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峰的冰火人生

銀笙

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馮雪峰是一個大作家。可是到了中學以后，他的名字就漸漸地就從報刊雜志上淡出了，聽說被打成了“右派”，這真讓人疑惑啊！我開始探尋其中的緣由——

奔赴上海籌建“左聯”

1921年，18歲的馮雪峰因組織浙江第七師范學生驅逐學監顧華鐘事件，被開除了學籍。費了一番周折后，馮雪峰轉入浙江第一師范學習。這所學校是南方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之一，與北京大學南北呼應。在老師朱自清、葉圣陶、劉延陵的熏陶和輔導下，馮雪峰創作的第一首詩《到省議會旁聽》，發表在《時事新報·學燈》上。接著，《小詩》又發表在《詩》月刊上。從此，他一發而不可收，在1922年與應修人、潘漠華、汪靜之以“湖畔詩社”的名義合集出版了詩集《湖畔》，內收馮雪峰的詩17首，成為轟動文壇的湖畔詩人。

馮雪峰非常向往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北京。1925年春，馮雪峰來到北京，一邊打工，一邊在北京大學旁聽并自學日文，很快達到翻譯水平，就在報刊上翻譯介紹日本、蘇聯的文藝理論。期間，他熟讀了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的著作并深受鼓舞，做李大釗那樣的人成為他的人生理想。1927年4月28日，軍閥張作霖殺害了李大釗，馮雪峰不灰心、不退卻，決心繼承李大釗遺志，于6月由張天翼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為共產主義奮斗的戰士。

1928年3月，馮雪峰來到上海做地下工作。上海是國際大都會，也是中國的報刊和出版中心，聚集了一大批文藝家。由于各持不同的文藝觀點，互相間產生了矛盾。提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口號的創造社和太陽社發表文章，對魯迅進行攻擊，引起魯迅的強烈不滿，不但公開論戰，還寫信對做革命工作的一位朋友講了內幕。這事反映到在上海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常委、秘書長周恩來和黨中央宣傳部長李富春那里，中央立即作出停止攻擊魯迅，團結和發揮魯迅的作用，籌建“左聯”，建立左翼文化戰線的決定。這個任務交給了宣傳部文委書記潘漢年。潘漢年一邊給創造社和太陽社的黨員做思想工作，一邊考慮派人去做魯迅的思想工作。潘漢年選準了馮雪峰，因為馮雪峰來上海后，通過柔石牽線，和魯迅漸漸熟悉，常以學生和摯友的身份，協助魯迅校對、送稿、送稿費、代買書，陪同開會、赴宴等，僅1928年12月至1933年12月的《魯迅日記》中，記載他們的交往就有86條。可以說，馮雪峰是魯迅最信任的人之一。

馮雪峰給魯迅談了黨的意見后，加上潘漢年以創造社“小伙計”的名義在《現代小說》上著文作了自我批評，終于獲得了魯迅的諒解。“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也于1930年3月2日成立，潘漢年代表黨作了《左翼作家聯盟的意義及其任務》，魯迅作了《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的重要講話。這兩個講話都成為左聯的行動綱領。1931年1月，潘漢年調任江蘇省委宣傳部長，馮雪峰接任中宣部文委書記并兼任“左聯”黨團書記，主編或參與編輯《萌芽月刊》《巴爾底山》《前哨·文學導報》《十字街頭》等左聯機關刊物，充分發揮了魯迅的主帥作用，并邀請瞿秋白和茅盾參與“左聯”的領導工作。在黨的白區工作損失殆盡的困難歲月，左翼文藝事業卻蓬勃發展，是“左聯”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

肩負重任重返上海

1933年12月，由于叛徒出賣，敵人到處追捕，馮雪峰離開上海，輾轉汕頭、潮州，來到中央蘇區瑞金，任蘇區黨校教務主任和副校長。1934年1月21日，在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馮雪峰當選為蘇維埃政府中央執行委員會候補執行委員。此時，毛澤東被排斥在紅軍的領導之外，卻與馮雪峰關系非常融洽。馮雪峰常對人說，他最佩服的人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毛澤東，并稱自己是“毛派”。期間，毛澤東曾對馮雪峰說過，楊開慧犧牲后，三個兒子流離失所生死不明，又說曾有人在上海見過那三個孩子。這件事讓毛澤東很是牽腸掛肚……

由于左傾領導者的錯誤指揮，紅軍在第五次反“圍剿”中損失慘重，被迫開始長征。馮雪峰和大家一樣，穿著草鞋，背著自己縫制的軍用糧袋，全憑著兩條腿，徒步走過了11個省份，渡過湘江、烏江、金沙江、大渡河等天險，翻過雪山草地，經受了生死考驗。

黨中央和紅軍到達陜北，在瓦窯堡落腳不久，1936年4月，黨中央總負責人張聞天幾次找馮雪峰談話說，在上海的中央局機關遭到嚴重破壞，要求他以黨的特派員身份去上海，先找魯迅、茅盾等民主人士了解情況，再找黨員和地下組織。毛澤東還給他寫了指示信，要求他和國民黨各派系中的上層人士和社會名人聯系，多做統戰工作。周恩來派人護送他到蘇區和東北軍駐地交界處。

馮雪峰到上海后，因為沒有先和堅持地下斗爭的周揚、夏衍聯系，成了他們之間多年解不開的疙瘩。他先在魯迅家住了兩個多星期，很快見到了茅盾、宋慶齡、沈鈞儒、史沫特萊等人，向他們介紹了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6月，潘漢年從莫斯科回國，執行與國民黨政府的談判工作。倆人接上關系后，于8月建立了中共駐上海辦事處，潘漢年任主任，馮雪峰任副主任。他們安排斯諾進陜北采訪，又向史沫特萊講了長征中異常艱苦和不屈不撓的經過。史沫特萊根據馮雪峰的講述，寫成了文章，寄給莫斯科的《國際新聞通訊》。這是世界第一次報道紅軍長征，而且還引發史沫特萊下定了赴陜北采寫朱德傳記的決心。

馮雪峰住在魯迅家時，已經發現魯迅重病纏身。10月19日，魯迅與世長辭。中央從陜北發了唁電和《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對魯迅的一生作了高度評價。馮雪峰按照黨的要求，和宋慶齡、許廣平等處理喪事，在墓前召開了大會，成為革命力量的一次大檢閱。在此前后，丁玲從囚禁中被解救出來，根據她的意愿，馮雪峰費盡周折，把她送往陜北，成為第一個從國統區奔往陜北根據地的著名作家。

馮雪峰沒有忘記毛澤東牽掛兒子的事情。他四處打聽，終于找到線索。原來，岸英三兄弟到上海后，組織把他們安置在周恩來主持創辦的大同幼稚園。這個幼稚園由董健吾擔任院長，其實董是共產黨人。剛剛安定下來，岸龍患痢疾不治而亡。更要命的是負責中央保衛工作的顧順章叛變，地下黨遭到大破壞，大同幼稚園解散，只能由董健吾帶回家撫養。馮雪峰從董家找到兩個孩子后，看到蔣介石懸賞25萬要毛澤東的首級，感到孩子太不安全，又通過多個渠道，最終將兩個孩子送到莫斯科。

從囚室到重慶

馮雪峰給斯諾和史沫特萊講的長征故事，很多情節都被二人寫進《西行漫記》和《偉大的道路》中，部分章節一經出版立即引起轟動，也激起馮雪峰強烈的創作欲望。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周恩來和博古率中共代表團到達南京，同國民黨進行第二次國共合作的談判。馮雪峰與博古為統戰問題發生激烈爭執，就借故回到義烏老家去寫小說，前后失去黨的組織關系兩年多。

在鄉下，馮雪峰在寫作的同時，發動農民組織了抗日武裝“同心會”，支持成立赤岸中學戰時補習班。鄉居近三年，他完成了50萬字的《盧代之死》。1941年皖南事變后，形勢更加惡化，因一個青年的一封信，他被金華憲兵逮捕，書稿也全部丟失。國民黨為了關押皖南事變中被俘的新四軍將士，在上饒建立了集中營，馮雪峰也被送到集中營關押。

上饒集中營是人間地獄，上千人的囚徒中有四五百人死于非命。面對虐殺、酷刑、苦役、疾病……馮雪峰受盡了折磨，幾乎喪命。但他不忘共產黨員的責任，與獄中的黨員建立了秘密聯系，向難友們講長征、講黨史、講《紅樓夢》，還教難友學日文，一起團結戰斗。

1942年，毛澤東在歡迎一批新到延安的作家時，得知馮雪峰被囚于上饒集中營，電告重慶的周恩來和董必武想辦法營救。馮雪峰被捕時的名字是馮福春，敵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1942年11月，在與國民黨高層有關系的郭敬堂和宦鄉的擔保下，馮雪峰被保釋出獄。

1943年12月，馮雪峰來到重慶，按照周恩來的意見，住在作家書屋，接編《抗戰文藝》。他首先整理了在上饒集中營創作的詩歌，結集出版了《真實之歌》，接著出版了雜文集《鄉風與市風》《有進無退》等。在擔任《抗戰文藝》主編后，馮雪峰對刊物進行了改革，團結了茅盾、老舍、郭沫若、葉圣陶、朱自清等著名作家，為宣傳抗戰作出了很大貢獻。1945年8月，毛澤東率中共代表團來重慶談判，專門會見了馮雪峰，并真誠地說：“好幾年都沒有看到過像《鄉風與市風》和《真實之歌》這樣好的作品。”

1945年下半年，重慶文藝界學習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圍繞話劇《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就政治性、思想性與藝術性，主觀與客觀展開了討論，胡風提出“主觀戰爭精神”，馮雪峰也作了《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的長篇發言，還就兩部話劇引起的爭論寫了《題外的話》，在文中提出不要用“政治性”“藝術性”的代數學式說法，而是應該換成政治性和藝術性統一的說法……文章發表不到30天，《新華日報》就發文批評，說關于政治性與藝術性的問題，毛澤東在《講話》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是馮雪峰卻“不明了”。文章實際是指馮雪峰反對《講話》中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觀點。這場爭論，為馮雪峰后來的遭遇，埋下了伏筆。

從峰巔墜入低谷

1946年2月，馮雪峰隨大批文化人第三次回到上海，積極參加革命活動。1947年2月，國民黨破壞和平談判，中共談判代表被迫撤離。按照周恩來臨走前的指示，馮雪峰留在上海，繼續做文化工作，直到1949年5月25日迎來解放。1951年3月，馮雪峰調到北京，籌建人民文學出版社。期間，他創作的電影劇本《上饒集中營》拍攝上映并獲獎，毛主席贊揚這部電影有深度，并要身邊工作人員都看這部電影。馮雪峰在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期間，審閱了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把作者請到家中吃飯、談稿，提出了修改意見。他還制定了《魯迅著作編校和注釋的工作方針和計劃草案》，短短幾年，對魯迅的全部創作、翻譯、書信、日記都進行了校勘。馮雪峰還十分注重整理和出版革命烈士遺著，對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瞿秋白文集》以及應修人、潘漠華、郁達夫等的遺稿遺著，都做了認真的編輯工作。

1954年10月，馮雪峰的厄運開始了。李希凡和藍翎寫出了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簡論》，時任《文藝報》主編的馮雪峰在刊登這篇文章時，寫了200多字的編者按，希望引起討論。不料，俞平伯不久就被扣上“資產階級唯心主義”“封建士大夫階級意識”等帽子，馮雪峰也被裹挾其中。接著，文藝界又發起了對胡風的批判，批判胡風從40年代到50年代的文藝思想，胡風寫了所謂的“三十萬言”進行反駁，最后被定性為“反黨、反人民、反革命集團”而被捕入獄。馮雪峰和胡風是多年的好友，對批判胡風持保留態度，兩人不少藝術觀點相近，自然也受到了牽連。

1957年反右開始后，矛頭又一次對準了馮雪峰，重新翻出1936年關于兩個口號的爭論，罪名是馮雪峰“勾結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結果，他和丁玲、艾青等一批知名作家被帶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馮雪峰被開除黨籍，撤銷人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職務，撤銷中國作協副主席、全國文聯常委、全國人民代表職務，工資由文藝一級降為文藝四級，成了“反黨反人民的罪人”，剝奪了寫作和發表文章的權利。

沉重的打擊，使馮雪峰陷入深深地痛苦中，但他畢竟是久經考驗的老黨員。據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韋君宜回憶，1965年，出版社派干部去河南安陽參加“四清”運動，62歲的馮雪峰主動要求前去。他不顧自己的病殘身體，工作認真踏實，還被農村干部評為“模范干部”。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又被關入“牛棚”，被戴上“叛徒”“修正主義分子”等帽子。1976年1月31日，馮雪峰患肺癌去世。

1979年4月，中共中央為馮雪峰作出了平反決定，恢復了他的黨籍和政治名譽。1979年11月17日，中央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葉劍英、鄧小平、胡耀邦、陳云、宋慶齡、鄧穎超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送了花圈，胡耀邦還親臨追悼會。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致悼詞，對馮雪峰的一生做出了高度評價。為紀念馮雪峰，上世紀80年代初，浙江義烏市赤岸鎮在馮雪峰原籍神壇村設立了《馮雪峰故居》，故居前的石牌上有胡耀邦“回憶雪峰”的親筆題詞;在故居后面的墓地，前總理朱镕基也親筆題詞了“馮雪峰之墓”。1997年8月19日，浙江省人民政府將馮雪峰故居評定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之一，還被正式命名為“廉政教育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