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北京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鴻影雪痕》《南北行吟》等。曾獲冰心散文獎。
論節氣,明天就是小雪了,天剛透亮,京城空中便叫飛絮似的雪花蒙得一片蒼灰。記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雪天,我和哥哥從西四的家中出來,騎車南行而東折,進了東受祿街,來看徐悲鴻故居。門房坐著個老頭,正守著爐子烤著一小塊白薯,真叫香!我倆掏一毛錢買本印著徐悲鴻頭像的簡介,進院。小孩子眼里,這個院兒可真大。樹身高過房檐,花池里的草尖上落了薄薄的雪。幾間屋子,全是畫:《九方皋》《徯我后》《田橫五百士》《愚公移山圖》,當然還有奔馬,比方《八駿圖》。有的畫幅大,我得離開幾步看。白色畫布上用木炭條勾繪的《魯迅和瞿秋白》線稿,我瞧得最細,人物眼睛里的光,牽著我的心。
前些日子,我到明城墻遺址公園走了幾回。這守護內城的巍然墻體,六百年的時光給它添了太多的風霜。凸凹的雉堞列出整齊的鋸齒,蒼灰的殘垣仰向飄云的天空。不同的月份里來,總能收盡韶秀的風光:國槐、銀杏、油松挺著枝;碧桃、紫薇、海棠開著花;馬藺、萱草、水仙搖著葉。施彩的角樓,孤峭地聳于故都的東南。有一次,走著走著,就轉進城墻北邊的胡同,又到了東受祿街。這街,只剩了百十來米長的一截兒。忽然想起幾十年前的舊事,便想尋一點昔年的影子。跟胡同里的大媽打聽徐悲鴻故居,人家說就剩一個門樓了。我找到一扇緊閉的院門,上下一瞥,像是如意門。門口冷清,老模樣是看不出了。故居內的紀念館,早就搬到新街口了。那個年老的看門人,永遠不會守在這了——連我都過了他那會兒的歲數!
奔前走。胡同曲里拐彎,好像繞不出去。不怕,都通著。到了一個岔口,墻頭牌子上寫著“盔甲廠胡同”。靠南立起一座樓,四層高。底層的墻漆,天藍色,海水那般澄凈,余下的,涂作一片明黃,太陽照來,金子那么亮。設色這樣講究的建筑,在低矮的平房堆兒里,特別顯出它的姿態。這是一家賓館。就在我過身的一瞬,門前的銘牌引起我注意——“埃德加·斯諾與海倫·斯諾北京居住地舊址”,旁邊附著標注:《紅星照耀中國》寫作地舊址。
胡同中的這一走,給了我意外的發現。
《紅星照耀中國》還有一個書名《西行漫記》。我們,上了歲數的人,心里是裝著這本書的,更知道寫這書的人:美國記者斯諾。
八十多年前,這地方沒有樓,斯諾夫婦住的是一個四合院,廣可六畝,是他倆跟在燕京大學任教的瑞典地質學家奈斯特龍合租下來的。斯諾在燕京大學新聞系做過兩年客座講師,教授專題寫作課,后來受聘做了紐約《太陽報》和倫敦《每日先驅報》的特約通訊員,能租到這處院落,一住就是兩個年頭,離不開跟燕京大學的因緣。
賓館里掛著一張老照片:奈斯特龍和海倫在這個院子里的留影。底色已經發黃,人的眉目倒還清楚:奈斯特龍是一個體態發胖的老者,穿白色西服,背手,筆直地站著。他頭發稀疏,寬大光亮的額頭下,是一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眸子。海倫一身長裙,左手抬起,半掩著臉。想必拍照那天,陽光是很晃眼的。海倫挨著的,是石頭堆疊的山,太湖石皺、漏、瘦、透的質感,觸著我的視覺。
從前,這個門牌標為盔甲廠胡同13號的宅院,應該是講究的,除開房間,還有假山和亭子,“咫尺有幽曠之異”,花園似的。老院子早沒了,舊景未曾諳,想找些描寫它的文字,辦不到。幸而有舊照珍存。海倫與許地山的合影,就在賓館前廳的鏡框里平正地鑲著。許地山身量瘦,穿著白色長衫,雙手放在身后,淺淺地笑著,鏡片后面透出溫藹的眼光。其時,許地山在燕京大學文學院和宗教學院執教鞭,海倫聽過他的課,佛教和道教的學問,皆有解悟。二人身后一排屋,正方格窗開了幾扇,樹蔭遮下來,地上擺了多盆花。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女學生在斯諾家中隱蔽時拍下的。女學生叫陸璀,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學生,“一二九”運動的發起者,有她。一個才女,年紀那樣輕,遭警察關押而沒被嚇慌,信仰的力量使她內心強大。當時,斯諾“曾經站在那彈痕累累的內城城墻下,看到上萬名學生在那里集合,他們不顧憲警的棍棒,齊聲高呼:‘一致抗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分割華北的要求!”又一路追到警察局采訪陸璀,稱她是中國的貞德。轉過年,獲得保釋的陸璀再陷險境,為避開軍警耳目,須求助一個足可信賴的人,這個人就是斯諾。1936年3月1日這天,斯諾接她在自己家中住了一個多星期。進到這個院子,陸璀一定會想起數月前在斯諾的客廳里和燕京大學的張兆麟、陳翰伯、黃華、龔普生、李敏,清華大學的姚依林、黃敬,東北大學的宋黎等學生領袖,共同商議十二月九日新華門前請愿、長安街上游行的情景。舊照片上的陸璀,短發齊耳,沉靜的表情流露著自信。三月的天氣里,早春的氣息已隱隱地透出了。她的背后,是一個藤架,枯著;身前右側,戳著一個白石構件,像是大過平常的柱礎,雕飾的紋路顯出風蝕的印痕。豪家富戶的深宅,才有這等擺設。一角景物,叫我對整個院子生出浮想。
“那是六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綠裝,無數的楊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變成了一個迷人的奇境;在許多清幽的花園里,人們很難相信在金碧輝煌的宮殿的大屋頂外邊,還有一個窮苦的、饑餓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國侵略的中國。”這是寫在《西行漫記》開頭的話。那個午夜,斯諾“帶了當時無法理解的關于革命與戰爭的無數問題”,暫別北京城的春景,拎起行囊,跨出院門,向著陜北保安(志丹縣)——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首都行去。凝望中,紅都像夜天中的燈塔,熠熠閃耀于前方,永不失去它的光。難抑的激情在他心底燃燒:“我登上了一列破敗不堪的火車,身上有點不舒服,可是心里卻非常興奮。我所以興奮,是因為擺在我面前的這次旅行是要去探索一個跟紫禁城的中世紀壯麗豪華在時間上相隔千百年、空間相距千百里的地方:我是到‘紅色中國去。”由此,他成了“在紅色區域進行采訪的第一個西方新聞記者”。他的這次出發,不僅出于職業自覺,更表現著對新事物探求的渴望,以及尋索真理的精神。
走出悠長的胡同,視野霎時寬廣了。從這里到延安,伸展著一條理想的大道。
這一年的十月,完成了實地考察的斯諾,從“被國民黨強大部隊重重圍困的紅軍根據地”回到北京。那是西安事變爆發的前夕,他能洞察時局的艱危嗎?
盔甲廠胡同的這處宅子是安靜的,斯諾的全部感情依然留在陜北。他的心頭吹過黃土高原的風,耳畔飄響奔放的信天游。革命領袖生動的音容和胸懷的志向,紅軍將士活躍的身影和戰斗的意志,感染并震撼著他,使他深刻地認識了革命與戰爭年代的中國。
陜北歸來,斯諾熱烈的情感火炬般熾燃,照亮自身周圍和更廣的天地。他整理筆記和照片,開始了一次不尋常的寫作——把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的真實情況,報告給全世界。幾個月下來,在深深的院落里,斯諾完成了這部紀實文學作品。1937年10月,《紅星照耀中國》英文初版在倫敦問世;翌年2月,中文全譯本在上海出版。考慮到敵占區和國統區的政治環境,譯本改名《西行漫記》。
《西行漫記》中文譯本的行世,在解放區得到極大重視。艾克恩編纂的《延安文藝運動紀盛》載其事,且摘引一段斯諾寫在書前的序文:“從嚴格的字面上的意義來講,這一本書的大部分也不是我寫的,而是毛澤東、彭德懷、周恩來、林伯渠、徐海東、徐特立、林彪這些人——他們的斗爭生活就是本書描寫的對象——所口述的。此外還有毛澤東、彭德懷等人所作的長篇談話,用春水一般清澈的言辭,解釋中國革命的原因和目的,還有幾十篇和無名的紅色戰士、農民、工人、知識分子所作的對話,從這些對話里面,讀者可以約略窺知使他們成為不可征服的那種精神,那種力量,那種欲望,那種熱情。——凡是這些,斷不是一個作家所能創造出來的。這些是人類歷史本身的豐富而燦爛的精華。”懷著一顆溫暖之心寫出的字句,很帶感情,像散文一樣好。
就在當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在武漢成立。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職掌藝術宣傳,徐悲鴻任第六處第三科科長,管理繪畫木刻。他和斯諾,一個用畫筆,一個用文字,挽手向前,為中國人民的解放而斗爭。
中國的新文學,激蕩著社會變革的巨瀾,斯諾的譯介,為其衍成創作界的主流敘述并且走向域外,做了歷史性推進。他將這項工作排進人生計劃,視作事業的中心。
去陜北紅區之前,即1936年5月里的一天,斯諾帶著海倫列出的問題單(海倫為《活的中國》一書撰寫的論文《現代中國文學運動》尚未脫稿,須向魯迅請教),由姚克相陪,來到上海北四川路大陸新村9號,和魯迅就中國新文學運動做了長時間晤談。主客問答后,斯諾很有可能把下月就要前往陜北中央紅軍根據地的采訪計劃說給了魯迅。
上海的這處魯迅故居,我是去過的,紅磚樓屋里,留著桌椅、書柜和床,帶字的紙攤展著,點點涂改的痕跡,瞧得清楚。墻上懸著魯迅的黑白頭像:深邃的眼神,冷峻的目光。到了這樣的地方,腳步自然就放輕了。緩緩移著身子的我,能夠感受到先生的氣息。
我記不清客廳的樣子了,斯諾應該是在那里向魯迅請益的。
在北京的家里,斯諾劬勞日久,于窗前燈下顯示著努力——把魯迅、柔石、茅盾、丁玲、巴金、沈從文、孫席珍、蕭軍、林語堂、蕭乾、郁達夫、張天翼、郭沫若、楊剛、沙汀等中國作家的創作,用心血細細譯出。他選輯那些“揭露性的,譴責性的,描述中國社會現實的作品”,從一個側面展示了中國左翼革命文化對于侵略性的帝國主義文化的抵抗,昭示獨立的民族文化的建立。胡愈之說“他編譯了一部英文的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活的中國》,是首先把魯迅著作介紹到西方的人之一”。斯諾“透過中國現代小說所看到的,不僅是一個被鞭笞著的民族的累累傷痕,還包括這個民族倔強而高傲的靈魂”。恰如蕭乾所講,在《西行漫記》面世之前,“斯諾最重要的一部書不是《遠東戰線》,而是《活的中國》。這本書的編譯,也正是他在魯迅先生指引下,認識舊中國的現實和新中國前景的開端”。此后,在歐洲采訪戰事的斯諾仍感慨道:“魯迅是教我懂得中國的一把鑰匙。”《活的中國》于1936年底在倫敦出版,魯迅卻在兩個月前離世,沒能見到這部小說集。
我又想起徐悲鴻的那幅《魯迅和瞿秋白》。
斯諾在現實中認知中國,有了《西行漫記》;在文學中認知中國,有了《活的中國》。
海倫也走出盔甲廠胡同,西去延安,時在1937年4月21日。她踏上這塊熱土,采訪紅軍將領和蘇區軍民,給丈夫的寫作搜集急需的材料,也為自己撰述《續西行漫記》做著準備。海倫有個筆名:尼姆·威爾斯,斯諾起的。
冬天的陽光照來,打在玻璃窗上,四外反射,賓館的庭院愈加明亮。斯諾和海倫的塑像沐浴在燦燦日影下,面龐漾滿暖意,深陷的眼窩閃露著希望。
往南不遠,便是古磚壘砌的明代城壁。高峻的墻身披滿鱗傷而兀傲地橫在天底下,好似一個性格堅卓、剛硬的巨人,衰頹是不肯的。來自太平洋對岸的年輕夫妻,領受著一個偉大民族的意志,看到這個國家精神的城。
責任編輯:魏建國