弓、箭與獵手

呼嘯的利爪

把黢黑的夜撓出幾道血痕

它喉管里還豢養著一聲嘹唳

假以時日，就會像閃電掰開天宇

庭院里昏眠的花朵與金魚

一齊打了個激靈……

孤 山

行駛在廣袤的冀西北地區

不經意間，會有一些孤山撞入眼簾

相對于逶迤的地平線顯得十分的突兀

——地幔心室一個驟然地收縮

——地表心電圖曲線一次猝不及防的早搏

它們夠不上嵯峨更算不得秀美

荒寒的肌膚裹著北風的單衣

大半的日子被皚皚白雪籠蓋

只有在夏季野花潦潦草草地裝點

在天崩地陷、玉石俱焚的第三紀

大地板塊與板塊的夾隙里

被動力勢能劇烈地擠壓、撞擊

殊死的抗爭是何等決絕、孤注一擲

挺向蒼穹的頭顱之上

萬壑堆云如白煙滾滾

落日熔金似巖漿奔涌

據說，這一帶屬于晚新生代火山分布區

和世界著名的克利夫蘭、亞蘇爾火山一樣

隱痛的傷口里，黏稠的硅酸鹽

正被千度的高溫熔煉，足以遮天蔽日

毀滅道路、森林以及周邊的村鎮

孤山不孤，它們只是試圖用孤絕

掩蓋或消抵內能，在爆發之前

隱忍、容怒、熄滅、安葬火焰

流浪狗

毛皮在流浪

瘦骨在流浪

略顯拘謹的神態，游移、空茫的瞳眸

在流浪

自由是無形的枷鎖

向余生試探著伸出前爪，又倏地收回

它悻悻地路過冷漠與喧囂，再一次夾了夾尾巴

或許某個雨夜，驚雷提著閃電的刀子追殺

抑或某個黃昏，尖厲的剎車聲刺破夕陽

在城市高樓間漏下的陽光下

它們相互舔舐、嬉戲，慵懶地打盹

就像有家的孩子

夢見熟稔的風從冷寂的世間摸來

窸窸窣窣地推開柴扉，耷拉的耳朵旋即豎起

接著撒花、打旋、臥倒，嗅著前世低聲地啜泣

只有蹲在對面的黑看到它目光里的火焰

和用力咽下的幾聲咆哮

走馬燈

秫秸稈、毛竹片綴連起來的骨架

用鐵絲箍緊，粉連紙做的綢衣

細意熨帖著吉祥的窗花

除夕，父親精心裱糊的走馬燈

懸吊在屋檐下，打通的氣脈

緩緩暈開周遭凝滯的暗與冷寂

瓦壟上的衰草與白霜

院落中搭掛晾曬的苞米、翻過的壟席

以及南墻根堆放的糞肥和

東廂房里神態安詳的農具

些許場景被一遍遍地環視，回放

此時，母親正用柴火燒暖土炕

遠嫁的大姐也趕在大雪之前回家

馬廄里嚼著夜草的頭夫間或打一個響鼻

我臉上跳蕩著紅暈，盤坐于炕桌

寫道：“走馬燈在除夕之夜秉燭獨行

它懷揣溫暖、自帶風暴，用身體掐算著時辰

繞過簇擁的雪花、繞過恓惶的年景

不經意流下幾滴熱淚，直到晨光熹微

直到和綴在暗藍天宇的啟明星相融……”

嫁 接

需要與前世做一個了斷

帶著創巨痛深的過往寄居余生

被刀鋒剖開的，除卻傷口

還有彼此的血統與姓氏

——只有痛苦能夠痛徹痛苦

——只有傷口能為傷口療傷

閃電是天空的傷口

傾訴雷雨的痛苦，終遇彩虹

彩虹是另一片天空的傷口，絢麗著痛苦

河流是故土的傷口

傾訴流徙的痛苦，終遇大海

大海是異鄉的傷口，洶涌著痛苦

我是我的傷口

傾訴覺悟的痛苦，終遇見你

你是另一個我的傷口，悲憫著痛苦

——只有痛苦能救贖痛苦

——只有劫后余生能涅槃重生

虹銷雨霽、百川朝海，我看見

兩朵云猶如受傷的天穹

一朵將另一朵擁入懷中，微風纏繞，合二為一

它擁入的，還有彼此的痛苦

焰 火

倒讀的火焰——

唯有火焰點燃焰火

倒讀的時光叫回憶

如是，回憶點燃余生？

鄉下的年節，焰火此起彼伏地綻放

一些經年的事物突然升起、落下

天上的、地上的抑或是地下的

無常、流徙和落寞以及

對這個世界殘存的愛

瞬間抵達，就像

倒敘的一年，倒敘的半生

我們也是焰火

每一個蜷縮的背景里

都暗藏一個宏大的構想

那僨張的脈搏，宛若藏在身體里的捻線

探出頭，渴望呲呲的燃燒

只能活在眾生的仰視里

登臨璀璨的路上

自己為自己搭云梯

攀越黑暗和

更高的黑暗

有時睜大眼睛為自己歡呼雀躍

有時捂住耳朵怕被自己嚇一跳

焰火，夜幕的鏤空之美

甚至，一次驚艷的亮相

就掏空一腔錦繡的河山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