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媛媛
北宋以降,真武大帝在傳統道教諸神中地位日顯,統治者推崇與民間信仰相互激蕩,明代以致鼎盛。作為道教中護佑百姓的北方大神和軍隊守護神,真武大帝在陜北一直占據著民間信仰主位。與此同時,陜北各地厲壇和城隍廟在民間同樣占有一席之地,“厲祭”風俗在曾經的陜北非常普遍,以祭奠紀念戰死沙場無數無名將士。陜北邊地,千年烽火不絕,其神尚武,其情在厲。
一
筆者少時生活在陜北黃土高原一個名真武洞的小鎮,該鎮是安塞縣政府所在地。彼時,覺得這個地名即莫名其妙又難聽。長大一些才搞明白,地名得自于一個有關真武祖師的傳說。
相傳很久以前,陜北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計安樂。某日一條兇猛的銀色巨蟒突然來此傷人害畜,轉眼間把一個世外桃源變成了人間地獄。危難之時,適逢真武祖師赴天庭蟠桃盛會,卻見此地陰風凄慘,了無生氣,一問才知是蟒蛇作怪。祖師大怒,得百姓協助,用法術擒住了蟒蛇,并將其關入山間深洞。為震懾惡蟒,百姓在洞口立了一尊真武祖師手握寶劍的塑像。從此以后,這洞就被叫做“真武祖師洞”,簡稱“真武洞”,一傳十,十傳百,一直流傳至今。
講故事的人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鎮后街黨校山半山腰上那個黑黢黢的洞口說:“就是那個洞,洞很長,據說有數十里,曲曲彎彎的,從洞里面鉆過去,就到寧夏了。”是否真能夠穿洞而過直達寧夏,無人敢進去一探究竟,但那個洞的深長確鑿無疑。聽說曾有個別膽大的小子想進去看看,終因曲折幽暗詭異瘆人而半途折返。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文革”破四舊風盛,廟毀洞封。進過洞的人說,里面確有一高大的真武祖師像,石制還是銅制,不得而知。迄今,洞口依然封塵。
真武洞鎮的傳說只是陜北大地上關于真武祖師圣跡救民眾多故事中的一個小枝葉。年歲漸長,多方關注之后才知,黃土地上的陜北人篤信佛道,村村有廟宇,家家有神龕。當你行走在高原,隨意走過哪個村莊,抬眼望去,不遠處的山巔上肯定有一座寺院或者廟宇靜靜地佇立在那里。那些寺廟供奉著如來、祖師、財神、藥神、娘娘等,不一而足。其中香火最盛、信眾最多、影響最大的就是真武祖師。這一點,遍布陜北城鎮鄉村,星羅棋布的真武廟、玄武祠、祖師廟、真武洞,以及一些地名中的“真武”二字就是最好的明證。
真武大帝,即玄武大帝,玄天上帝,又稱北極玄天仁威上帝、佑圣真君玄天上帝、蕩魔天尊、玉虛師相、九天降魔祖師、無量祖師,全稱北極鎮天真武玄天大帝,是中國道教和民間信仰中的鎮守北方天界之神,民間尊稱其為玄帝、玄帝公、上帝公、帝爺公、元天上帝等。
追溯玄武的演化形成過程,和道教“四象”關系密切。所謂“四象”,溯其源在商代。古星相學結合原始圖騰,將二十八星宿分為四個區域,依其形狀,想象為龜、朱雀、龍、虎四種動物,稱為“四象”。后發展出“四象”信仰,即北玄武、南朱雀、東青龍、西白虎。其中龜為玄,蛇為武,合稱玄武,顏色為黑,是北方星宿的主宰。
在道教所尊崇的諸神中,玄武是武將。據《道藏·太上說玄天大圣真武本傳神咒妙經》中說:有原始天尊命真武“皇皂纛玄旗,被發跣足,躬披鎧甲,親自人間,協助周武伐紂,平治社稷,功成而攝踏龜蛇回天。”
從宋朝開始,玄武脫離“四象”之列,升為大神。真武信仰得到統治者的提倡和推崇,宋真宗封玄武為“真武靈應真君”,宋欽宗加其封號為“佑圣助順真武靈應真君”。
元朝統治者蒙古人來自北方草原,玄武作為道教四方護法的北方之神,在君權神授籠罩的傳統社會,蒙古人接受中原文化后,很容易在道教中找到了與之通曲的結合點。元世祖忽必烈迷信真武尤甚。相傳修建京師大都時,高粱河上就有龜蛇顯形以示吉兆。當時南宋尚未滅亡,有位善揣摩圣意的大臣附會道:“國家受命朔方,上值虛危,其神玄武,其應龜蛇,其德惟水,水勝火,國家其盡有宋乎!”忽必烈聽后大喜,馬上頒詔在高粱河畔修建大昭應宮,以祀真武,不久,果然宋滅。元成宗時期,加封真武為“元圣仁威玄天上帝”。此后,人們也習慣稱真武廟為上帝廟。
由于地方史料的匱乏,我們不能確定陜北地區的真武廟最早建于什么時期。北宋時,陜北基本在西夏的控制之下,只有延安以南部分地區屬于宋范疇。所以,統治者對真武神信仰的提倡和推崇對陜北地區能有多少影響不好判斷。北宋之后,陜北地區先后被金、元相繼占據,女真人、蒙古人成為這片土地的統治者。考慮真武北方大神的影響和地位,陜北地區受到真武信仰的嚴重影響并修建真武廟,應該是很有可能的。
明朝初期,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變”,奪取了皇位。傳說在燕王的整個行動中,真武大帝都曾顯靈相助,因此朱棣登基后,即下詔特封真武為“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并大規模地修建武當山的宮觀廟堂,建成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三十九橋、十二亭的龐大道教建筑群,使武當山成為舉世聞名的道教圣地,并在天柱峰頂修建“金殿”,奉祀真武大帝神像。從此,真武大帝成為明代軍隊信仰的主神,在全國各地軍隊中,尤其是在北方軍隊中獲得了廣泛信仰。因帝王的大力提倡,真武大帝的信仰在明代達到鼎盛,也成為民間信仰最為普遍的時期,宮廷內和民間修建了大量的真武廟。
明代的陜北已重新回到中原漢人的懷抱,成為明王朝和蒙古高原韃靼部落交鋒的前沿陣地。在北方邊境,明政府和韃靼部落長期對峙。為防御外敵,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的萬里長城修建連綴了起來,長城沿線戰略防御體系逐步建立和完善。位于長城中線的陜北地區也大力修繕擴展長城。陜北北部的榆林作為當時的“九邊重鎮”之一,設延綏鎮治所,為延綏鎮總兵駐地,戰略地位相當重要。陜北在長城沿線設置了密集的防衛城營堡寨臺,“大邊”“二邊”防線就是在那個時期形成。
二
統治者崇拜和軍隊信仰真武神對陜北的影響有多大?明代陜北真武信仰的情況究竟如何?透過陜北真武廟修建的情形可以略窺一二。
梳理陜北的廟宇寺觀可以發現,在陜北二十五個縣區總數上萬的寺廟中,因主奉真武祖師而得名的不在少數,如安塞真武廟、安定真武廟、鄜州真武廟、上帝廟、洛川萬丈石真武廟、綏德合龍山祖師廟、靈寶山祖師廟、臥龍山祖師廟、葭州真武廟、安邊堡真武觀、府州故城祖師壇、懷遠堡祖師廟、鎮川堡祖師樓、子洲南豐寨祖師廟等;神木東山、清澗筆架山、高家堡興武山則是以祖師殿為寺廟建筑群的中心(正殿);而陜北民間儒、釋、道三教融通,很多佛教廟宇中也設有真武殿,如榆林青云寺、稻窠灣萬佛洞、安崖金佛寺、走馬梁關帝廟、賈明灘班禪廟、延長廣嚴寺、府谷龍泉寺、延安清涼山等。這些多修建于明代的廟宇如繁星一般,或分布在巍巍長城沿線的營寨城堡,或散落于綿綿黃土地上的群山村落。
佳縣白云山白云觀,建于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它瀕臨黃河,順山勢而建,屋宇崇高,輝煌雄偉,是西北地區最為壯觀的道教明清風格古建筑群。觀內以真武祖師殿為中心,分布著殿、亭、閣、樓臺等各種建筑。祖師殿正殿由前殿和后殿兩部分組成,前殿真武祖師塑像端坐平臺,龜蛇二將開道于前,趙公明、馬華光元帥侍立于后,金瓜、鉞斧、朝天鐙等儀仗排列左右。后殿真武祖師銅像高坐神龕中,掌印執旗的周公、桃花躬身侍立,威武剽悍的十大元帥拱衛兩旁。威武莊嚴、栩栩如生。
府谷龍泉寺位于縣境東北部的宗常山上,背倚高山,腳融黃河,一年四季佳景無限。據遺碑記載,東晉義熙年間,有砍柴采藥人在此始建小廟。宋慶歷年間,府谷折家軍名將折繼閔出資擴建。明成化二年(1466)、萬歷三十一年(1603),當地民眾先后補修正殿,擴建廟宇。清康熙二十二年時,定名龍泉寺。后經清光緒、民國幾次整修擴建,到民國三十年,殿堂達六十多間,鱗次櫛比,宏偉壯觀。人們稱其“北武當”,盛極一時。
延安清涼山寺廟中的“清涼”二字借用自山西五臺山之原名“清涼臺”,清涼山之巔“太和山”得名自湖北武當山之“太和宮”,為供奉真武大帝之所。建文四年(1024),明成祖為感神恩,詔令全國各地大興道觀神廟,太和山亦應詔受益擴建。嘉靖十五年(1536),興建真武殿。萬歷五年(1577),延安知府洪濟遠“卷廉重建”真武廟,殿宇輝煌,招引四方,香火極盛。增修的若干殿堂、新鑄的四米多高祖師銅像及兩米多高的銅鐘等,使太和山古建筑群規模達到頂峰。
值得一提的還有米脂的李自成行宮。行宮位于米脂縣城東盤龍山腳下,學名叫盤龍山古建筑群。該古建群前身為建于明嘉靖年間的真武祖師廟。崇禎十六年(1643),李自成建立大順政權后,讓其侄李過衣錦還鄉將原馬鞍山真武廟改擴建為行宮,馬鞍山更名為盤龍山。可想而知,能被李自成看上眼的,真武祖師廟的規模和氣派必定不凡。有意思的是,后來李自成兵敗北京,滿清取得政權,米脂當地人旋即將行宮又改回盤龍山祖師廟原名,也因此整個廟宇群沒有遭到沖擊破壞,得以完好保存至今。
陜北古來就是風云變幻鼓角爭鳴的邊陲重地,有史可循的兩千多年中,僅僅唐和清兩代不是邊塞,其余時期皆為兩國甚至多國對壘的戰略要沖。在濃厚的歷史文化背景和深刻的政治軍事因素影響下,陜北普通民眾信仰真武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邊地將士更是對真武神懷有一種深沉的精神信賴和情感寄托。
明正統時期,政府開始逐步經營陜北西部,由西向東依次設立了定邊營、安邊營、舊安邊營、寧塞營和靖邊營,從而構建了榆林南緣的橫向營堡防御體系,以直接正面地堵截蒙古經河套南下的道路。在邊關建制方面,城營堡寨臺依次。營的建制比堡更高一級,從城池規模、守將職務、士兵數目等方面都高于堡的配置。
陜北沿邊營城多建有真武廟,駐軍對真武神的信仰特征十分明顯。定邊營是延綏鎮最西的營城,位于今定邊縣城。整個故城城垣現已嚴重殘缺,僅有鼓樓、北側土墩、西側土墻遺跡留存。據歷史學者考證,鼓樓原為定邊營玉皇閣,鼓樓下舊有萬歷三十八年(1610)延綏鹽糧同知羅昂撰《重修鼓樓玉皇閣記》,文革中被毀,1993年重立。碑文記載了榆林軍隊普遍信仰真武神,并且結成“會”,每年定期派遣代表,前往武當山進香祭祀。羅昂認為從榆林到湖廣路途太過遙遠,為滿足士兵的信仰需求,建議在定邊營創設玉皇閣,建立祭祀真武神的官方場所,得到了上至總兵下至普通士兵的整個軍隊系統的支持。玉皇閣碑文成為真武信仰在北方軍隊信仰中占據主要位置、尤其盛行于長城沿線邊塞的一個有力證據。
同樣是長城沿線,千里外的北京延慶城區南十公里的東紅山村,村旁不遠處長城蜿蜒,村里真武廟香火旺盛。
在安邊營南側,有一坐南面北寺廟,當地人稱為安寺廟,始建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由署同知多福勸資重修,號“保安寺”。后幾經廢興,成為今天的“安邊全神安寺廟”。廟中左右兩側偏殿中供奉有八仙、城隍、文昌、三官、馬王等。正殿為五間穿廊建筑,左奉觀音,右供財神,中間三間供奉安寺的祖神——真武祖師。正殿的房檐之下,懸掛著三塊清代的木質匾額,分別書有“忠義師表”“元武圣神”“普濟眾生”字樣,筆力遒勁,獨具風格。
《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延安府部匯考·延安府祠廟考》載:安定真武廟,一在城北五十步,明永樂中建,嘉靖十六年,耆民等重修;一在中城門外真武巷,其來亦舊矣,隆慶年修。鄜州上帝廟,在龜山,明永樂九年,知州鞠斌建;真武廟,在北三里山上,康熙四年,副使鮑開茂、知府王廷弼、推官劉翊圣、知州顧耿臣重修,招黃冠住持,增建道房。
綏德合龍山祖師廟、靈寶山祖師廟、臥龍山祖師廟、葭州真武廟、府州故城祖師壇等都屬于這一類建于沿邊營城的真武廟。
長城延伸到哪里,古堡就修筑到哪里,廣袤荒原上“三十里一堡”,堡寨中祖師廟也是星羅棋布。陜北民間常稱真武神為祖師爺、祖師神、披發大師、赤腳祖師等,故而也稱真武廟為祖師廟。如安邊堡真武觀、懷遠堡祖師廟、鎮川堡祖師樓、子洲南豐寨祖師廟等。
《建置志·祠祀》記載,橫山縣各堡均建有玄武祠,響水堡內禱雨尤靈。波羅堡宇殿宏闊。響水堡內祖師廟前有碑記載,該廟前身是玄武祠,萬歷十八年(1590)建,康熙年間重建,后經戰火被毀,1988年重修。
三
歷史的風煙漸漸散去,留在陜北大地長城沿線的城營堡寨大多廢棄,其中的真武神廟也多不見蹤影,只留下只言片字在蜷曲發干的志書筆記上或黃土連天冰冷石碑處。營城、堡壘、墩臺、廟宇建筑可以被戰亂焚毀、被風沙覆蓋、被無情的時間沖刷得干干凈凈,甚至不著一點痕跡,但附著其上的那些生動傳說和堅定信仰卻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散漫湮沒。
在西北五省最為顯赫,有“關西名勝”“白云勝境”之稱的白云山建觀期間,“飛漂濤木”“浪涌洪鐘”“唾粘大梁”等神異之事迭出。龍泉寺盛傳萬歷三十一年,真武顯圣退北虜犯境,救護一方事跡。在洛川縣城西關的萬丈石真武廟,鄉人傳說“石身自地出,土人患瘡瘍者,多祈于此,拍瓦呼神,其應如響。”就是到了現代,陜北人對祖師的信仰一樣執著虔誠。在鄉間采風時,筆者曾聽到過不少真武祖師顯圣的傳說。聽得出來,這些傳說已經流傳了上百年,不知被講述了多少遍,但每一次提起祖師爺救萬民于水火的情景時,講述者的表情都是神圣而凝重的,那種對于祖師爺的崇敬完全感覺得到出自肺腑。
白云山每年的三大廟會聲名遠播,尤以四月廟會為盛。廟會儀式莊重肅穆,山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同尋常。每年廟會時,周邊縣鄉百姓都會徒步日夜兼程,爭取在廟會正日這天趕到白云山,在真武大殿前為祖師爺燒一炷香,祈求祖師爺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保佑這一年風調雨順。為拜謁祖師爺,遠處的群眾往返一次甚至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龍泉寺的廟會輻射影響周邊幾省。在1943年舉行的一次“萬人大會”(廟會)上,蒙古族同胞趕著一群群大牲口前來趕會。他們賣掉牲口,將所得全部錢財都捐給真武廟作為布施,對祖師爺的虔誠之心神人共鑒。
清涼山的四月初八廟會是一年一度的延安盛景,除當地民眾外,還有許多來自山西、內蒙古等地的遠方香客、商販云集清涼山上,祈福許愿、觀光拜佛、會親聚友。
近幾年來,米脂縣杜家石溝鎮閆家畔村真武洞開光盛典尤為打眼,小小村寨,依然和真武祖師有著久遠的聯系。據載,閆家畔真武洞歷史悠久,始建于明成祖永樂年間,后逢離亂,幾經焚毀。2018年重新修葺一新。廟管會選擇古歷三月初一開光,并舉辦三天大型活動盛典。對周邊百姓來說,既是傳統文化的傳承,也是對祖先信仰的歷史記憶和回聲。
神奇的陜北天空明凈,廣漠遼遠。真武信仰,以建筑固化和追思先圣的形式依然在這片土地上蕩漾著波紋。奔走在陜北大地上,看著車窗外曠野中時不時掠過的一段長城殘垣、烽火臺址,或者村莊外山巔上矗立著的寺院廟宇,我常常陷入沉思。同在一片土地上,邊民和將士的生活、征戰關系密切不可分割,許多百姓是邊關將士的親人,邊關將士也是百姓家庭的一分子。如此,民間信仰和軍隊信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纏揉交織,互相滲透影響。所以,陜北大地上濃郁的真武神信仰和崇拜到底誰主導了誰?誰又影響了誰?真是分不清!不過,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武神給了邊地將士和普通百姓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籍慰,它舒緩了焦躁干渴的土地,軟化了冰冷堅硬的長城,宣泄了武將士卒孤寂無助的情感,也解放了邊地人群苦難深重的靈魂。這就足夠!
四
歷史,充斥著興衰成敗,刀光劍影,一將功成萬骨枯。當然,任何時候,改朝換代,先進打敗落后,文明取代野蠻,都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在這個車輪滾滾無情向前的過程中,有多少被挾裹、被碾壓,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奉上自己血肉之軀以為犧牲的“人”,只能悲憤地化做歷史長河中無聲無息的一個小水泡,連一絲絲漣漪都不曾泛起。
邊地苦寒,將士心靈痛苦孤寂,他們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甚至更為悲涼地成為戰爭齏粉、尸骨無存,歷朝歷代對為國捐軀將士的紀念祭祀又是如何呢?
邊關守將英雄輩出,功勛卓著、位高權重之人自有朝廷設立的祭祀場所專時祭祀,西漢麒麟閣、東漢云臺閣、唐代凌煙閣、元時報國寺、明朝忠烈祠、清朝昭忠祠等都是這樣的所在。而那些數量更多的、淪為戰爭塵灰的普通兵士們又有幾個人記得,他們的歸宿就是湮沒荒野、無人問津嗎?每一個清明、中元、寒衣時節,可有人為他們奉上一杯薄酒、灑下幾滴清淚、裁剪幾件征衣?
神木萬佛洞始建于明正德年間,在嘉靖年間遭到戰事沖擊,萬歷年間重修,最終毀于同治七年(1868)的西北戰亂。萬佛洞庭院中有一“供奉五姓孤魂十方白子神”的神位。神位中的“孤魂”也就是民間所謂的“厲”。對孤魂的祭祀即“厲祭”。
厲祭常常也有人寫作“祭厲”,詞典的解釋是指古時向惡鬼祭祀,以求免于作祟。厲祭在中國有著古老的淵源,先秦時期已經出現。
春秋戰國時期,人們認為非正常死亡者的魂魄會通過一些外在的方法表達他的怨恨和不滿,對人間的活動進行干預,因此稱其為“厲”。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左傳·昭公七年》記載的伯有的故事,子產和趙景子對話,子產解釋了厲產生的原因。伯有是一個春秋時期鄭國的大夫,因為是橫死的,所以死后制造了很多的麻煩,子產就講述了一套伯有之所以作祟的原理。由此產生了國家對“厲”的祭祀。
祭祀的對象和數量與祭祀主體的等級相關。王的祭祀對象共有七種,諸侯五種,大夫三種,分別稱為“七祀”“五祀”和“三祀”。《禮記·祭法》規定:王立七祀,司命、中溜、門、行、厲、戶、灶;諸侯立五祀,較王減戶、灶二祀;大夫立三祀,較諸侯減司命、中溜二祀;士立門、行二祀;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戶,或立灶。由于祭祀主體的不同,他們又被稱為泰厲、公厲和族厲。其中王所立曰“泰厲”,指古帝王之無后者;諸侯所立曰“公厲”,指古諸侯之無后者;大夫所立曰“族厲”,指古大夫之無后者。厲祭具有嚴格的等級性,帝王、諸侯和大夫無后者,只能由人世間相應身份者祭祀。
厲祭出現后主要流行于社會上層,歷代王朝沿襲相關傳統。但《禮記·祭法》的規定并未得到嚴格的執行。直到明代,熱衷于制禮作樂的明太祖,對歷代禮制因革損益,使祭祀禮典粲然大備,并首次將對厲的祭祀推行到鄉村。這與朱元璋鑒于開國戰爭死亡將士甚多,心有不忍,故命全國各地皆設厲壇有關。此舉改變了地位較低之人,在這一祭祀體系中無相應位置,生前沒有資格祭厲,死而無后者也不得血食的遺憾。厲祭隨之得以規范化和普及化。
明之后,各個等級的厲壇,皆以城隍為主神。
在《延安府祠廟考》中,所有州縣都有厲壇和城隍廟的記載。這種設置,相當程度上與歷史上陜北地處邊疆,多有將士戰死沙場,且多無后人祭祀的具體軍事地理環境有關。擇錄部分如下:
綏德州:社稷壇,在城西。厲壇在社稷壇右。城隍廟,在州治東南。明洪武建,景泰、弘治、嘉靖、隆慶年俱重修。皇清順治十八年,知州王元士重修建。
米脂縣:厲壇,在北門外。城隍廟,在縣治西。
膚施縣:厲壇,在府城北,鄉保間亦或有之。城隍廟,在府治西北鳳凰山下,膚施縣另有廟,在東關太和山下。
保安縣:厲壇,在北栲栳城。城隍廟,在縣治之東。明洪武初建,崇禎賊壞,僅存其址。皇清,知縣于重徽、孫廷錫、張嗣賢及生員武帝寵等十四人相繼重修,煥然一新。
安定縣:厲壇,在縣北百步。城隍廟,在縣治西街之北,金定興年間,兵馬都總管愛申建,明洪武中,知縣周杰增修。正德間知縣劉寵、嘉靖間知縣胡文化再修之。萬歷初,洧川尹王植輩開拓鼎新,頗盡規制矣。廟門內舊有子孫堂、痘司。萬歷二十三年,移祠之于城東三元宮廟門內,其處祀祈迎雨澤及四鄉土地之神。
延川縣:厲壇,在縣內,方向不詳。城隍廟,在西南隅,年久傾頹。順治庚子,知縣劉谷重修,有碑記。
……
種種記載表明,在陜北,厲祭是非常普遍的。
《延安府祠廟考》中還特別提到了延長髑髏廟。該廟建在城東六十里髑髏山,相傳古時戰場收瘞白骨于此,因置廟祀。不過十數個字,卻字字讀來讓人冰寒徹骨。可憐秀延河邊的這些累累白骨,也曾是多少青春女子的春閨夢里人。
關于祭祀活動的記載,以橫山為例,《建置志·祠祀》卷5載,“縣城內北街各保真俱有大宇,歲三八月設壇禳災瘟。”在厲祭禮儀方面,多半是遵循固定程式而行。鄉里祭厲,則往往與本地民俗相結合。宜川、延長等地志書,均記載有賽會,在八月十五。
厲祭的作用大約有二:其一,既有撫慰,也有威懾。查閱明代祭祀資料,可知祭祀時要鎮之以城隍,并要求城隍甄別善惡,使良善者“還生中國”,兇頑者“屏之四裔”。其二,祭厲的目的不只是撫慰和威懾無祀鬼神,同時還要教化和威懾廣大百姓。具體到邊關之地,應該是撫慰大于威懾,更多地體現出對那些邊關將士無祀鬼魂的憐憫和痛惜之情吧。
歲月流轉,烽火征戰已成過往。黃土地上的人們過上了平靜寧和的日子,飽含了駐邊將士無限追求的“安定”“安塞”“保安”“定邊”“安邊”“靖邊”“懷遠”等,不再僅是一個個代表愿望的地名,而成了實實在在的現實。厲壇,在如今的陜北已基本無影無蹤;城隍神作為保一方水土之神,在陜北大部分縣鄉還有遺存。如榆林魚河堡城隍廟、米脂縣城隍廟、府谷縣城隍廟、綏德縣二郎山城隍廟等。其中的魚河堡城隍還是位置頗高的“府城隍”。
康熙十二年(1674),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康熙皇帝行至魚河南灣沙頭,路遇強盜,多虧魚河城隍及時出手相救,才使得康熙免于劫難。為表彰城隍救駕之功,康熙賜魚河城隍半朝鑾駕、龍虎月牙旗、正殿五脊六獸陽陽和瓦及紅頭傘蓋,封城隍為“府城隍”“靈應侯”。
米脂縣的城隍更是被進京登基稱帝的李自成封為“京城隍”。
今天的朗朗乾坤下,許多地方的城隍廟也漸漸不復舊時繁盛。始建于明萬歷年間的府谷縣城隍廟,坐落在縣城東面山上的府州老城中,對比其它金碧輝煌的道教廟宇,府州城隍廟樣式陳舊,顯得灰頭土臉,除了主殿外,大部分房屋已經破敗不堪。
走進橫山威武堡內,目光所及,遺留的幾處房舍都是堡內廟宇,城隍廟、娘娘廟、三官廟等。院內空蕩冷寂,荒草萋萋,令人幾無下腳之地……耳畔大漠朔風陣陣吹過,廟內的重修碑仿佛在向來客低訴著廟宇幾盛幾廢的陳年歷史……向封神的英雄和厲祭的小民致敬吧,他們就是我們的祖先和靈魂!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